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拙瞟了眼桌角微微摇曳的灯火,伸手拿签子挑了挑灯芯,又添了点灯油。
“怕死和找死是两码事儿,单凭你我,进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蚁多咬死象,尽管神手门的人都是废物,但就算三百头猪杀起来也得废一番功夫,何况三百个通晓拳脚武功的人。
“那敖青如今身为侍卫统领,身边少说也有一两位高手护持,想要杀他谈何容易,就算真的杀了,也不一定能活着离开。”
女人侧过了脸,面上轮廓也清晰起来,“此次我还招呼了五位护教法王、两位长老、三位教外同道,皆非常人,若再加上你那打石的手段和两把快刀,莫说杀一个敖青,便是入宫行刺都足矣。”
陈拙眸光一动,漫不经心地轻笑道:“你太看得起我了,有雷天前车之鉴,你确信找的都是可靠之人?可别到时候被人反戈一击,背后中刀子。”
女子却信心十足,“放心吧,你也不必担心暴露身份,这些人皆是自京城外赶来的高手。”
陈拙没有立即回应,他看向那半张隐于阴影中的面容,说,“转过身来,让我瞧瞧你。此番既是要同闯虎穴,你却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让我如何信你,倘若你是这等遮遮掩掩的人,此行便只有你们,无我。”
女人气息微微一顿,身侧垂落的五指一紧,似有犹豫,然到底还是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久久,陈拙这才看清对方是个与他年岁相近的女人,生的白净,瞧着端庄温婉,哪像什么会打打杀杀的人,更像是书香门第之家养出的大户小姐,浑身上下带着股子书卷气。
可偏偏那脸上生了一双狐狸眼,眼角斜飞,再加上丰腴的身段,只往灯下一站,霎时凭添出三分媚态。
陈拙问道:“为什么找我?你我萍水相逢,你大可另寻……”
他话还没完,就被对方出声打断,“我信你!这些人里,我也只信你!”
短短的话语却暗藏深意。
陈拙双眉似龙蛇一拧,他呼出一口气,沉默良久,才道:“何时?”
女子回道:“七天后!”
陈拙闭目略一沉吟,说道:“既然这样,我便应下了。”
老实说,他这些日子也在想着如何解决敖青这祸害,不然时时提防,简直如鲠在喉、如芒在背,不想竟遇同道中人,如此良机岂会错失。
女
人看着他,“多谢!”
陈拙摇摇头,语气寻常,“谈不上谢,但愿你别事成之后转过身来对我动手,那厮我早就想杀他,咱们只是合适的时机联手罢了。此番事毕,无论成功与否,你我各走各路,莫要再入镖局,我可不想师娘她们受到牵连。”
“好!”
女人眼神闪烁,嘴唇翕动,应的干脆。
“你气息虽说日渐绵厚,但筋骨未成,双腿粗壮,想是练了形意门的路数,可惜没能练全,难尽全功。我那‘天罡劲’你摸出了不少关窍,但尚有缺损,还需一门与呼吸法相配合的桩功,此番事毕,我尽数传你,可助你开筋锻骨,补全根基。”
说罢,闪身又从窗户掠了出去。
当真来的快急,去的飘忽。
只是那人临走前的话却让陈拙苦笑起来。
偷师的事儿被戳破了啊。
那夜替其疗伤,他只觉得对方背上筋肉走势暗含玄妙,顺着骨缝摸了一遍便记下了,哪知是什么呼吸法,如今被人点出,总有种趁人之危的感觉。再者,那日和雷天交手,关键时候他也是仗此法门才寻得杀机,对方还特意来提醒,仔细想想……
陈拙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挥手拂灭了灯火。
……
……
“杀!”
“宰了这群洋毛子!”
“复我汉土!”
“烧了这洋教堂!”
漆黑的夜色里,喊杀声震天,枪声四起,硝烟与血色交织,两方人马彼此冲杀。
一个又一个披红巾,端着缨枪,紧握大刀的身影悍不畏死的冲向洋人,杀意冲霄,可在那阵阵亮起的火光下以及连连枪声中,这些人又纷纷倒在了血泊里。
枪林弹雨中,一柄宽身厚脊的大刀,猝然划破夜色,被人自十数米外掷出。但见大刀横飞过处,一个个金发碧眼的洋人连同清兵,皆被洞穿当场,死的干脆。
大刀在前,一虬髯大汉紧随其后,踏足似飞,连纵连跳,看着身边一个接一个倒下的弟兄,登时怒火中烧,红了眼眶,喉间发出悲怆长啸。
兔起鹘落间,他竟后发先至,追上大刀,伸手一抓,大刀入手,被其挽出一团绚烂刀光,将射来的弹丸挡下大半。
火星四溅,大汉将刀身一横,脚下已贴近一名金发碧眼的洋人,“噗嗤”一声,刀光斩过,那洋人仍不自知,扭曲着面孔,不住咆哮,但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陡然自腰间传来,低头一瞧,下身已倒,已被腰斩当场,转眼气绝当场。
杀意炽盛如火,大汉挥刀冲入敌方阵营,刀光翻飞,急奔狂纵,绞出血雨腥风,身后士兵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纷纷身首异处,项上头颅俱是高高抛起,断口血水喷涌如泉。
看着一具具清兵的尸体倒下。
“杀!杀!杀啊!”
身后众人士气大增,红着双眼,朝那些节节败退的洋人围杀过去。
但胜机转眼即逝,远处忽见大团火光飞快逼来。
“五爷,不好了,官兵围过来了,咱们快退吧!”
“又是袁世凯!”
“王师,且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听到身旁众人劝语,大汉一抖刀上血水,脸颊一紧,眼神扫过一具具倒在地上的尸体,仰天悲戚一叹,“唉,退吧!分开退,那袁世凯是想将咱们赶尽杀绝,退往直隶!快退!你们先退,留我断后!”
语气飞快的留下一串话,大汉眼露骇人杀意,竟是单刀匹马,掠向了赶来的清兵。
“袁世凯!”
第20章 杀敖
……
“砰!”
大年三十,鸡叫头遍,眼瞅着就要过年了,源顺镖局里却生了变故。
一声闷响,自演武场惊起,陈拙耳力过人,想都不想,已抄起趟泥步赶了过来,走近就瞧左宗生一掌劈碎了练功的青石板,手里拿着一条的带血的腰带,双眼仰天而合,眼角淌下两行泪来。
一旁则是站了个镖师打扮的年轻人,原是镖局的趟子手,姓赵,只是自从王五遭缉后便改投他处,但时常不忘回来走动走动,陈拙与之见过两面,据说是在“会友镖局”押镖,神情憔悴,须眉上沾满了白白的一层晨霜,活像个雪人。
“师弟,师父出事儿了!”
左宗生嗓音都变了,却又不敢惊动师娘,只能压低了声音,眼仁都在泛红,扒着陈拙双肩,颤声道:“昨夜山鲁地来消息,师父他老人家……被洋人……枪杀了!”
“嗯?”
陈拙闻听此言,双眼陡张,多年以来积攒下的杀气登时似无形飓风般在演武场溢开,他脖颈上的脑袋拧转一动,豁然瞧向那赵姓镖师,“你带回来的消息?”
那镖师抹了把脸,红着眼,喘着气,“是我带回来的,五爷他昨夜与一众‘义和团’团民攻打一个洋教堂,结果被赶来的袁世凯包围了,他让我们先走,留着断后,自己没能回来,最后被火枪射杀了。”
饶是陈拙经历不少大风大浪,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由得气息一乱,脑子一懵,呆站原地。
王五居然死了?
“左大哥,咱们当务之急是快夺回五爷的尸身,入土为安才对。”
赵姓镖师面露哀色,在旁提醒着。
“对,不错!”
左宗生自幼与王五相依为命,虽为师徒,却情同父子,闻言便要动身赶往鲁地,却被陈拙一把按住。
“多谢这位兄弟告知,你且回去,容我师兄弟商量一番。”
那镖师闻言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可瞧见这一对师兄弟悲痛欲绝的模样,只得拱了拱手,出了镖局。
“师弟……”
左宗生关心则乱,正想交代一下,不料耳中忽的飘来个笑声,冷笑。
“呵!”
如此场面,左宗生尚且悲从中来,眼中泛泪,哪料到一旁的陈拙冷不丁笑了一声,登时呆在原地,正想怒骂,可语气忽转,只当是自己这师弟伤心过度,失心疯了。
“师弟……”
陈拙扫了眼四周,道:“师兄,师父没死,那厮是来诓咱们出城的。”
左宗生神色微微一顿,没等他反应,陈拙指了指地上。
演武场上,一个个足印清晰分明,沾着零星湿泥,似是赶了很远的路,正是那镖师带进来的。
“你是说足迹有问题?”
“不是,靴子有问题。你看这些足印,浅重不一,这说明靴子不合脚,一个走南闯北的镖师怎会穿一双不合脚的靴子。他刚才抬脚离开的时候
,我瞧见他那双靴子靴底的磨损几无二致,前后无差,那靴子压根就不是他的。”
陈拙刀眼一眯,脸上没了喜怒,身侧的食指却轻轻连颤,“师父应是受到了追杀,但已经脱身了,而且十有八九已经回到京城,或是就在城外藏着。”
左宗生也终于回过味儿来了,攥紧了手里的腰带,脸色难看铁青。
陈拙见他眼神变幻,出言安慰道:“这没什么,关心则乱,师兄你用不着自责,那人想是摸透了你的性子才故意用这腰带诱你,委实其心可诛,估摸着只能是敖青了。”
左宗生大吞了一口晨风,冰寒入喉登时令其清醒不少。
他看向身旁的陈拙,“我想起来了,师父在城外有个院子,以前供李师伯小住过。”
“那就没错了。”
陈拙的心也放下不少,而后眼神一凝,冷冽冰寒。
“师兄,咱们万不可轻动,不然出城非但帮不了师父,相反还会中人圈套,只要咱们不出岔子,师父就不会有意外,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迎着左宗生投来的目光,陈拙叮嘱道:“当务之急是先去找程师伯,有他老人家坐镇镖局,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我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好!”
二人当机立断,分头行事。
陈拙想都没想,径直出了镖局。
可刚迈出去,一瞬间暗处竟投来七八道凌厉目光,这让他心中更加肯定了之前的猜测,对敖青的杀意也更甚。
陈拙当即让街边的游侠去给程庭华传话,自己则是在街上故作闲逛了起来,随便挑了个豆浆摊叫了碗豆浆,在晨风里喝着,心中则是暗暗思忖着对策。
不过,他前脚坐下,屁股还没热呢,后脚身旁就听有人轻声招呼着店家,“来碗豆浆,再来几个烧饼,顺带给邻桌那位也上一份。”
那人背对着他,一只白净右手自黑色的马蹄袖里吐出,端着碗慢饮了一口豆浆,吞咽的时候缓声道:“前些天听我师父说程师叔遇见个好苗子,我问多好,师父说无人能出其右。你这身法也只练了半月,如今坐卧行走竟已能自然而然走转成圈,腋下含空,龙爪内藏,改掉了过去十来年养成的习惯,委实不俗,便是我当初也用了半年。”
陈拙喝的没他那么慢条斯理,大口一饮,立见碗底,也不去看对方是谁,“你是想说论情分,咱俩也算师兄弟,可你们既是为了我师父而来,咱们便是敌非友。”
那人默然片刻,“我是想说,天份高算不得厉害,这世上天骄奇才无数,天份高的人多了去了,但是,能走到最后的那人,才算高山。”
他说完拿起一块热腾腾的烧饼,掰了一小块搁进嘴里,细嚼慢咽的同时说道:“我姓宫!”
陈拙看也没看老板端上来的烧饼,擦了把嘴,平淡道:“知道你是谁,你那师父和我师父不
对付,咱俩也没什么好说的。至于谁是高山?不是说出来的,是走出来的。心气再高,却甘心充当鹰犬,仅此一事,你便已非吾道中人,人字两笔,顶天立地,从来没有跪下的高山。”
话甫落,陈拙只觉身后凭空多出一股瘆人杀机,如寒针刺肉,令他脊背发冷。
但那杀机起的快,散的更快,那人冷冷地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话不投机半句多,陈拙抛下钱,干脆在街上转了半天,从早上一直转到晌午,带着身后的一群人在四九城绕了一大圈,最后回了镖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