郭岱沉默一阵,说道:“我曾经听楚……玉鸿公主说起,当年夏正曙曾经带人行刺昶王,除了霍天成临时救驾,更重要的是有一位不曾现身的罗霄宗高人将夏正曙重伤。这么想来,此人便是楚皇后了。”
其实仔细一想,自从中境妖祸后,皇都沦陷,原本太玄宫的一大批高人纷纷殒身其中,连罗霄宗都几近覆灭。昶王原本在江都,无非是一介富贵王爷,无权无势,更没有兵马。按说正朔朝就该从此瓦解,各地守备将领或可趁机割据,或可拥立藩王称帝。
而昶王的陡然崛起,在当时看来,也许是很离奇的一桩事。尤其是无缘无故地,哪来这么多方真修士聚集在他麾下,能够听其号令调度?哪怕再有人格魅力,那些方真修士也不尽然是愚妄无知、从众温顺之辈啊?即便在妖祸之前,不与朝廷往来的方真修士还少了?
方真修士的拥戴,还有如江都陆氏这样地方上豪族倾家财相助,昶王难不成早在妖祸爆发之前便广结人心了?且不说他能否预见妖祸的到来,这种大为结交朝野的举动,真不会被地方言官上奏弹劾?
可是想到楚皇后当年是崇明君的弟子,似乎这些事情或多或少能够说清楚了。郭岱仅是被怀疑与崇明君有关联,就被各路高人留心,可见崇明君的弟子也是真有手段。
当年罗霄宗号称十万道生、三千正传,还有无数信众遍布五境,谁知道或明或暗有什么牵连?尤其是崇明君的徒弟,论及权势与缘法,估计也不亚于世俗王朝的储君帝子。
所以难怪关函谷会说,当今正朔朝皇帝陛下,全依仗楚皇后才能坐稳龙椅,这话恐怕半点不假。更别说经历了夏正曙行刺之事,方真修士中鱼龙混杂,就算皇帝本人有几分修为法力,可养尊处优多年,未必擅长斗法。与其交给不熟悉之人保护,倒不如楚皇后本人同朝坐殿,任谁也无法当面伤及皇帝本人。
“那楚皇后干嘛还要炼制蹑云飞槎呢?他们不都有金阙云宫了吗?”郭岱还是不明白。
“一来是他们无法发挥金阙云宫的全部妙用,只得另寻办法。二来嘛……这也许跟罗霄宗秘传有关。”关函谷见郭岱闭嘴不言,过了好一阵才问道:“你怎么不问呢?”
“你都说了是秘传了。”郭岱道。
“现在这年头,这事也秘传守着也没意思了。”关函谷言道:“这其实是正朔朝太祖与重玄老祖的一个约定,只要正朔朝国祚不断,每一位正朔朝皇帝驾崩后,罗霄宗皆会护其魂魄转世,来生渡入罗霄宗门下,有一世仙缘。其代价就是罗霄宗不能干涉正朔朝国运气数。”
郭岱听完这话后,想了想说道:“等等……你这么说,便宜全是正朔朝占了啊?护送转世、来生接引、入道修仙,这都是多少人多少辈子都盼不来的好事?上辈子当皇上、下辈子能修仙,这好处也太过分了吧?而且罗霄宗不能干涉国运气数,这对于正朔朝来说,也是大好事啊。否则以罗霄宗那一大帮信众道生,要有心思谋划,足可动摇朝野。这代价不对等啊!”
“听起来很怪是吧?”关函谷笑道:“这其实是罗霄宗为了保全道法传承之举。在许多人看来,以罗霄宗的势力,保证正朔朝国祚绵长似乎不难,而且借此机会,也能壮大宗门、广收门徒,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见郭岱茫然地点点头,关函谷继续说道:“世间造化无穷流变,罗霄宗再怎样强盛兴旺,也无法保证代代传人弟子秉性资质。尤其是将一门传承与朝堂国运勾连起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国有变,则宗门危;宗门有变,家国万民同遭劫难。这对天下百姓也未必是好事。
再说了,方真高人就真的擅长治国理政了?我倒是见识过不少愚狂无知的庸人,开口便说若我有无上修为,便要如何如何改天换地,仿佛只要有高深法力、无边权势在握,便可让世道随其心意揉捏。”
“可是……”郭岱还是觉得疑惑难解。
关函谷说道:“你会疑惑这很正常,老祖肯与正朔太祖缔约,那就说明这件事所得裨益不在一时。这事也是用来试验罗霄宗门人心性品行,毕竟面对这么一个弟子众多的门派,师长很难一概看清。修行得法力之人,面对世间有何举措谋图,往往就能看出其人品性。”
郭岱有点无奈地说道:“重玄老祖无论看什么事情,都是从道法修行角度出发吗?”
“除却修道,世上还有什么要紧事吗?”关函谷反问一句。
“好吧,我勉强认同你这个说法,但现在罗霄宗不还是衰败分崩了?别跟我说什么崇明君遗计深远,这么多人死了可不能是白死。”郭岱说道。
关函谷一耸肩头:“崇明君并未犯约,天外妖邪乃是苍生之祸,无论有没有正朔一朝,罗霄宗总归是要挺身而出的。但同样,世间事有成有不成,崇明君面对天外妖邪也一样功败身殒,罗霄宗几近覆灭,可见成坏不由人。”
“不是说修道之人都信奉‘我命由我不由天’吗?你怎么都反着来的?”郭岱问道。
“这话你要是当做狂妄之辈的无能呼号,那就不用理了。若为修道隐喻,首先是教人自省自觉、自察自明,我命由我之前,先知我知命,如此方能谈我命由我。所谓不由天,乃是不由祖遗、禀赋、积习等妨碍修行,这些东西皆非我本来面目,自然要将其摆脱。”关函谷笑呵呵地说道:“要不是这里是澡堂子,我觉得都能能登坛说法了。”
郭岱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听懂了多少,转而说道:“那楚皇后现在的举动,算不算干涉正朔朝国祚气数?”
“你要说算吧,她早年间便已离山,不再是罗霄宗门人。你要说不算吧,可她一身修为仍旧出自罗霄宗,就算她不承认、别人不承认,但缘法确确实实是有的,不能自欺欺人。”关函谷摆手道:“所以我说这件事已经不算秘传了,楚娥英坏了规矩,以后罗霄宗要干什么,也没有人能管了。”
“这难道也是崇明君的布局?”郭岱微惊道:“这也预料得太远了。”
关函谷也露出疑问神色:“这个……我也说不好,其实楚娥英当年离山比较低调,只有极少数尊长知晓内情,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要知道,合扬之事后,崇明君座下就属楚娥英足堪担当,显然是想将她当做下一代掌门培养。她可好,非惦记着前世的恩爱冤家,哭着喊着要去渡人家。你要是说渡个凡夫俗子上山也就算了,偏偏要拿当时门里仅存的一枚易骨化元丹给人家,彻底与几位炼丹长老闹掰了。”
郭岱问道:“楚娥英要找的那位前世爱侣,莫非是当今皇帝?”
“没错。”关函谷叹气道:“楚娥英也是不容易,之前三世修行皆是坏在恩爱情缘之上。罗霄宗倒不是禁绝此道,可总不能眼看楚娥英又一次败坏修行,所以当时几位戒律长老要将她困在山中。谁曾想被这娘们以一敌三,统统给拍进墙里,狠狠折了一门尊长的脸面。”
“这可真是暴脾气。”郭岱想了想玉鸿公主,或许与出身皇家教养有关,不至于像这位楚皇后早年间的脾性。
“楚娥英在门内折腾成这样,崇明君估计心里也犯难,借行戒之名,将她赶出山去。至于算不算逐出门墙,也不好说。但不管如何,都不是啥光彩之事。”关函谷端着手里的灵源观瞧说道:“也许崇明君当时有些许预感了吧,楚娥英现在不也弄得挺大。”
“蹑云飞槎是弄出来了,可今日一战,也足可暴露太玄宫修士的缺陷。”郭岱说道:“书斋派的人是不能指望了,难不成玉鸿公主肯放手给霍天成来主持蹑云飞槎?”
关函谷哈哈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反正是效法罗霄宗的东西炼制出来的,那就交给罗霄宗的人来驾驭不就行了?”
第六十九章 刀剑不亡
在与天外妖邪短暂交锋过后,蹑云飞槎这一路上便再没有任何交战。毕竟头回亮相,便遭遇骸山鲲此等妖邪当头棒喝,要不是霍天成临危出手,说不定还真要损失一艘鱼梭飞舟。
一路上各方修士表面上和和气气,但暗地里传言纷纷。因为霍天成自那日施展法术后,回到蹑云飞槎上便不再现身,众人难免揣测,认为霍道师是否为了施展法术而大损元气。
“我都听三郎说了,原来那日是郭道友冒险冲出飞舟拖延时间,这才不至于损失一架飞舟。”瑶风仙子在一间能看见外面天光景致的大舱室中,邀请来沥锋会的同道,备下各式香茗。
郭岱这几天一直在自己房中闭关,对外则是说自己乏累,实际上是好好领悟关函谷所言,并且不断回顾自己有生以来的所有战斗,不断在武道元神中推演。
虽说郭岱被关函谷封印了自身法力,可那只是给内外气机接合处下的禁制,郭岱本身修为依旧,元神也未曾蒙昧。
接连几日元神推演,郭岱这才明白关函谷所言的第三重武学境界,为什么是靠“想象”来练功。乍听上去很不靠谱,实际上但凡元神境界足够高深的修士,都可发动元神来推演事物。诸般奇门术数、九宫八卦,皆是由此演化而出,或是反过来助益修士元神推演。
当然,一般的方真修士也无法推演太过复杂的事物,因为元神推演也受限于修士眼界知见,对自己本就不熟悉不了解的事物,强行推演,那么也不可能得出太详尽的结果。至于更高深的朝代更迭、气运命数,缘法牵连极其深广,几乎无法推演完尽,若是强行推演,很有可能要耗费寿数命元,非已证长生之仙家不可为之。
而既然能以元神推演世间气数,自然也有扰乱气数推演的手法。就郭岱所知,关函谷应是深谙此道。他的存在被认为成崇明君,这就已经是扰乱气数的一种举动了,未必是要开坛做法。
元神可以推演外景,同样也能推演内景。郭岱的武道元神便是典型的内景推演。因为武道元神的缺陷,造成他只能专心与杀伐斗战之事。心念进入极深定境之中,元神内景可见此生所有杀伐经历,清晰无碍、冷眼旁观。
有些事情自己身在其中,往往很难察觉到异样,唯有跳出固有视界所限,方能探明自身修行。郭岱这几天其实干的就是这些事。
“我也是为自保而已。”郭岱并不居功,眼下他可不想在霍天成面前显露太多。
“但不论如何,郭道友也是出过力气的,此番便是代澈闻真人赠以谢礼。”瑶风仙子取来一个带着铜纽的木匣,三四尺长。
郭岱没有直接伸手去接,反问道:“澈闻真人的谢礼?无缘无故谢我作甚?”
“唉,与其说这是谢礼,倒不如说是赔礼。”瑶风仙子言道:“当初飞舟平安回来后,玉鸿公主曾亲自接见那些驭舟修士,并且都有奖赏。澈闻真人事后督促飞舟维修时,用千光穹照镜回溯飞舟旧景,发现是郭道友挺身而出。如此方知是驭舟修士为推诿过错,将功劳都揽到自己身上,如此对郭道友实在是太不公平,于是托我将此礼赠予道友。”
郭岱说道:“这点事情我都不当成是功劳,不过既然真人要送,那我就收下了。”
伸手接过木匣,入手便已觉三分凉意,而且比预料中还要沉重,似乎内中装着重物。
郭岱拧开铜纽,轻轻将木匣掀开,一阵透体寒意逼出,只见黄绸铺底之上,静静放着一刀一剑。刀长剑短,刀是郭岱惯用的雁翎形,但将近四尺,背厚柄长,更像是双手持握的战刀,刀柄末端还有鎏金环首,奢华却不见浮夸。剑只有两尺长短,剑刃薄如纸,拿在手上运劲一舞,剑尖不住微颤,似乎能因劲力吞吐而产生微妙变化。
“好刀,好剑。”郭岱点头赞道,以他的性情,能主动夸这一对刀剑,是极为难得之事。当初白虹剑在手,他都不过是当做手中利器,却未曾有过一丝欣赏夸赞。
就连一旁的朱三都吃惊道:“澈闻真人这老道厉害啊!我从来没见过二哥这样主动夸人的,这对刀剑得有多好啊?”
“这不是法器,要说好,没你的破钧刃好。”郭岱轻抚刀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