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过后,徐三爷感慨一叹,京城里的英雄豪侠,大小人物,如今逃的逃,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想要瞧见副熟面孔却是不易。
“那位爷过得可好?”
这是在问王五呢。
“嗯!”
陈拙说不来谎话,一低眼皮,含混应了一声。
一到津门他已问遍了各路弟兄,全无王五、程庭华他们的踪迹,此番若是大事一成,他少不得要去找一找,天涯海角也得找。
“那我便放心了。”
徐三爷脸上笑容更甚。
“那几位爷没在京城,您一人行事不容易,也没人顾着。要是不嫌弃,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招呼,只要开个腔,四九城里的弟兄都能过来。”
老人混迹了一辈子,一瞧眼前人这副打扮,已是心知又要干大事,言语有些热切。
陈拙看着老人满眼希冀的期盼模样,给对方倒了杯酒,沉吟片刻,轻声道:“老爷子您别多想,我就是回来瞧瞧,再说您都一把岁数了,孙子都满地跑了吧,好好歇着,过几年兴许能四世同堂、五代同堂,肯定是个有福之人。”
徐三爷脸上笑容一僵,而后添了几分苦涩,缓缓坐下,按着腿,沉默半晌才道:“哪还有什么四世同堂的说道啊,没了……我是有四个儿子来着,可津门失守的时候,老大老二去了,没回来……”
陈拙端杯的手猛然顿住,嘴唇翕动,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老人眼仁一红,低头笑了笑,浑似漫不经心地道:“洋人入京的时候,老三老四为了救人,被打成了筛子……孩儿他娘也疯了,年前没看住,跳了井,唯一的一位儿媳妇也改了嫁……”
徐三爷看着陈拙,目中泛泪,笑道:“原本我已是不求什么善终了,能熬到现在,全赖我还有个孙儿,不过这些时候身子骨也越来越不行了。本以为这口气活成了个屁,活着没有响动,死也听不到动静,可老天爷怜我啊,您回来了……我还当有了指望……”
老人干笑了两声,原本瞧着矍铄的精神头瞬间好似没了,眼里仿佛也失了生气。
陈拙瞳孔一缩,一拿徐三爷的手腕,面有挣扎,旋即附耳低声道:“元宵节,入宫,杀西太后!”
一刹那,徐三爷蜡白的脸色又仿佛恢复了血色,眼中也有了神采。
陈拙留意着四周,压低了嗓音,“今年元宵节,宫里要请洋人进去热闹热闹,还找了不少耍把戏的手艺人,伱说,凭我这变脸的绝活儿,能不能进去?”
他抬了抬眼梢,眼皮颤动,一面喝着酒,一面轻声问道:“您那孙儿呢?我先把他安排妥当,咱们从长计议……这回,徐老爷子,我全了您的念想……”
徐三爷后仰贴着椅背,微张的嘴里突然发出一声长吸,在喉咙里滚动,然后脸上涌出一抹异样的潮红,嘴里挤出一字。
“好!”
闲谈间,伙计已领着人匆忙赶了回来,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几人抬着个半人高低的大号食盒,赶到桌边。
一样样菜品摆了出来。
鸡、鸭、鱼、鹅,应有尽有,牛羊上桌,荤素齐全。
徐三爷面色通红,“我敬您!”
陈拙幽幽一叹,“这杯,应是我敬您,此役,咱们当名震天下!”
第90章 徐家孙子,一线天
夜已三更。
约莫傍晚的时候,京城开始落起了大雪。
这才三两个时辰的功夫,外面已白茫茫的一片,霜雪厚积;白毛风像是厉鬼般“呜呜”的嚎叫着,鹅毛大雪飘散飞旋在天地间,屋檐底下也挂上了冰溜子。
大雪弥天!!
名动京城的源顺镖局如今已变得破落无人。
一间冷清的屋子里,忽有一声沉稳且缓的吐息猝然惊破了死寂。
漆黑的阴影中,一双灿亮的明眸倏然张开。
但下一秒,那双眼睛暴起惨烈杀机,生出骇人戾气,屈腿塌腰,仿似从人化作了一只山魈恶鬼,面目狰狞,身形一震一展,瘦矮的身段竟然一瞬间撑开了,变得魁梧高壮,双腿一纵一提,已掠出了屋子,如猿大步飞纵,攀墙走壁,攀树蹬枝,尽显桀骜癫狂。
冷冽风雪如刀似箭般冲击着陈拙的胸膛,冰冷刺骨,却无法令他胸膛里奔腾的热血冷却一丝。
想起徐三爷白天说的话,他总觉得心中郁结着一股气,难以抒发,憋的难受。
但他又不能吼出来。
双拳抡动,陈拙打法信手拈来,时而八卦掌,拧翻走转,如鹞子钻林,如龙行鹰扑,在雪中变式起招似行云流水;时而又形意拳,如虎扑猿纵,快如鬼魅,奔走似飞;时而以掌代刀打出刀法,劈空斩风雪。
只是随着气息沉敛,这一切打法又渐归平稳。
此行不光要杀西太后,还得做最坏的打算,倘若宫里藏有老怪物,那便是九死一生,说不得对方已在暗中瞧着他。
但形势已是箭在弦上,退不得。
他双脚一开,扎马于地,臀尖后坐虚悬,稳如坐轿,双手平端,嘴里则吞吐着面前的风雪,寒意入腹,令他逐渐压下了心中的浮躁,脑海中则是回想起李洛能那本簿册上记载的东西。
功夫是没境界的,只有三种练法,明劲、暗劲、化劲。
武门江湖里的高手各有所长,各门各派的功夫也不尽相同。
有人成了明劲,筋骨易形,体魄强横,动辄便是肉眼可见的能耐;诸如那外功横练,似那武榜眼,太阳穴高高隆起,仅凭强横肉身,刀劈剑砍不留痕,无须拳脚招式,一举一动都能伤人。
此等功夫较为粗浅,但凡懂得打熬气力,只要经年累月练下来也会自成气候;筋骨渐壮,精气若足,则气息可长,气力大涨。
还有人练暗劲,此为内息成劲,壮五脏,催气血,不重外而重内,驭暗成之劲,调动筋肉以成诸般玄妙走势而成劲,举手投足,暗藏杀机。
二者区别在于呼吸之法。
若说的再通俗点,那便是前者为刚劲,而暗劲乃是柔劲,柔非无力,是为内劲,亦是暗藏之劲。
而化劲,便是得了明劲的刚,又兼了暗劲的柔,明暗相济。
那明劲易成,但肉身一壮,浑身的关隘也就愈发难
通;所谓化拙为巧,常人肉身僵拙,似那些洋人中的大力士,别看块头大、力量大,但动行更笨拙,筋肉难活,便是肉身关隘所阻。
如何通?
当以柔化刚,内劲通贯全身,筋肉成活,以柔劲化暗劲所成关隘。
至此刚柔悉化,阴阳混成,即为化劲。
原本这三种练法无有孰强孰弱、谁比谁能耐,人身百年,虽有先后,但只要下得了苦功,皆可成气候,功行极致,皆可成宗师。
至于谁高谁低,得打过才知道。
可那“通玄”一出,如此三种练法便有了区别。
或者说有了达至通玄的法门。
李洛能留下的书中就提过,他是先成明劲,后又成暗劲,两者兼得,再成化劲;待化劲大成,至柔至顺,内劲通贯,关隘全通,满身的硬茧老皮竟一夜之间悉数脱落,而后气态内收,神华自敛,与常人无异。
原本这已是寻常武夫所能抵达的极限,可李洛能非比寻常。
他天赋奇高,惊觉武道再无进境,苦思多日,竟冒出了引内劲上冲天灵的念头。
劲力既能通贯四肢百骸,也能以呼吸引入五脏六腑,可为何头颅例外?
这一练,便一发不可收拾,九死一生。
不想,竟真让其窥得通玄之秘。
而后悟出三层道理,乃是武道所求精、气、神三昧之连贯延伸,谓之炼精化气、练气化神、炼神还虚。
如此,想悟通玄,便要依明劲、暗劲、化劲,循序渐进来练,合形、气、神三昧。
前三者所练为肉身之功,通玄炼精神,玄之又玄,六感通玄。
倘若肉身与精神完美契合,便是通玄的极致,亦是“攻守”之道的极致,攻则无所不中,守则无所不避,天下无敌,为陆地真仙。
但通玄也有强弱,每个人的肉身和自我精神的契合不尽相同,而且那些老怪物皆是苟延残喘了几个甲子,肉身枯荣往复,早已无法达到形神合一,只能无限接近。
但如何步感悟通玄之境,李洛能也知之甚少,只是记载了他自己的路。
“若以这般练法来论……”
陈拙唇齿一抵,口中滚烫气息已如游龙蹿出,隐没于风雪之中。
“我筋骨易形,势如龙虎,明劲已成,暗劲兼之‘抱虎劲’、‘游龙劲’、‘天罡劲’,明暗兼得,已入化劲,但内劲尚未贯通全身,比不得师父师伯他们那般老一辈宗师练的透。”
他气息一沉,忽又想到了郭云深。
郭老当初只说自己是心血来潮打了一套拳,便就此明悟通玄。
陈拙眼中精光一过,“看来不止一条路。”
气息一收,他转身进屋,几步踏出,身段渐渐又归瘦矮……
翌日一早,裕泰茶馆前,徐三爷赶着一辆马车过来,怀里坐了个瘦弱的娃娃,五六岁的模样,流着鼻涕,嘴里含着块芝麻饼。
陈拙早已等候多时。
二人去的是城外的王庄,也就是当年避祸的那个村子。
一夜过去,大雪积了厚厚的一层。
小孩有些好奇的打量陈拙,不住吸溜着鼻涕。
陈拙见徐三爷须眉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搁了背篼,随手拿过缰绳,“跟我儿子差不多大。”
徐三爷呵呵一笑,“唉,也算老天爷怜我,留了这么根独苗,一线生机啊,他爹给他起名徐天,我干脆给他起了个小名,就叫一线天。”
“一线天?”
陈拙表情微微变得有些古怪,但很快又掩去异色,眼神一沉,
“坐稳了,有尾巴咬上来了!”
今天有点事情回来得晚,然后是后天中午十二点上架。
第91章 再见宫宝田
一听有人跟上来了,徐三爷心头一紧。
“没事儿,您先去王庄,那有人接应。”
陈拙眼神平静,手中缰绳一抖一撤,已是将之塞到了徐三爷的手上,自己转身跳下马车,大步朝后狂奔扑去。
此番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差池,无需多言,生死相见。
白雪皑皑,天地银装素裹,随着一声暴虐虎吼,陈拙似极了一只从冬林间蹿出的猛虎,风雪扑面,双腿交错间已大步奔出,势如离弦之箭般朝着来路掠去。
视野尽头,果真有道身影远远缀着。
见陈拙携骇人煞气杀至,对方竟不退反进,直迎而来。
便在此人动作的一瞬,陈拙双眼为之一眯,抬臂伏身,一记崩拳如炮弩打出,裂帛震空,拳上风雪尽碎。
那人来势极快,迈步如飞,双脚起落灵巧,抬手便是大擒拿的起手之招,脚下步印极浅,用的更是那八步赶蝉的惊人手段。
这世上擒拿分为大擒拿与小擒拿,大擒拿扣人穴位,小擒拿拿人关节。
此人出手便是以龙爪拿肘,一避拳头,扣住了陈拙的右臂手肘,五指发劲便想拿穴,另一手抬肘上顶,奔着陈拙下颌就来了。
陈拙双眼眯的更细,右臂震颤一抖,皮下的筋肉立时扭曲一转,好似麻花,将其指上的劲力抖偏,钻拳一握,奔其心口。
“陈拙?”
见他露了这么一手,对面的人惊咦了一声,忽然开口,还道出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