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拳、飞肘齐齐一顿,各退数步。
陈拙这时才认真打量起对方。
面前这人身形略矮,一副脚夫的打扮,裹着件破破烂烂的灰袄,针脚底下的棉花都漏出来了,脖颈上盘了条辫子,面容却是从未见过的模样,浑身落满雪花,眉发上还凝了层白茫茫的霜,但那声音他识得。
“宫宝田?”
果不其然,他随即就见面前的脚夫从脸上撕下一张人皮面具来,除了宫宝田还能有谁。
“怎么是你?”
不比当初在金楼所见,那时的宫宝田还有些凌人傲气,心气不小,举手投足有股子倨傲的意味,但如今却好似敛了锋芒,沉稳不少。
宫宝田望着陈拙瘦黑矮小的模样,眸光一烁,沉声道:“近些时候八卦门出了点事情,没想到半道撞上了你,只觉得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就想跟过来瞧瞧。”
一前一后的功夫,后面又赶过来一辆驴车。
赶车的是马三,裹得严严实实的,但车上拉的东西却让陈拙脸色一变。
几具无头尸体堆在上面。
“都是八卦门的人?”
宫宝田面沉如水,抿了抿干裂的唇,“你仔细看看他们脖颈上的伤口。”
陈拙搭眼一瞄,神情也古怪了起来。
若是刀口,无论下刀的走势如何,断颈的切面应当是平的,可这个伤口却好似由数枚拼合的刀叶截断的一样。
宫宝田望
着师兄弟的尸体,双拳一紧,“他们都在宫中当差,我这段时间一直让他们暗中留意宫里的变化,没想到几天不见全都横死家中,明显是被人灭了口,是我害了他们。”
陈拙望着断颈的伤口,问道:“伱怀疑是那些老怪物动的手?”
宫宝田摇摇头,“若真是那些老怪物哪会用这等外物,看来我和我师父之后宫里又进了高手,应该是宗师级的人物,多半是那些老怪物调教出的徒弟……”
他抚了抚几人的断颈,眼神阴晴不定,“这可是多少年没瞧见过的老古董了,我也只听尹师提到过几次,不过,哼,再邪乎,总不可能比洋枪还厉害吧。”
陈拙微微一眯刀眼,这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若真如宫宝田所言,那宫里极有可能已经没有那些老怪物了,不然何必让这些从未见过天日的暗刀子现身,兴许就是给那些老怪物守坟的人,如今腾出手了。
千载难逢之机。
“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见陈拙再回北方,宫宝田已知他要干什么,冷白的脸色更白了。
此事若成,天翻地覆。
不等陈拙回应,宫宝田说道:“在京城我不便出手,若出了京城我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好!”
陈拙迎着对方的眸子,低声道:“元宵节。”
宫宝田眼神灼灼,点了点头,已牵着驴车转了方向,渐渐远去。
……
王庄。
村子最深处的一间院子。
听到外面的动静,院里的人纷纷起身,手里刀兵一立,无不杀气腾腾,但瞧见进来的是陈拙,一个个顿时四下警惕起来,望着风。
方天给他倒了碗茶,问,“怎么样?”
陈拙接过茶碗,轻抿了一口,“快了,这几天已有一群戈什哈领着几个洋人在京里来回转悠,找了不少手艺人进宫表演,这两天我再去街面上露个相,迎面撞撞,添点势头,大抵就能成了。”
“这位方天方将军,庚子年守过津门,这位是徐……”
他扭头还想给方天介绍一下徐三爷,不料老人一听“方天”二字,又守过津门,双眼陡张,激动道:“你……你是方将军?”
方天听的疑惑,见老人快步扑到进前,他把对方一扶,“您是?”
老人哑声道:“我姓徐,不知道您记不记得津门陷落的那晚,有两个游侠领着百十号后生与您并肩杀敌,最后就回去了七个……”
方天双目瞬间一红,“徐家兄弟是你的什么人?”
老人两眼落泪,“他们是我儿子。”
其他人听到徐家兄弟,也都飞快围了过来,满是激动热切。
“老爷子,徐大哥替我挡过洋人的刺刀!”
“老爷子,徐二哥救过我!”
“还有我,也是徐二哥救的。”
……
“徐三哥和徐四哥呢?快叫我见见。”
方天又惊又喜,同生共死的故友重逢,确实该喜。
徐三爷
看了看被陈拙抱在怀里的孙子,老脸颤了颤,回头又望着面前的一张张面孔,哑声笑道:“庚子年那会儿就死了,早死了……找遍了几个尸坑,连两副身子都没凑全乎……”
一句话出口,众人俱是愣在原地。
“啪!”
方天突的一摔手中茶碗,双眼通红,两手端刀,抖肩转颈,一条辫子已从头顶落了下来。
“弟兄们,反正咱们现在也是背着逆贼的骂名,索性去他妈的狗屁朝廷,今日我方天削辫明志,与清廷势不两立,死不足惜。”
刀花一挽,刀光急转,一截辫子齐根而断,落在地上。
方天眼露冷厉杀意,自打逃到南面,入了港,即便与陈少白那等有志之士相熟,他也未曾有过断辫的念想。
只因辫子一断,便承认了他们是逆贼的污名。
非是不能承认,而是那些牺牲的弟兄为了这个国家洒尽了满腔热血,死后却还要背上骂名。
他心里从始至终还抱有一丝幻想,但如今,行大事在即,却突然想通了。
“势不两立,死不足惜!”
院里二十几个弟兄互望一眼,纷纷提刀斩辫。
“老爷子,往后您就把我们当成亲儿子使唤。”
一群人簇拥着老人进屋。
屋里放着几口大箱子,箱盖一揭,里面全是一捆捆绑好的炸药,每个人都往腰间缠了两圈。
再有一挺马克沁机枪也跟着运来了。
方天与陈拙围桌而坐,桌心亮着一盏灯火,映着周遭众人明暗不定的面孔。
“此番让十个弟兄随我入城,每人身上带三十斤炸药,里应外合,剩下的你们这般……咱们务必一战功成!”
第92章 元宵(明天中午十二点上架)
……
闲话少叙,只说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街上喧嚣热闹,百姓摩肩接踵,挤得乌泱乌泱的。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五霸七雄乱春秋,说什么龙争虎斗……”
“兄弟我人称大力王,舞锤耍刀样样强,今日来到贵宝地,还望诸位多捧场!”
“诸位且朝这儿看,在下修得神仙法,刀劈剑砍不留伤呐!”
……
隆福寺附近的灯市上,卖艺的,杂耍的,变戏法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再有什么贩夫走卒,拒付文人,男女老少,富的穷的,全都涌到了一起,就图个热闹。
街道两侧,俱是挂着一盏盏花灯,架着不少高台,四散的烟火气里,陈拙背着老背篼大步而至,挤过了熙熙攘攘的人堆。
这些天他已是在街上露过几回脸,今天甫一现身就有人跟过来了,嚷着再瞧瞧绝活儿。
此等川中绝艺,向来一脉单传,想要在京里看见可不容易。
不少杂耍班子,京剧班子也都闻风聚了过来。
如此绝活,若是能将人拢了过来,也能给他们增色不少,搞不好就是压轴的玩意儿。
陈拙寻到地方,搁了背篼,摆开了架势,只一摇头晃肩,面上已多层脸谱,霎时搏得一片震天的叫好声。
这变脸的精髓一是在手,灵巧飞速,出手如电,二是在那脸谱上,看似有形,但脸谱的材质颇为讲究,还有就是在衣裳底下和帽子里藏了门道。
初变之时,一首化十面,十面为一张。
看似只有一张脸谱,实则底下还藏了不少,藏的越多,能耐越大。
晃头摇肩之际,这是为了牵动一条肉眼难见的细丝。
一手虚晃在眼前,此乃障眼之法,障的是观者的两眼,或持扇,或起披风,引其视线,另一手袖中拉扯,丝细一带,最上层的脸谱便已自领口收进。
手法越快,惊雷一瞬间,常人肉眼难辨,自觉玄妙。
只是众人还没过足眼瘾,人群忽左右分开。
几个金发蓝眼、雪肤赤发的洋人还有两个日本人被人簇拥着走了出来;有男有女,男的体毛旺盛,胡须浓密,女的身段丰腴,有传教士打扮的,也有洋装打扮的,西装革履,杵着手杖,指着陈拙嘴里冒出一串洋文,满脸喜色,似是找了有些时候。
周围站着一圈戈什哈,也不知是哪位的亲兵,端着洋枪,前呼后拥。
当先挤出个土混混,脖子上戴着洋教的十字架,点头哈腰的先是和那些洋人说了两句,然后趾高气昂的走到陈拙面前,鼻孔朝天地道:“小子,你可算走了大运,祖坟都冒青烟了,洋大人瞧上了你的手艺绝活,跟咱走吧,待会儿还得去宫里耍耍呢。”
陈拙脸上装着受宠若惊的模样,忙不迭的应着。
旁人不知他心中杀机,艳羡的有之,妒忌的有
之,还有啐了口唾沫,躲人堆后头骂着“狗腿子”、“狗汉奸”的。
那土混混非但不恼,反而一翘下巴,与有荣焉,轻蔑的一瞥围观众人,笑了起来,“怎么着啊,宁做太平犬,莫做乱世人,也就是这光宗耀祖的机会没落你们头上,要不然,伱们指不定赶的比谁都快……瞧瞧你们一个个的,咋就活的还不如狗啊。”
“跟着!”
扭头对陈拙招呼了一句,土混混又领着洋人四下转悠了起来。
等走到一个卖艺的摊子前,却见一位半百的老汉正光着膀子,颈缠辫子,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威风凛凛的将刀口劈向胸膛。
惊呼声中,一刀下去,不见痕迹。
土混混瞧得一乐,眼神却在泛冷,先前他可瞟见就是这老货骂他是狗,眼珠子骨碌一转,像是条哈巴狗一样在洋人跟前说了两句,然后转过来说道:“洋大人也想瞧瞧你的能耐,怎么个刀劈剑砍不留伤啊?”
老汉虽说身形干瘦,但颇为精悍,大冷天的赤着膀子也不觉得冷,冷哼一声,作势抬起手里的单刀就要往胸口上送。
“等等!”
土混混突的一拔嗓子,几步赶出,一拿老汉的手腕,阴恻恻的冷笑一声,“你这刀子不够利啊,换刀!”
但见其从一位戈什哈的腰间抽了把腰刀,“且试试这把。”
果然是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这等土混混摸爬滚打惯了,街面上的这点把戏那是门清,天底下哪有什么刀枪不入,定是刀上做了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