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上那人笑道:“你这樵夫说话虽然风趣,可惜却是没脸没皮的不厚道之人。”卢先生眼见得铁弹子射出,从此杳无声息,不禁又惊又疑,又听他说话这般刻薄,心中更是恼怒,面上极力掩饰,尚流出三分恚怒之色,哼道:“这可要请教先生了,我好言请你下来,怎样就没脸没皮了?”言罢,手指疾动,风声呼啸,又是两颗铁弹子激射而出。那人哈哈大笑,道:“这里乃是高老帮主的潮沙帮所在,若要请我喝茶,自然由他出言相邀,哪里轮得到你这客人说话?是了,说你是此间的贵客,其实也抬举你了,你将人家屋顶打破了一个大洞,便不要掏金赔偿么?好在今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若是乌云席卷、雷鸣电闪地下起雨来,大水哗啦啦地冲刷了大厅的上好地面,浸泡坏家私用具,你们的罪过便大了。”卢先生见三颗铁弹子尚奈何不得屋顶之人,神情陡变,怪笑一声,道:“原来如此的道理,这么说来,阁下是要替高义元讨要一个公道了?既然心存此意,大可下来辩驳一番道理。”手按着铁葫芦,含义不言自明,所谓之讲讲道理,就是依凭各自的拳脚功夫见个真章,谁要是强悍,谁便有理。屋顶传来声音,有人大声道:“这蹉跎杏语梨云,大好春夏之色,与你讲论道理,其实也不错。”声音变化,多显沧桑老气,但中气十足,与先前的不同,当是另外一人。罗琴听得真切,不由喜道:“哎呀,莫非是顾师伯来了么?”欢音才落,脑中闪过一念:“是了,与他相陪之人,定然就是师父了!我说那说话怎么有些古怪,原来是他老人家故意变化了嗓音。”知悉万鹏一有时欢喜恶作剧,年纪偌大,有时却如小孩子一般,暗道:“不好,师父与师伯有隙,我亲亲热热地叫唤师伯,师父听在耳里,心中有气,到时跑来责备我,委实大大的不妙。”于是慌忙改口笑道:“师父与师伯老头儿来此,神威凛然,这‘竹芦双怪’心惊肉跳、双足颤栗,便好似老鼠见了猫一般。”杨不识心念甫动:“原来是顾前辈与万前辈来了,怪哉,他们如何会携手共来?不管怎样,有他们在此,便是两位魔头与五丑兄弟本领通天,此番抢人夺图的阴谋,那可是万难得逞了。”——
金庚孙咦道:“罗姊姊,上面前辈,却是你的师父与师伯么?你,你如何叫你师伯是老头子呢?”陈泰宝眉头微蹙,暗道这丫头说话的确不知轻重,有失淑女风范。屋顶之上万鹏一哈哈大笑,道:“顾老鬼,下面的没脸没皮之人招呼我等下去,你我却之不恭,便下去打个招呼怎样?”顾青山微微一笑,道:“只是下去之前,你不替陈小兄弟解开束缚么?”言罢,就看一人从空中落下,袍袖挥舞扬展,甚是飘逸。卢先生拔地而起,铁葫芦不及出手,先提起一掌朝来人当胸劈去。万鹏一身在半空,反应甚是敏捷,也不躲避,同样一掌击下。他内力本就浑厚无朋,皆借助下坠之势,与卢先生双掌相撞,听得“轰隆”一声,卢先生如重石落在地上,跌跌撞撞往後退开几步——
万鹏一身子在半空翻了两个筋斗,落地之时,一手往杨不识腰间探去,笑道:“娃娃,借你匕首一用咧。”言罢摸出其锈迹斑斑的匕首,抖腕出鞘,便见寒光一闪,刃锋就往鱼线斫去。这匕首正是昔日辛家庄为黑旗帮所破,辛英随杨不识、欧阳伯从地牢秘道逃出之后,感恩之下,赐予杨不识之报答物事。杨不识初上大都之前,恼怒辛英唆使完颜乌蒙剿杀自己与罗琴二人,因此将金簪子掷还于她,但如此匕首不值几个钱,可能当作一个纪念,不忘辛家庄受苦受难之厄,是以每日随身携带,不曾舍弃。罗琴闹着好玩,与他归返中原路经开封之时,又买了一串红棉细线串编缠扎的坠蕙,成玉兔之状,衔叼在握柄尾端,身子行走之时,便不住地左右摇摆,轻轻扬雾,倒也有趣。初时杨不识觉得这坠子多添粉红之色,乃小小女儿家欢喜使用的物事,自己一介大男子配饰,不伦不类,尚有许多不好意思,走在路上,总觉得旁人不住地侧目瞥来,嘴角动合,也似嘲弄揶揄自己,就要摘下。罗琴嘻嘻不语,未几又替他悬挂,如此翻来复去数次,杨不识终究无可奈何,转念一想:“带上又怎样,身外小物,总是牵怀路人意思,倒显得我无甚磊落了。大丈夫就是大丈夫,难不成因为如此小兔,我就变成了姑娘家么?”掩饰尴尬,勉力仗持胸中底气,便是面色温烫也装作浑然不觉,看似渐渐“适应”。其时罗琴见之,按捺不得,不由捧腹拍掌,哈哈大笑,道:“不识哥哥是个俊俏的相公,如今添些女儿点饰,更有几分温柔妩媚咯。”挽着他的臂膀,欢笑嬉闹,欢欢喜喜往嵩山一地走去。杨不识进了山地,心中反倒释然,忖道:“路人稀薄,便少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了。这番不用晦迹韬光,也能大刺刺地安然行走,妙哉,妙哉!”心中所想,暗暗窃喜,于是挺起胸膛走路,步子迈得更是宽阔。罗琴紧赶慢赶,追随一旁——
余先生见匕首过来,寒光依旧,但色泽晦暗,他眼目甚是敏锐,见得上面锈迹斑斑,不禁冷笑不已,暗道我这鱼线坚韧异常,非寻常刀剑轻易可断,你用这破刃劈砍,岂能得逞。思想之间,忽听得“叮啷”一声,手上拽力蓦然中断,余先生“哎呀”一声,身躯猛然往后面仰去。他坐在椅上,内力后装,威势颇巨,竟然将椅背挤碎。卢先生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余先生肩头,沉声道:“师弟当心。”杨不识也往后倒去,被罗琴扶住,听她大声夸赞,笑道:“师父武功犹有长进,可喜可贺。”杨不识定睛观看,鱼线果真被万鹏一削断两截,半截垂在杆头,半截子跌落地上。顾青山也从屋顶破洞处跃了下来,抚须笑道:“他不仅武功稍长,脾性臭暴,更是猛增。你还要赞他,他便不知晓天高地厚了。”
第200章 展神威神龙现首(伍)
——余先生为卢先生扶持,方才顿稳身形,不曾落下狼狈难堪,此刻眼见得鱼线断裂,心中大是心痛,却也疑惑不已:“他那匕首锈迹无奇,断然称不得什么神兵利刃,奈何会有如此之功。”旋即一想,便已明白大概:“他出刀之时,先将内力关于锋上,连斫带崩,我这宝贝再是强悍,也当不住如此折腾呢。”心中顿时火气,霍然起身,一掌便往万鹏一面目拍去,骂道:“老头儿,你好大胆,怎敢断我的宝物?好好好,老朋友,你我索性亲热一番。”话音甫落,抢先几步,已然来到了万鹏一的身前——
万鹏一哈哈大笑,道:“你我又不是中表之亲,何必这般亲热?是了,你钓竿在手,喧喝叫嚷,颇有街井无赖惫懒打架之状,老夫是文化人,不可如此浑闹,便用一双拳脚接你几招好了。”身形一扭,避开那掌锋,顺手将匕首横放在杨不识的“半笔”青锋之上,笑道:“娃娃,你将这匕首送于我那乖乖的女徒儿吧。你若是欺负她,欲对之不轨,好教她用这柄短刃刺你。”不过玩笑之意。却教陈泰宝眉头一皱,低声道:“徒弟没大没小,师父也是老不正经的,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嘟嘟哝哝,颇有抱怨之色,被南毕远听在耳中,不以为然,摇头道:“不过是玩笑罢了,你何必当真,这般食古不化?我是你师兄,你却老是唤我牛鼻子,师父他也是‘牛鼻子’,你夫人也是‘牛鼻子’,岂非都被你骂尽了?”陈泰宝瞠目结舌,支吾难语,好半日方才嗫嚅道:“我…我也是玩笑而已,你何必牵涉株连,把师父他老人家与小师妹也扯将了进来?”——
余先生一掌扑空,更是气愤,待听得万鹏一之言,胸中气血翻涌,更是急躁得三尸神狂跳不已,心中骂道:“你这老匹夫,也敢自称是文化人,与我这朝廷的官员相提并论?你用一双拳掌应我,难不成我就怕了你不成,非用兵刃应付么?”遂弃了钓杆,交由后面卢先生把握看护,喝道:“谁说亲热不得?老朋友,你是何方高人,且报上尊姓大名让我久仰久仰。”左臂在前面划了一个圈,骨节喀喇直响,扰乱对手视线,右拳甫然击出,径直撞向其小腹,正是一招虚中求实、以虚乱真的招法,迅捷快猛,甚是高明:敌人落是不明就里,自然会被右拳实式击伤,戳中小腹“气海”要穴,一身内力瞬间便破了,半残不废;若是看透了虚实,那也无妨,却不知左臂虚掌能变成实招,依旧攻击不殆,左掌食、中二指齐出,透人眼窝,盲人双目。卢先生微微颔首,暗道师弟这一招“秋湖采莲小舟漾”使得愈发老道精绝了。顾青山赞道:“好拳法却,奇招式,可惜稍嫌毒辣了一些。”他随万鹏一同来,在余先生眼中,自然就是敌人,此番第一招才出,就得敌人夸赞,余先生不禁大为得意,暗道:“你这老儿倒也有些眼力,知晓我这招式的厉害。哼,既然打斗,一切唯独胜负将论英雄,生死往往只在一线之间,若不毒辣凶猛一些,难道还果真与对手攀谈亲热、称兄道弟么?”万鹏一乃是武学大行家,无论见识经验,抑或修为造诣,其实不在余先生之下,见得招来,不慌不忙,亦不敢丝毫大意,并不躲闪,身躯前趋,一足前弓,后足蹬弹,先他抢上半步,右臂屈肘往上架起,去迎他左臂,左手骈指成掌,掌锋切下他的右腕关节,口中犹然道:“老夫尊姓万。余先生是姓余么?”——
南毕远暗暗喝彩,心想这老头儿虽是罗姑娘的师父,但不知是何许人物,竟然有这般高强的武功,他这对应一招,也是虚实相兼、阴阳并济:余先生要是逞强递进,不及点中万鹏一腹害,其右腕先被击中,正好封住了实招攻势。南毕远尚未看出余先生虚招一式,不知他纵然虚招扑出,换成致命之式,那万鹏一右肘便能伸直,拳掌指爪任取其一,可封“垂钓渔人”的咽喉要害——
余先生当事感受,见得万鹏一此招,不由大惊失色,急忙侧身收势,森然道:“这就是废话了,万朋友既然知晓我姓余,为何还要多此一问?你只告诉了我尊姓,却还未曾告知我大名,本官还要请教。”——
罗琴噗哧一笑,道:“不识哥哥,你看他也自称本官了?”杨不识叹道:“功名利禄,谁人不爱?他也不是什么圣人,终究庸俗老头、垂钓暮翁罢了,依凭终南捷径当了小官,便欲称呼显摆,原也不足为奇。”金庚孙笑道:“他既然心甘情愿地作完颜亮的走狗,完颜亮再封他个一官半职,从此就忠心耿耿、至死不渝了。”——
杨不识摇头道:“他先从金国宗王爷完颜乌蒙,后投效金帝完颜亮,哪里有什么忠节贞烈的风骨,这‘至死不渝’四字,用之嫌早。”余先生闻言,脸色铁青,方要发作,眼见得面前万鹏一嘴角弯撇,若有几分笑意,心中顿时凛然,暗道此人正盼着自己忿怒分神,露出破绽,好乘隙偷袭,我万万不可中了他的圈套,他几个胡乱咶噪,我便当作没有听见好了,遽然深吸一气,哼道:“小屁孩儿什么都不懂,胡言乱语,哪里知道朝廷礼仪纲要?”——
万鹏一连拆数招,余先生皆是无功而返,斗至后来,听他笑道:“老夫大名乃双字鹏一,江湖之上也是赫赫有名的。”“竹芦双怪”闻言大惊,齐声道:“你,你就是万鹏一,是青城派的长老?”卢先生手按铁葫芦,不敢松懈;余先生说话之间,招法不断,中间偶尔停歇,惊讶之后,又是欺身逼上,心想:“这老头子大有来头,也是江湖的高手,我可小觑他不得。”猛然抬腿踢去,脚法阴险毒辣,撩向其人会阴——
万鹏一应声而起,窜跳上屋梁,避开此招,手攀木脊,叹道:“我早已叛出青城派,若是还如你们所言,留在青城山内,此刻只怕是旧派掌门,号令武林了。”手指下面顾青山,大声道:“这位才是真正的青城派长老,顾青山老儿,你们若也仰慕他的威名,何不上去与他也好好亲近一番,莫要一味舔我屁股。”——
五丑兄弟面面相觑,暗暗叫苦,心道今日上山闯寨,以为高义元不过军卒将领出身,武功未必高明,夺人抢图,轻易之极,不想先南毕远正在寨中做客,杨不识与罗琴各各展现了一通不凡武功,此刻又窜出这两位老头,便是有“竹芦双怪”仗持,也讨不得分毫便宜,心道:“若是铩羽而归,回去之后怎样向皇上交待?完颜亮杀人如麻,说不得气愤之下,贬谪叱骂事小,若想出什么极恶的主意折磨我等,万难承受。”——
“竹芦双怪”脸色陡然变化,胸中郁结难排,心中所想,与五丑兄弟几乎如出一辙。余先生冷哼一声,道:“我还未与万兄尽兴亲热,嘿嘿!待切磋完毕之后,其余之事再议不迟。”他这番说话倒也精明,不说与顾青山交手,也不说与他相得,能进能退,留下几分余地——
杨不识心想:“初时在桃花林阵看见他与念秋大师争执,脾性实在暴戾得很呢,后于大都再见,秉性不改,依旧恶劣。此时看他,忿忿叫嚣之余,却也稳重了几分。”——
余先生言罢,纵身跳上梁去。他此时虽然知晓万鹏一与顾青山的名头,但交手接招,已然骑虎难下,少不得还要继续打斗下去。卢先生神情阴翳,默默一旁窥探——
大丑悄然接近,低声道:“卢大人,现下强敌环伺,皆蠢蠢欲动,接下该当怎样?”一者因为“竹芦双怪”品阶高于自己,自然是主事抉择之人;二者他心中盘算了一番小九九,暗道:“你要是说回去,那是最好的。便是圣上怪责下来,我等也可辩驳,说道虽然潮沙帮敌多势大,自己也本拼力搏杀,后因你畏惧撤退,无奈之后,只好响应军纪,随着你两位主将后撤。完颜亮听秉,便怒火迁责你两位,不与我五兄弟追究了。”——
卢先生小声说道:“你兄弟五人莫要急躁,听闻这万鹏一与顾青山素来不合,二人此番虽然共来,说不定只是巧合,未必联袂。不过观之今日的情势,种种端倪,彼此正是势均力敌,只怕我等也落不得什么好处。大伙儿随机应变。”大丑心中失望,不敢催促,趋步後退,朝其余四丑使个眼色,微微摇头,意思便是这卢老头狡狯得很,不肯上当——
卢先生心中尚有侥幸:“若是顾青山袖手旁观,师弟与万老头相持不下,我独自应付那男娃娃与南毕远,余下诸人,五丑兄弟皆能应付。”就听得梁上呼喝不止,余先生与万鹏一拳来脚往,窜木扰柱,不分胜负
第201章 双绝睥睨唯伯仲(壹)
——“竹芦双怪”早年隐居多年,勤学苦练,终究习得一身武功,造诣精深,出道以来,少逢敌手,是以能够先被金国宗王爷完颜乌蒙看中,以重金礼聘,以为王府专用高手。其虽然先后两度折戟于念秋大师与东方日出,但这两人一个出身于武林泰斗少林寺,一个尚居红日教左护法一职,且跻身于“六绝”,敬陪末两席,便是输了,心中虽然难受,但是面子上还不算太尴尬。是以待余先生好容易觅得一根良竹,制成兵刃,重出江湖之后,便即被完颜亮网罗,封官赐爵:一个费亭侯,一个阳亭侯,皆雄心壮志,欲志要干下一番大功伟业,此番遣入江南,也是自告奋勇,心中暗道:“只要我兄弟两人不与‘六绝’冲突,避锋锐而走稳紊,试问那天下的无数豪杰,又有几人是我等对手?”余先生更是倨傲狂妄,早忘了先前两败之事,得意洋洋,不料今日撞见了万鹏一,甫一交手,不觉惊讶,暗道:“听闻此人不过是个欢喜瞎胡闹,又专与青城派弟子过意不去的疯癫老头,不想拳法、身法、内力俱能与我不相上下?”心念如是,颇有不服,接连抢攻数招,皆被万鹏一避过。余先生胸中急切,但一时片刻,也无可奈何——
三丑见那两人斗得难分难解,愈发急躁不安,喟然一叹,问道:“大哥,你我此来屡碰岩壁,情势种种,不得顺心称意。如此一来,进不得进,退不甘退,究竟还要耽搁几时?”大丑默然无语。卢先生听在耳里,微微凛然,暗道:“不错,再要耽搁下去,只怕不妙。来时路上,便看得似有丐帮弟子在对面湖岸出现,若是他们与我等目标一致,稍时也赶来潮沙帮中,教他们添了帮手,那可是糟糕之极。”生出速战速决之念头,衣襟摆动,双足悄悄挪移——
顾青山眼看得卢先生一旁欺上,便要帮忙,遂不声不响冲了过去,笑道:“久闻‘葫芦樵夫’大名,小老儿自不量力,也来讨教一二。”言罢,双掌一分,击向他左右两肋。卢先生出手之时,便留了三分心眼,此番受他阻拦,也在意料之中,便收势回转,嘿嘿道:“好说,好说,顾兄乃是青城派名宿,一身武功出神入化,那‘三叶采云手’江湖闻名,堪称四川武林绝学,不想今日老夫有幸,却在这里见识得这般了不起的武功。”暗道:“顾老头虽然与万鹏一看似不合,但彼此毕竟是数十年的师兄弟,恩怨稠结之下,倒也能相互关心。”他见顾青山长剑悬在腰间,不曾出鞘,知悉他剑法了得,自己若是用铁葫芦对敌,未必便能占得什么便宜,且卢先生也确是好武之人,亦欲见识青城派成名绝技“三叶采云手”的高明,是以将铁葫芦反负于背上,单单一双拳掌相迎。他见顾青山双掌分开,分袭自己左右,中间门户反倒大开,露出明显破绽,暗道:“顾老头武功不弱,乃是劲敌,为何第一招便放出这等空档?”定睛一看,见顾青山双肘微微弯曲,上下高低若有差池,隐约默然蓄力之势,略一思忖,便洞悉了其中的道理,不禁恍然大悟,心中冷笑不已:“这破绽是虚,诱敌深入才是实,我只消一拳当胸劈去,不待撞到他的心口,他双臂合拢,就能轻易夹住我的胳膊。此招利害,纵便不能教我一条臂膀断折,也可瞬间袭我手上阴阳双脉。”他是武学名家,俨然一代宗师,目光如炬、揣摩精确,正窥破了其中的玄妙端倪,遂依葫芦画瓢一般,左手成鹰抓之状,捉向顾青山右腕,右手捏拳,猛击其左腕。顾青山见他右拳食指屈骈、关节暗隐藏突出,暗暗喝彩:“这大恶人声名狼藉,但是一身武功造诣着实了得。他一拳击来,颇含封穴之势,变化无穷。”却听得另一旁五丑兄弟相互咶噪,喋喋不休。幺丑奇道:“卢大人用招就是奇怪,那般偌大的破绽视而不见,乘隙攻敌,竟用针锋相对的封堵之招。”三丑摇摇头,道:“不对,我看那破绽非常可疑,一定是诸葛亮的空城计,里面必定有埋伏。”大丑叹道:“老三说话颠三倒四。那空城计何来?乃是街亭失却以后,司马懿以十五万大军围攻阳平,诸葛亮只有两千五百人马,无奈之下,便在城楼上焚香弹琴,用了这空城计。你说这顾老头也用空城计,那该是说他破绽其实是真的,不过故意弄出一些装神弄鬼的东西,教人生出疑惑,不敢进招,却如司马懿一般吓得掉头就走么?”四丑嘀咕道:“这般看来,老三心有异议,却不知不觉之间附和了老五的意见,多半是顾老头故弄玄虚。”二丑摇头道:“这兵家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哪里能有一个精准揣度?”卢先生眉头微皱,暗道:“你们几个笨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哪里能够知悉其中的真假?”只是他与顾青山交手,心中不觉暗暗称赞对手的武功,稍稍分神岔意,只怕自己就要被其有机可乘,暗道:“青城派素来低调,不再江湖之上肆意扬名跋扈,但这位青城长老的修为,臻于化境,委实了得。”——
南毕远瞧待五丑不起,冷哼一声,扭头对罗琴说道:“罗姑娘,你也算是源出青城派,可知晓贵派‘三叶采云手’的奥妙么?”罗琴会意,微微颔首笑道:“师父自从脱离青城派之后,便少用青城武功,也不肯传授于我,总说道:‘我不是青城派中人,你也不是青城派的弟子,要学他武功作甚。天下武功数不胜数,比他青城派强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都是玩笑话了。所谓爱之深、恨之切,我知晓师父心中内里,其实对师门还是颇重情意的,日夜之间莫不萦怀牵肠,因此说话自然火起三丈。”万鹏一与余先生相斗正酣,闻言呸道:“女徒儿胡说八道,青城派不过一帮迂腐之士,比那千年百年的淤泥还要呆腐,我惦念他们什么?嘿嘿!自从我从中脱出,笑傲江湖、莫不自在,正是逍遥武林的快活神仙咧。”他说话之间,招式不绝,与余先生两个一会儿从梁上跳到梁下,一会儿从梁下跳到梁上,往来奔赴、腾挪纵跃,好不热闹,便好象两只老猴子扑打胡闹,众人瞧得有趣,不觉心中好笑。罗琴嘻嘻一笑,应道:“是,是,师父未在青城派中作一介厉害的长老,正是诸位师伯师叔的大损失。可惜,可惜!”旋即脸色一正,肃然道:“不过师父对这‘三叶采云手’的绝学却是赞不绝口,道此技除了能够搏击之外,一招一式之间,手指拂动过处,尚有点穴封脉之妙,便是敌人招防甚严,一时无穴可点,也能够伺机把捏关节要害,颇具擒拿之功。方才顾师伯露出胸前破绽,便暗含‘三叶采云手’之力,若是这位卢先生不察,欢欢喜喜攻入,瞬间便可被顾师伯连点手臂‘天泉’、‘侠白’、‘曲泽’、‘孔最’、‘尺泽’八处穴道。”杨不识奇道:“琴儿,你只说了五处穴道。”金庚孙笑道:“罗姊姊不小心说漏了。”罗琴摇头道:“余下三处穴道,却颇有变数。”轻轻瞥看那“葫芦樵夫”一眼,又道:“这位卢先生若是用拳疾入,手指紧攥,顾师伯可封其‘合谷’、‘中渚’、‘阳池’三穴;要是用掌,便可得袭‘劳宫’、‘太渊’、‘内关’三穴。”言罢,仰头叫道:“师父,我说得对不对?”万鹏一方才一招使出,化拳为掌,斜斜地削向余先生腹胯,被他反拳挡住,又借着一根横梁绕转,伏身蹲腰,蓦然转到了自己的背後,一爪捏向自己背心,不觉骇然,不及回身阻拦,左足猛然抢前几步,身子微微趴伏,右腿乘势后撩,不偏不倚,正撩向余先生胯下,唤做“后撩阴脚”,甚是厉害,哪里还要空暇答他?余先生那一抓落空,心中顿知不妙,听得下面风响,见万鹏一脚来,急忙纵身跳起,双掌往屋顶一拍,“轰隆”一声,打出一个偌大的窟窿,身子如称砣疾坠而下,落下地上,额头冷汗涔涔,胸有余悸,呸了一声,又跳上梁去。卢先生哈哈大笑,道:“好聪明的丫头,竟能瞬间看出这许多的细节。可惜顾长老‘请君入瓮’之计策虽然高明,老夫也不算愚钝,偏偏不肯上当。”南毕远哦道:“原来如此。”顾青山不觉莞尔,暗道这“三叶采云手”虽然精绝,但也不似罗琴所言,瞬间能点对方八大穴道,除非对手是那木头,愿意乖乖地凝滞等候,只是这卢先生乃武林宗师,离那“木头”可谓之相差十万八千里了。他本是稳重持厚之人,也不点破,叫人难堪。罗琴不过夸夸其谈,一半真话,一半正是胡说八道。卢先生有意借她言语眩耀,因此大声附和称赞。无丑兄弟听得话外之音,相顾冷笑,暗道:“他这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道我们不识时务、见识浅薄了。”却不敢驳言
第202章 双绝睥睨唯伯仲(贰)
——他四人就在大厅捉对儿厮杀,忽而万鹏一撇下余先生,陡然间窜下梁来,抬起一脚便往卢先生踢去。卢先生大惊失色,急忙往後躲闪,待“垂钓渔人”喝道“万老头儿瞧不起我么”云云,怒气冲冲地赶来阻拦,那顾青山已然飞身而起,跳到了梁上,一拳一掌,高低取势、左右分合攻向其胸腹双肋。余先生听得风声萧然,隐约凌厉刺耳,微微骇然,匆匆攀橼提身闪过,反用膝盖撞之足踝;忽而卢先生一声哦吟,行穿花插柳之势,身形蓦转,步法轻弹疾换,闪过万鹏一拳头,提气纵身,一指甫出,径直点向顾青山后背心,眼看“大椎”穴道难中,便臂膀下挫,击打对方腰肾“命门”,那“命门”乃人体极重死穴之一,若被拂中,轻者全身四肢的内力瞬间即散,重者丧命亡魂,莫名死于非命,可见这“葫芦樵夫”面容晦迹韬光,但胸内匿险暗狠,心狠手辣之极,势要一击之下夺命。顾青山左手架住了余先生右拳,右爪拎住了其衣襟腰带,正欲施行擒拿之术,听得下面若有雷霆而来,须臾已到自己背後,情知大大的不妙,可惜分身乏术、又无三头六臂,唯有将气血系数贯于背部,拼着性命要受他这一招。卢先生大喜之下,听得哈哈大笑,却是万鹏一遂即窜升,矮他一个多身子,突然一拳往他足下撞来,大声道:“你点顾老鬼背穴,我来攻你脚心*,且看谁的点穴功夫更加高明精绝?”卢先生闻言,心惊肉跳,暗道这脚心穴道,那就是“涌泉”。这涌泉干系浑身气血运调之重,实在要命,哪里会是*?不由暗骂万鹏一无赖,只是占些嘴角唇舌的便宜,看顾青山虽在咫尺,但心生忌惮,不敢再攻将过去,收手回势之际,一掌往上面横梁击去,借其反弹之力,双足陡然翻上,却在半空之中成头下脚上之状,朝下面对手压去。万鹏一江湖经验极其老练,早已料知他有如此变化,冷笑一声,不避不让。便看双方一边递招拆招,一边往地面坠落。数十招过去,四人打得难分难解。众人何曾见过这般打斗?俱是瞠目结舌,偶尔回神,不由面面相觑,微微叹息,暗道:“我等若有如此武功,还不真是笑傲江湖、从此睥睨武林群豪么?”——
便在此时,听得屋顶之上又有人笑道:“好,好,四老武功俱是炉火纯青,我耶律雷藿瞧得委实心痒难耐,也下来凑合一番热闹怎样?”旁人猝不及防,闻言愕然,暗道如何屋顶之上还有人?杨不识反应甚敏,脑中灵光一闪,顿觉不祥,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战,叫道:“不好。”心想这耶律雷藿乃是北国武林第一高手,又是金国皇帝完颜亮御前的大红人,他若出手,势必会帮着“竹芦双怪”对付顾、万两位老前辈,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杨不识虽然不曾见过耶律雷藿,但素闻他的大名,心想:“他‘竹芦双怪’可谓之江湖极强的高手,但先后折于念秋大师与东方前辈之下,惶惶落败、惴惴逃遁。东方前辈北上大都,欲与耶律雷藿较量,但终究还是忌惮他三分,不敢轻率上门挑战,遂隐居于甘家镖局之中,日夕犹豫、踌躇不决,可见得此人的确武功深不可测,天下罕逢敌手。万前辈与顾前辈应付‘竹芦双怪’,已然拼竭全力,此刻新添枭敌,他两位老人家哪里能够抵挡?”——
听得“轰隆”一身巨响,南首屋顶又被人砸了一个大窟窿,一人从上面纵跳下来,双足一蹬梁柱,果真就往那纠缠厮斗的四老扑去。杨不识不及思忖,叫道:“乘隙偷袭,莫要损堕了足下的名头。”飞身起势,“半笔”青锋划空而出,接连晃出几朵剑花,朵朵相衔,招招接扣,看似一式,其实三招,倏地朝耶律雷藿刺去。他知晓此人一身造诣,实在教人匪夷所思,是以万万大意不得,出手便是全神贯注,使将得“吟天剑法”。忽见旁边人影一闪,不觉惊愕,却是南毕远恐他一人难敌,精钢拂尘出手,长袖甩出,拂尘万千银丝击向对手面门。杨不识暗暗感激——
耶律雷藿朗声大笑,道:“好,好,江南人物如此风流,无论老幼,武功尽皆出类拔萃,让人佩服不已。”言罢,沧啷啷一响,似乎手中也亮出了一件兵刃。“半笔”青锋与南毕远之拂尘不偏不倚,正架在那兵刃之上,甫一接触,只举得一股偌大的劲道传来。两人内力均是不弱,但手中好似被一股极强的惊涛骇浪扑打,难以抵逆,“啊哟”两声闷哼,各各被震飞了出去。杨不识落地之时,施展“九天浮云”的身法,此法颇能借力引力,又可消弭外来推搡掀拒之势,只看他双足才一落地,又要跃起,似跃起但脚底尚未离地,后退得十几步,且在原地滴溜溜地打了一个转,倒有几分像是扫堂腿的架式,依旧站定,胸中气血振荡,顿时骇然不已,心想:“这就是耶律雷藿的本领么?好利害,好厉害!”惊疑不定,暗生惶恐。南毕远内力已然不及他这位“不识孩儿”深厚,兼之步法寻常,比不得杨不识那“九天浮云”之高明,巨力之下,若落叶飘零、浪头小舟,跌跌撞撞地往后面退去。其手过处左右摇摆,不住拉拽旁边的案几桌椅,哗啦啦拉倒了一片,但是余势不减,听得“噗通”一声,终究被掀翻在地。好在他反映极快,屁股眼看就要沾地,拂尘匆匆往下一点,腾起二尺,正好跌坐在椅上。那椅子本来结实,此番受他这般一坐,嘎吱吱直响。南毕远暗呼侥幸,他也是爱惜颜面之人,心道:“好险,好险,要是坐在了地上,这脸可是要丢得大了。”手臂麻痹不堪,心窝处郁结不已,神情陡变,忖道:“此人果真是‘六绝’之一,一身内力出神入化,便是十个我加起来,也未必是他的敌手,他,他果真并非是浪得虚名呢。”——
那顾青山四人见了耶律雷藿这一手武功,俱是讶然,双方罢手。只见场中站立一个身形魁梧的老者,年约五六十岁,眼神深翳,精光盛敛,浑身上下一袭青袍,腰缚一条粗宽的布袋,不见华贵炫耀,但气度不凡,隐约给人逼迫之感。“竹芦双怪”抱拳道:“耶律大人来此,大事必成。”耶律雷藿笑道:“我观两位先生久去不归,心中担忧,于是携徒过来看看。”卢先生咳嗽一声,微有尴尬,心想:“他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成在责怪我兄弟办事不力,多时尚未得功么?”余先生要粗鄙一些,未能如他一般多想。听得外面“扑嗵”声响,似是一人从屋上跳下,扑扑脚步纷沓,转眼来到了门外。杨不识与罗琴抬头望去之时,那人正好踏过门槛,不觉一怔,暗道:“原来他也随耶律雷藿南下了。”正是乌铁手。乌铁手看见二人,微微一笑,抱拳朝众人环旋一礼,大声道:“晚辈乌铁手,见过诸位前辈、朋友。”高义元脸色铁青,道:“好说,好说。”高槐林道:“但凡从门外进来者,便是我等的客人。”不过是客套话罢了。“竹芦双怪”冷笑一声,默不做声,相顾一视,念道:“潮沙帮算得了什么,谁稀罕要当你们的客人?老爷来此劫人掠图,就作一回强盗怎样?”——
万鹏一天不怕,地不怕,气吼吼道:“耶律大官人不在金国大都享福,为何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却来到这江南之地,想来不是要游山玩水的吧?还是知悉老儿在此地,便专程要来寻我了结旧怨?嘿嘿,我万老头虽然不是你的敌手,但也不会乖乖地束手就擒,好歹也要与你拼将得一个鱼死网破。”众人大惊,暗道万鹏一如何会与他耶律雷藿犯下过节?——
耶律雷藿笑道:“万兄言重了,你做事素来我行我素,口碑不佳,但是那件事情却是恩典,奈何说作仇怨?”话音才落,有意无意之间,往罗琴瞥去。罗琴脸色通红,低头不语,蓦然想起一念,顿时昂首挺胸,大刺刺地与他对视,轻声道:“耶律叔叔,好久不见,你身体可还好?”众人惊讶,莫说杨不识瞠目结舌,便是乌铁手也口呆结舌,讶然道:“罗家妹子,你…你认识我师父么?”耶律雷藿冷笑一声,哼道:“好,好,所幸身体甚是壮朗,没有被人给气死。”罗琴无语,轻轻握住杨不识的手腕。杨不识本是满腹疑窦,此刻被她一双柔荑握住,便是什么也不愿意多想了,忖道:“琴儿处处为我打算,我也万万不可怀疑她。琴儿不将此事与我说明,必定有着什么难言之隐。唉!我可不能教她为难了。”遂微微一笑,目光柔和,意思不言而喻,便是无论你怎样,我都不疑你。琴儿会意,心中又惊又喜。陈泰宝一旁觑见,眉头紧蹙,却是老大不乐意,暗道这罗姑娘来历不明,不识与她这般相好,莫要被她骗了才是——
万鹏一哼道:“是么,那你此来目的,莫非与这两个老怪物一般,也是为图为人么?嘿嘿!要是如此,我万老头还是不能坐视不管,欲与大官人一较高下呢?”耶律雷藿喟然长叹,道:“老夫仰慕万兄豪义,实在不愿意与万兄动手,但是此事干系极大,却由不得我徇私枉公。这较量么?何不换个法子?”不及万鹏一说话,便见他突然飞身而起,朝着墙壁就是一掌,“砰”地灰尘纷扬,待其落地之后,众人定睛观看,莫不惊骇,原来那墙壁上赫然一个深清的掌印。高义元脸色苍白,他那屋顶片瓦铺铸,是以先后被人破洞而入,但四围墙壁,却是采自山间的坚硬岩石切割垒筑,何其坚硬?便是刀枪用力斫刺,也不过是在上面划上一道细微痕迹或是一个小白点而已。万鹏一笑容僵硬,大睁双目,半日不能回神,良久惊觉,不由喃喃道:“罢了,罢了,我就是再练十年,也到不得这般境界。老儿输了。”却听得有人哈哈大笑,道:“万老儿好没有志气,你输了,我还没有认输呢!”说话之间,门外又走进了一个踢踢踏踏的老乞丐
第203章 双绝睥睨唯伯仲(叁)
——耶律雷藿见得那老花子,微有惊愕,继而冷冷一笑,道:“青镝兄这腿子可是甚长,丐帮弟子天下众多,生事纷繁尚且管待不及,如何有空来到这湖心岛潮沙帮一地?”言罢拍掌恍然,心道:“是了,你必定也为了那密蚩与藏宝地图而来。”嘿嘿两声,又道:“青镝兄,别人言及‘六绝’之时,多先说丐帮帮主,其后才是我耶律武人,排位只在念秋与东方日出前面。嘿嘿!咱们多年不曾切磋,今日难得相逢,亲热一番又能怎样?”言下之意,便是对所谓排名顺序有所不满,欲在这大厅之上较量一番高下,也好教江湖群豪日后知晓:你们看看,我耶律雷藿便是敌不得他韩青镝,他也胜不得我,奈何处事按理皆无公道,却将我说在了他的后面?他这说词便有些小肚鸡肠了,“六绝”之中,只有少林寺念秋和尚与东方日出靠后,其余“四绝”并无排序高下之说法,有人将红日教教主排在前面的,有人先提及少林寺念雷方丈的,也有人分别将韩青镝与他自己列于第一位的,四人武功本就伯仲之间,难分胜负——
杨不识与罗琴相顾惊讶,暗道:“原来这位老前辈就是丐帮帮主韩青镝老前辈了?”——
杨不识低声道:“琴儿,先前在嵩山之时,你也未能识别出他的身份么?”——
罗琴摇头道:“我见他单枪匹马闯荡嵩山派,一身武功极其高强,心中便有所怀疑,可惜不得佐证,也未能肯定是他。”——
韩青镝双眼往他两人瞥来,嘻嘻一笑,道:“我这一袋长老又与小相公、小媳妇见面了,可见天下称大,其实颇小,你们富贵之人与我这穿千层衣、食百家饭的老花子委实缘份不浅呀!”——
两人脸色一红,遂不敢怠慢,慌忙起身行礼。顾青山与韩青镝本是旧相识,抱拳作揖,甚是亲密。万鹏一哈哈大笑,道:“但凡这顾老鬼的朋友,纵然算不得我的敌人,也决不与之交好相得。只是今日南北对峙,堂上诸人便是例外,都勉强称得我的朋友。老花子也不殊异,大伙儿正该同心协力,吵架也好,动手也罢,就是因此舍弃了这条性命,也断然不可放那密蚩出去,我大宋驻防紧要的地图,更是重中之重,万万不可双手奉上。他妈的,这小朝廷亡国事小,你我南方武林人士,输在了北边江湖枭雄的手中,传扬出去,脸面可是丢大了。”——
其余诸人听得这踢沥邋遢的老乞丐,便是威名赫赫的丐帮帮主韩青镝,有喜有忧。五丑兄弟初时看得耶律雷藿与乌铁手亲自过来压阵,心中顿时底气十足,本已後退,又往前走了几步,便是胸膛也挺将得一些赫斯之姿。此番听闻老花子非他,正是丐帮帮主,心中不由犯起嘀咕:“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等来一个高手,他们也来一个高手,针锋相对、堪能夺锐斩旗?”先前听得耶律雷藿自己说起什么“六绝”之中的排名之序,其实乃无稽之谈,偏偏他五兄弟不能分辨真假,以为韩青镝的武功果真要较耶律氏稍胜一筹,胸中砰然不绝,默添几分惶乱,忖道:“观之情形,我这方还是尽处下风。”彼此心意相通,一人有了些许怯意,另外四人也是忐忑不安,不知不觉,惴惴往後退去。他们几番进退,进少退多,如此一来,不过数步,五个脊梁便背贴在大厅墙壁之上,相貌各异,好似五副栩栩如生的图画——
“竹芦双怪”眉头微蹙,相顾一眼,暗道:“这五个笨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双绝之间尚未动手,他们便悄悄退避,岂非折没了我等的威风,竟大长对方的志气?”饶是如此,他们也好不到哪里。想当初两人先后在河北桃花阵与大都净衣派大院吃过了“六绝”末两位念秋和尚与东方日出的大亏,前折兵刃,后受击伤,几乎颜面丢尽,就要归隐退避,实在按耐不得寂寞、无法舍弃花花世界的多少温柔乡多少富贵场,方才赧然出山,欲重振昔日雄风威名。如今“六绝”之中,除了己方北国武林第一高手耶律雷藿之外,那丐帮帮主韩青镝也大刺刺地站在眼前,此人武功更高出念秋和尚与那蝉吟老翁,便即东方日出的化名,自己兄弟纵然再齐心协力,也万难抵挡——
余先生低声道:“师兄,丐帮势力最是雄大,若--”不及说完,见卢先生一个眼色使来,顿时闭口不语——
卢先生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他的意思:“丐帮乃天下第一大帮,弟子遍及天下,成千上万,这韩老头自己过来不打紧,毕竟有耶律雷藿能与之匹敌,但是他假如在大湖对岸布置千万帮众包围环伺,任自己有变作飞鸟通天的本领,也断然逃脱不得。”——
高义元、高槐林初时见了耶律雷藿拍掌击墙的武功,被其绝伦深厚之内力骇怀,额头冷汗涔涔,惶恐之极,此番听说突兀闯入的老花子,就是韩青镝,不禁大喜过望,几乎就要手舞足蹈,心想:“老天爷尚有眼,危急之时,如此大救星到来,我等皆性命无虞也。”急急过去抱拳行礼。陈泰宝与南毕远见这如此前辈,也不敢怠慢,趋随恭敬——
韩青镝搔搔头皮,满头的皮屑漱漱飘下,只瞧得金庚孙眉头微蹙,忙不迭往後躲避。韩青镝瞥她一眼,颇有促狭玩笑之意,嘻嘻笑道:“我又不是皇帝老儿,也不是那紫袍加身的官府老爷,你们对我这般客气,我一介老花子,怀中不过十五个铜钱,料你们也瞧不在眼里,也没有什么好打赏的了。”——
高义元慌道:“老前辈说哪里话?皇帝老儿是个昏君,他亲自过来,我才懒得搭理他。若是什么大官大吏,我们号称匪盗,待打听得他们要是奸佞谄媚之徒,定然要举刀提枪,好好劫掠他们一票,所谓‘客气’二字,更是无从谈起。”——
韩青镝摘下腿上的一双草鞋,赤足立在地上,双掌劈里啪啦敲打起来,鼓荡一阵灰尘,挤眉弄眼,说道:“如此说来,我这一袋长老比他皇帝还要金贵了?哈哈,时至今日,我方知作花子还有如此的好处哩!”旋即脸色一变,神态端正凝重,朗声道:“高老帮主盘踞一方,南拒昏宋,北图悍金,是非清晰,黑白分明,老花子才是佩服得紧。想当日大理寺卿尤博兰眼耿谏怎,结果得罪了权臣,被贬谪流放蜀地,那押送差役为恶官狗贼收买,路过此地之时,就要在对湖过岸的芦苇之地,欲下手取尤公性命。多亏了少帮主引人接应,杀死恶奴,救得忠臣无虞。”言罢将两只鞋子丢在地上,双足不及踩踏,躬身作揖,态度极其诚恳——
高义元大惊失色,急忙搀扶,道:“韩老前辈何必如此?尤公为国为民,乃是大忠臣,我等如此,也是应该的。”——
高槐林听及他提到此事,心中欢喜,暗道:“不想如此义举,竟然被他老人家知晓了。是了,丐帮耳目天下第一,又有什么瞒得过他呢?”偷眼往一侧金庚孙窥觑,见她神情平淡,颇不以为然,显是不曾将自己这般侠举放在心上,不禁微微一叹,甚是失望。只是众人听得他口口声声什么“一袋长老”,不知其中缘故,俱是十分好奇——
韩青镝见得墙上掌印,大声夸赞,道:“耶律老儿果真是好功夫,嘿嘿!只怕我这老花子还不是你的对手咧!你欲待怎样与我亲热?莫不是在你这掌印旁边,也教我打上一记耳光,凑成鸳鸯一对。这也无妨,只是老花子不是美艳的大美人,与你凑成鸳鸯,只怕你要翻胃呕吐的。”他说话嘻嘻笑笑,乌铁手见其对己师不恭不敬,好不恼怒,方要出言呵斥,却听得——
耶律雷藿哈哈大笑,道:“青镝兄真是我肚里的蛔虫,我的心思,被你揣摩得一清二透。”韩青镝摇摇头,道:“我慵懒惯了,睡觉走路,都要见着天上的太阳星星方才安心,可当不得你肚中的虫子,漆黑瞎火的,岂非要闷死么?”言罢,忽然奋身而起,拔地腾空,即往墙壁上方扑去,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他一个身子又反弹了回来,嘻嘻笑道:“久不习武,这拳脚功夫都有些酥松了。高老帮主,你这墙壁大石实在坚硬得紧,老花子一条膀子几乎都麻痹了。”——
众人纷纷抬头往上面看去,见先前耶律雷藿留下的掌印之旁,赫然新添了一个掌印。只是第一个掌印端端正正,看似规矩呆板,那第二个掌印却是歪歪斜斜,好不揶揄调皮。耶律雷藿心中凛然,忖道:“他武功果真不在我之下,两下相较,只怕斗上三天三夜,也分不出一个胜负高下。”高义元欢喜:”这位韩老前辈的确名不虚传。”喜道:“这石头再是坚硬,但在老前辈手中,不过如豆腐一般。”——
此时听得“扑嗒扑嗒”直响,有人嚷嚷道:“糖,糖,给我,给我。”众人正自诧异,看见两个人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进来。韩青镝脸色一变,哼道:“我走到哪里,你们就要跟到哪里么?实在是烦死人了。”那两人笑道:“师父走到哪里,我们当徒弟的自然就要跟到哪里,此乃天经地义,无论师父怎么说,我们也是改不掉的。”杨不识与罗琴认得他两个,正是“铁屠熊”朱天与“撼山岳”袁子通,不觉莞尔微笑。袁子通换了一身乞丐的破衲衣,脸色晒得愈发黑亮,黑中透红,精神极好,他见这杨不识与罗琴,微微点头,神情和善,道:“好久不见。”——
朱天的打扮与袁子通一般无二,只是袁子通身上挂着一个袋子,他却多了一个袋子,哈哈笑道:“也不算很久,嘻嘻,你们在少林寺外威风得紧,便是我们也想上去与那银月教的浑蛋比试一番。”
第204章 双绝睥睨唯伯仲(肆)
——他如此一说,杨不识心中陡然升起念头:“当日韩老前辈掠走念雨大师的肉身佛像,便是要劝罢银月教与少林寺之间的纠葛纷争,却不知他将之挪移到哪一座宝刹去供奉香火了?”此刻双方剑拔弩张,正是情势危急之时,却不好相询。韩青镝叹道:“你们不在外面等我,奈何带了一个女娃娃进来?”听得那小女孩双手挣脱开来,牢牢捉定朱天的衣襟下摆,口中犹自念叨着吃糖云云,眉头微蹙,道:“好孩儿,你要吃糖,便牵拽着这位大叔莫要松手,他家里糖山糖海,任你几辈子也是吃不完的。”那小女孩年纪极幼,哪里听得懂什么“糖山糖海”于她而言极其高深的言语,一味嚷嚷纠缠——
朱天苦笑不已,道:“师父,你这却是冤枉我了。我与袁兄弟在后院闲聊,说道身子太过热乎,要是能喝上一口亮汤最好。这女娃娃与一帮小伙伴就在旁边玩耍,想必嘴馋得紧,又将这‘凉糖’听成了‘凉糖’,吃喝不分,别人都往他处去玩了,她却象个小尾巴一般跟随我们。直进着这三进的院子,不肯歇罢干休。”——
高义元认得小小女孩儿,不觉笑道:“他是后院洗衣婆的孙女,唤做小皮儿,最是调皮胡闹。”众人不觉莞尔,暗道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既然称为“小皮儿”,可见得正如高老帮主所言,定然是活泼淘气得很了。小皮儿紧紧扯拽朱天,便似怕他逃走,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悠不停。饶是朱天号称“铁屠熊”,威猛异常,却对她无可奈何,满脸苦相踌躇——
韩青镝叹道:“罢了,罢了,今日撞见了这小冤家,你不给她几块糖果,断然是脱身不得。”从怀中掏出一根小棒糖来,方要招呼,听得罗琴急道:“这等脏东西,哪里吃得?要是馋嘴,只怕疼将肚子,那才是不妙呢!”金庚孙附和道:“罗姊姊说得是极,那上面黑乎乎的一块,真不知是烫坏的糖凝,还是污垢,哪里吃得?”韩青镝眼睛一翻,呸道:“老夫的糖物是脏了一些,但是你们若有别的法子,何不说出来听听。两只麻雀,唧唧咂咂。”罗琴与金庚孙心中不服,但身上未曾携带糖果,遂莫不吱声。小皮儿毕竟聪明,听得罗琴说道吃下面前邋遢老爷爷手上的糖果,肚痛难忍,便不敢接过,依旧拽紧朱天不放——
韩青镝哭笑不得,笑骂道:“小臭丫头听了两个大臭丫头的唆掇,变得如此胆小,活该没有口福。”又将小棒糖往怀中揣去,只瞧得二女眉头直皱,暗道这位老前辈武功固然傲立绝顶、睥睨天下群豪,但是这等邋遢,实在教人不敢恭维。高义元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塞在小皮儿手中,道:“小皮儿,这是糖果,你放了这位大伯吧?”小皮儿眉开眼笑,果真松开朱天,接过纸包,掂出里面的一粒圆圆绿糖往口中放去,跑在墙角往众人窥探,离韩青镝倒也不远——
南毕远大声道:“耶律先生,你与诸位高手前来,且不论是否关注密蚩生死,但想必就那地图却是势在必得的,但纵观之今日种种情形,只怕你们也不能轻易得手,何不就此离去,便在江南各地游历观赏,饱览这大好的春色美景,也免得再伤彼此的一团和气?”——
陈泰宝哼道:“终究是金国走狗,与他们能有什么交情?”五丑兄弟与“竹芦双怪”俱是汉人,耶律雷藿是契丹族后裔,皆非女真族人,此刻风尘仆仆潜赴江南,专替金主完颜亮效命卖力,在其眼中,便是鹰犬走狗无二,自该列如卑劣无耻、忘本负义之属,暗想:“这耶律狗贼的传闻我也听从甚多,什么‘性情恢廓’、‘雅量高致’,又道‘器量颇大’云云,狗屁,多半都是一些谄媚小人,为了恭维巴结他捏造出来的天大鬼话。南牛鼻子假惺惺的,也实在客气过甚了,还要与他作什么朋友呢?想老夫再是不才,乃是顶天立地的宋人,誓死不与他攀谈什么交情。”心念如是,意志坚决——
陈泰宝性子耿直,本不善遮掩,想到哪里便说到那里,于是脱口而出,丝毫不肯忖及后果。南毕远拂尘一掸,颇多不悦,眉头微蹙,暗道:“好糊涂的师弟,你不能灭火倒也罢了,何必添柴浇油?便是耶律雷藿有撤退之意,听了你这妄语,以为挑衅,心中盛怒之下,也必定要相争到底了。”——
乌铁手闻言,脸色陡变,大步走到中央,抱拳自左往右恭行一礼,又略略扭转身形,从右朝左再是一礼,朗声道:“大夥儿单就江湖而论,都是习武之人,最重江湖意气、武林规矩,相互之间,该是好朋友才是。偏偏如今立场不同、各为其主,我师父在诸位眼中是什么什么,但在大金国的官民眼中,却未尝不是英雄。”这乃是大实话,但听在陈泰宝耳中,分明就是曲辩回护,不禁冷叱道:“胡说八道。”杨不识大是焦急,暗道乌铁手所言,其实句句在理,各自为主分忧,乃为公事,便是彼此打斗也情理规矩之中,本不该相互唾骂怪责,心想:“爹爹说话本不至于如此,只是他一见着金人,昔日的气度雅致便荡然无存了。唉,我…我也不好相劝。”——
乌铁手心中顿时火起,方要发作,转眼瞥看得杨不识,见他神情惶惶,满脸皆是为难苦楚之色,不由暗道:“小兄弟是个好人,奈何他的老子却是这般猖狂固执?若是这盆脏水泼溅到我一人身上,任他怎样责骂,我也看在小兄弟的面子上,只装作不曾听见罢了,但是偏偏干系我师父他老人家的赫赫威名、道德人品,我却是让步不得的了,好歹要辩驳几句。便即小兄弟与罗姑娘朝我翻脸,我也顾忌不能,就算是大哥哥对不起他们了。”咳嗽一声,昂首挺胸,道:“陈员外此言差矣!当今南宋皇帝怎样,你们世居江南,心中比我等北人更该有数。不是有人日夜传唱‘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麽?可见得这位皇帝与他手下的大臣,那都是胸无大志,只求偏安一隅的。江南号称天下第一富庶之地,我金国上下的确垂涎,但是我师徒一路过来,路上依旧屡见饿殍,询问打听之下,却是官府横征暴敛、欺压百姓所致,所谓‘苛政猛于虎也’,想必莫过于此。诸位是爱国豪杰、忠烈的英雄,我们委实佩服,但详尽设法阻拦我天朝大军,殚思竭力要维护赵家残垣,反之是否也说是助纣为虐,不顾百姓的死活呢?竖子无理,斗胆咶噪,还请诸位请教。”——
陈泰宝能争吵,却不善辩驳,闻听乌铁手之言,又羞又恼,一时之间无话可说,暗道:“这金国的狗贼,就是这般欢喜胡搅蛮缠,专门讲些歪理。自古以来,我大宋才是天朝中枢,四方蛮狄咸服,他怎敢将金鞑子称作是天朝大军呢?莫不成他们来此,那就是天国上使麽?真正是可笑之极。”韩青镝哈哈大笑,道:“你这汉子倒也有些英雄气概,且不论你是姓宋姓金,撇开各自立场,你如此豪情,却也当得豪杰英雄。”有意无意之间,朝杨不识看待了一眼,抚须颔首,连声道:“除却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壮年徒弟,江湖之上后起之秀纷出不绝,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英雄出少年。”乌铁手愕然,继而抱拳道:“韩老前辈说话客气,晚辈自忖本领低微,却万万当不得如此夸赞。”——
罗琴见韩青镝朝杨不识瞥看,心中十分欢喜,忖道:“他这是明赞乌大哥,暗地里却对不识哥哥颇有溢美之词了。是了,我不识哥哥自从学得八脉神功,勤锻奋炼,造诣已不在‘竹芦双怪’、师父与顾师伯之下,稍稍假以时日,必可跻身绝顶高手,与他几位前辈共称‘七绝’也或未定,果真如此,那可是大妙极美之事。”袁子通却不以为然,抠抠鼻孔,轻弹荡出,一点污垢往对面飞去,竟往五丑兄弟径直落下,不偏不倚,贴在三丑的裤腿之上,黏腥黄淤——
三丑甚是厌恶,暗暗骂道:“他奶奶的,这家伙狗仗人势,竟然向我挑衅,以后若是落了单,我五兄弟定然要好好教训他一通,叫他知晓爷爷们的厉害。”只是此刻情状不妙,遂忍气吞声,只把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袁子通。袁子通不住把玩手中的打狗竹棒,摇摆晃荡,笑道:“师父也说过了,‘自古英雄出少年’,我与老朱既然不是少年郎君,那自然不是英雄了。”朱天点头道:“这‘英雄’二字,你我是不要指望了。想你我曾经做过大恶人,如今混将得愈发落魄,却在老花子后面作起了小花子,年岁也长,占不得什么便宜,前程实在堪忧呀!”——
罗琴扑哧一笑,道:“那你眼中的前程是什么,当上八袋长老,好领着一帮小叫化子更在后面,走在大街小巷之中,那倒也是八面威风、官架子凛凛的。”金庚孙抢白道:“他呀,还该到裁缝铺制上几面大旗。他走在前面,小花子举着‘英武绝伦、神功无敌’的大旗幡跟在后面,旌旗猎猎,可比什么大元帅、大将军要威风得多了。”——
朱天晃荡身上的两只布袋子,面有忧色,叹息道:“师父不肯开后门帮忙,只给我两只袋子,与一帮子一二十岁的毛头小伙混在一起,还道我老不长进,只怕他们就是扛旗,上面必定书道‘惫懒无赖,灰枯老朽’。我还要脸,这旌旗不制也罢,省下些钱财买酒换肉吃。”袁子通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无妨,无妨,你还比我多了一个袋子。走出去,那可是比我风光多了。”朱天眼睛一翻,哼道:“是么?既然你这样好心,下次就走在我的前面。”扭头道:“师父,你还要与这北国武林的第一高手耶律先生打架么?”
第205章 双绝睥睨唯伯仲(伍)
——韩青镝道:“耶律大官人,你我是文比,还是武比?”耶律雷藿愕然一怔,暗道:“我还怕你不成?无论你放下什么招式,老儿一并接下就是了。”抚须微笑,道:“不想韩兄这般雅致,将彼此切磋硬生生分成什么文比、武比?武比自然就是拳脚相搏,那文比,或是多了一些技巧花样,但凡韩兄有兴致,我都竭力奉陪。”言罢,方要问文比是个怎样的花样比法,却看韩青镝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无论文比还是武比,你我都是要拼得鬼哭狼嚎、打得一塌糊涂的。”耶律雷藿大是不解:“这老花子又有什么鬼点子?”抱拳道:“此话实在高明,小弟不甚明白,还请指教。”——
众人也是颇为纳闷,均想:“既然如你所言,双方狠命相搏,那自然都是武比了,却与文比何干?”皆沉默不语,眼目俱往他齐刷刷地看来,听他解释。韩青镝摇头晃脑,道:“老乞丐我可没有胡说。若说文比,乃是我代表大宋南朝,你代表金国北地,双方敌人相见,分外眼红,堪称百年不解的仇家、势必夺命之恶人;要是武比,我乃‘六绝’之一,你也是‘六绝’之一,都是武林的两个腐朽老儿,彼此过招,那是要分出一个武功高下、断出一个修为精深。哪里能够一样?”——
耶律雷藿略一沉吟,隐匿顾忌不发,心想:“原来是这么一个文比的法子。这老儿看似疯疯癫癫、嬉闹无常,但他自任丐帮帮主以来,莫不以光复北地为念,骨子里却是侠肝义胆、忠心报国。我若是与他‘文比’,依他所说,便要在这湖心岛潮沙帮的大厅之中分出一个生死。哼!我耶律一族素来彪勇无惧,只是大业未成,怎可因为一时意气,却在这里纠缠不清。照看今日种种情状,那密蚩是救不得了,地图急切之间,也万难到手,只好暂且退下,伺机另外谋之。”他生出退却之意,但既然在此撞见了韩青镝,心痒难耐,依旧想小试身手,与之较量一二,便笑道:“虽然大宋传言我金主即将伐宋,但毕竟尚未南下,彼此还算是恪守昔日的和约,这文斗不得其时。”——
韩青镝点头道:“如此说来,耶律大官人是要与我武比了。既然这般,那待时局安稳下来,老花子便亲自奔赴大都,到贵府寻大官人打架怎样?那时心无旁骛,正好专心诚意地讨教一番。”耶律雷藿暗惊,心道你说时局稳定,可两国烽火须臾即燃,待干戈平息,那要等到何年何月,急道:“韩兄太客气了。小弟何德何能,敢劳烦丐帮帮主亲自上门指点?便是上门,也该小弟备妥烫金红帖,往贵帮投拜才是。”——
韩青镝哈哈大笑,道:“既然你也这么客气,老花子却之不恭,过得几年,就在帮中总坛备上好酒,恭候耶律大官人大驾好了。”耶律雷藿颇为不悦,脸色稍有变化,隐约铁青,暗道:“你这老乞丐得了梯子就敢往上爬,果真是厚脸皮。”沉声道:“不可,不可,小弟仰慕韩兄武功日久,无论怎样,今日还请赐教几招才好。”他连连催促,韩青镝只是不肯,嚷嚷道:“既然你不说文比,此刻我二人就不该动手,余下武比,约定也非今日一时。”——
耶律雷藿渐不耐烦,眉头微蹙,道:“不过几招罢了,韩兄为何这般执拗,莫非你骇怕了小弟不成?”此言一出,只气得韩青镝三尸神暴跳,顿足道:“谁怕你了?来,来--”话出一半,忽而想起一念,微微一叹,道:“就算是老花子怕你了。”始终不肯出手。耶律雷藿心中大怒,以为他睥睨骄傲,瞧不起自己,一眼往其旁小皮儿瞥去,心中顿时有了主意,暗道:“我就不信你见死不救。哼!你若是不救,枉负侠义之名,假如出手,便是覆盆之水,出而无收,少不得要与我争执。”陡然厉声喝道:“小女娃儿,你干吗瞪着我这般观看,莫非你也看待我不起么?”甫然踏前几步,右手笼袖,左掌劈出,便往她头顶天灵盖拍下。小皮儿真有滋有味地吃着糖果,堂上大人老者怎样,皆与之不相干,她年纪极幼,也听不懂什么侠义恩怨、国仇民恨,蓦然受得耶律雷藿大吼,状若晴天霹雳一般,只吓得目瞪口呆,嘴角撇了几下,终因为惊骇过度,哭不出来——
众人也万万没有料到他会想一个小女孩儿为难,尽皆木呆错愕、浑不自觉。韩青镝大怒,眉头紧蹙,却似犹豫不决,脸色通红,手中竹棒不住颤抖——
耶律雷藿心下暗喜,忖道:“你不出手么?我看你怎样忍耐?”眼看那一掌就要击中,杨不识、罗琴诸人依旧动弹不得,不由骇然惊呼,却看眼前人影一晃,冲到小皮儿跟前,一把将她抱起,却将背部迎向手掌。听得“轰隆”一声闷响,耶律雷藿一张正重重砸在了那人身上,看他“哎呀”一声,身子跌跌撞撞往前冲去,抱着小皮儿撞入韩青镝怀中。韩青镝急忙伸手搀扶,才接过小皮儿,听得“哇啊”一声,后面那大人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泼溅得韩青镝满头满脸,步履踉跄,身子顿时萎靡,跌倒在地——
“撼山岳”袁子通大惊失色,飞身扑过抢救,惊道:“老朱,你,你没有事吧?”正是“铁屠熊”朱天见小皮儿危急,情切之下,不及思忖,以自己身体肉盾勉力防护。朱天面色惨淡,状若金纸、气似游丝,苦笑一声,低声道:“他那一掌能将石墙拍出一个洞来,老子再是皮糙肉厚,也当不得石墙坚硬,你,你说有没有事?”言罢,咳嗽一声,又喷出一口血来,果真是负了极重的内伤。南毕远颇识医道,见他气血渐衰,磕血不止,微微摇头叹息,暗道:“只怕他心脉已被震断,纵然大罗金仙施救、扁鹊华佗奔援,这一条性命,也万难挽回。”——
韩青镝蹲在地上,神情又痛又恨,轻声道:“好徒儿,你你--”朱天勉强一笑,道:“师父,你也说我是好徒儿么?这般看来,您老人家又要给我添上一个袋子了。只是,只是--”他喘息几口,声色愈发不妙,断断续续道:“只是弟子怕是再也无福消受,只好烦请师父将那个袋子焚化,弟子变作鬼混,也要堂堂正正地配戴,好在那阴间黄泉大摇大摆地走上几个来回,好教没有袋子的花子羡慕一番。”韩青镝点头道:“好,好,师父定然给你添上四个袋子,你英勇救人,不畏*,这等大侠大义之举,正能作个六袋弟子。”朱天眼睛一亮,颤声道:“师父不骗我么?”见韩青镝颔首,陡然精神大振,朝袁子通道:“老袁,你这般脸了丢大了,却差了我五个袋子。”——
袁子通浑噩无语。朱天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气力,奋力爬起,朝耶律雷藿哈哈大笑,高声道:“他奶奶的,老子弃恶从善,这善人还没有做过瘾,今日却莫名其妙地将一条大好性命断丧在你的手里,妙哉,妙哉!”言罢哈哈大笑,震颤屋宇,绵亘不绝,蓦然声音顿歇,一个身子轰然往後倒下,鼓荡起满地灰尘。众人骇然,再去观看,却见朱天怒睁双目,早已气绝身亡——
韩青镝愤慨异常,一手抱着小皮儿,那女孩儿将头埋在他的怀中,不言不语,另一手缓缓往朱天脸上抹去,合上他的双眼,双目赤红,冷笑道:“好,好,耶律大官人真是了不起,如今可威风得紧了。”耶律雷藿见他神情可怖,似是恨不得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了一般,心中凛然,不觉後退两步,满胸郁结悔意。他先前出手,不过是要逼迫韩青镝运招,并非真要取小皮儿性命,乃恫吓之意也。力道虽猛,拿捏甚得分寸,收发自如,暗蓄回力,离着小皮儿就是几寸,若韩青镝依旧不加出招,他也能轻易撤掌。孰料朱天心忧小皮儿性命,飞身扑救,不偏不倚,正好挨了这一掌——
“竹芦双怪”与五丑兄弟也是骇然不已,他们都是大奸大恶之人,心胸歹毒,但也珍惜羽毛,无论怎样,也不会对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施将毒手,皆侧目斜看于他,暗道:“你号称北国武林第一高手,奈何做下这等不齿之事。你昏聩无妨,却害得我们与你一并丢脸了。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人家不知悉真相,非说你一人擅自胡为,必定将我等也圈并进去,说道‘他几人只好武林高手,其实狗屁,却与那耶律雷藿杀一个小小女孩儿。’他妈的,今日这趟差使,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委实亏将大了。”想及于此,对耶律雷藿颇有微词,暗生缝罅不满,但不敢出言指责——
乌铁手也是瞠目结舌,浑身冷汗涔涔,脊背真正寒意升涌,如凝冰结霜,心中反复地念叨:“师父怎会如此作恶?是了,是了,他必定是诱敌出招,方才出此下策,绝非真要与他们为难的。只是这梁子结下,恩怨喧嚣,浓结不化,此后万难善了。”他虽然揣测不错,但师父大错铸成,再要辩驳也是枉然。乌铁花心中有愧,不敢抬头与杨不识、罗琴对视
第206章 踢踏纷泥忧惶意(壹)
——耶律雷藿尴尬异常,但他素来自负高傲,便是不慎重手,误伤了“铁屠熊”朱天,且夺断了他的一条性命,因此大大开罪了韩青镝,亦然不肯俯首认错,观之面目,喜怒不形于色,不见流露丝毫歉意——
韩青镝胸膛起伏,气息翻涌,勉强压抑之状,稍稍平复,抬头去望他,双目皆是忿然之色,连声冷笑道:“好,好,果真是了不得的北国武林第一高手,心狠手辣、毒恶无朋。你不出手则已,静若处子,一旦出手,又何止是动如脱兔,那可是丧命亡魂、鬼神皆惊的无常一钩呀!”——
耶律雷藿看他眉须俱张,心中不觉凛然,暗道:“这笔仇怨委实算计之外,看来便是水穿石开、天地相合,那是再也难以化解的。”遂咳嗽一声,抱拳一礼,叹道:“今日诸多意外,乱人心神、扰人智魄,实非得已!他日韩兄以贵帮帮主之尊,若去大都作客,小弟惶恐之余,绝不关门闭户,惴惴遁匿诡藏,必定竭力奉承、不敢懈怠。”——
他胸中略有歉意,但十分刚拗,便是说话也不能回曲辩护。此言乍出,听在众人的耳中,便好似他在公然叫嚣一般,若说道:“我就是有意打死了你的徒弟,那又能怎么样?你丐帮头子有本事的话,大可来大都寻我报仇,我不躲不避,定然一并接下就是了。”其中“奉承”两字,乃是恭敬之意,但此番被厅上众人忖度揣摩,倒似颇多挑衅之色——
乌铁手暗暗叫苦,心想:“师父说此话,并无恶意,但被人听来,难免讹导误会。”——
韩青镝果真大怒,旋即怒极反笑,哈哈不绝,隐约按耐胸下雷霆、心中暴怒,继而沉声道:“是极,大官人这般诚意相邀,老花子无论怎样,也要赶往大都与足下相叙。老花子虽然衣裳褴褛、口食简陋,却也是个好面子之人。你肯竭力奉承于我,那可是最好不过了,我欢喜之余,决计不会客气的。”——
耶律雷藿愕然一怔,渐生恚怒,转念一想,自己拟出一个道理:“我伤了你徒弟固然是我不对,但细细追究起来,那也是他自己的不好。他看我做势欲拍打那小女孩儿,不辨黑白真假,便急急地飞身扑将来救,难不成在他心中,果真我耶律雷藿就是那不分青红皂白、能对三四岁的小小娃儿动手害命的偌大恶人么?哼!他若是机伶一些,不以小人之心度我堂堂君子之腹,哪里会这般毛糙举止、冤枉丧命呢?天意,其实一切皆是天意。”——
只是此时此刻,他心中如此所想,却万万不能再说将出来,岂非有火上浇油、伤疤戳刀的嫌疑吗?微微一叹,点头道:“小弟等候韩兄到来便是了。”顾不得什么密蚩、地图,长袖一摆,就要离去。“竹芦双怪”齐声道:“耶律大人,你我就这般离开么?”耶律雷藿大声道:“我大金国铁蹄百万,所向披靡、纵横无敌,便是没有什么地图以为倚重,与宋兵交手,也不用害怕他,不过多费几日的工夫罢了。”——
卢先生与余先生相顾一视,颔首道:“不错,摧枯拉朽之下,纵然高楼百尺,也挡不住我天朝雄师。”他们无意说道高楼百尺,乃指待宋兵层层防御、叠营垒沟,却不知因此误打误撞了一个典故,听得杨不识心头一动,感念顿生,暗道:“不错,若是南宋的皇帝偏居一隅,苟且偷安,不思进取,宋兵再要苦谋尽略,处处布防加固、结营树栅,也是难逃灭亡、断丧社稷宗庙一劫的。”想起汉末三国之时,辽北公孙瓒于易县垒土筑楼,墙壁巍巍、陡峭千仞,各处精壮兵士驻扎,机关重叠,自己与数百侍姬美女安乐其中,日夜欢宴云雨。旁人讽谏,公孙瓒不听,以为有此百尺高楼,正是极强坚固之天堑人防,任各地诸侯怎样逐鹿中原,自己始终按耐不动,自然可保性命、周全安身。却不知耗子掘洞,难避花猫一旁觊觎;掩耳盗铃,其实还是自欺欺人,终究被枭雄袁绍所灭,自己杀妻亡子、被一团熊熊烈火,尽数焚化于偌大楼堡之中——
耶律雷藿走开几步,袖诀过处,若有犹豫,反瞥看众人一眼,端凝于罗琴,目光若有几分严厉,又似颇为无可奈何。陈泰宝瞧在眼里,愈发疑惑,暗道:“这女子来历果真可疑,若不能弄个清楚明白,只怕再教不识与她在一起,稍有不慎,便即受她摆布,被拉下陷阱。”听得脚步纷沓,“竹芦双怪”、五丑兄弟尾随其后,尽皆走出厅外。乌铁手心中百般滋味,抱拳道:“各位,这,这…唉!保重。”喟然长叹,长袖摆摆,似是无奈,瞬间不见了踪迹——
袁子通与朱天于“六大恶人”之时交契,虽然屡屡争吵,但彼此厚情重谊,又一并弃恶从善,投入韩青镝门下,此刻见得他惨死,心中伤戚。韩青镝伸手扶他,却被他陡然甩臂荡开,赤目流涕,大声道:“师父,你可心中有愧?”韩青镝猝不及防,惊道:“你,你--”袁子通忿忿站起,道:“师父常言人之为人,皆在侠义根本。小皮儿就在你的身侧,你若稍稍援手,他耶律老贼自然忌惮收势,老朱又何必飞身扑救,却莫名因此断丧一条性命?”韩青镝喟然一叹,默然无语——
袁子通愈发恼怒,骂道:“他奶奶的,我等不作好人,专当恶人,生活逍遥自在,甚是快活,如今投效师父门下,以为拨云见日,从此前途光明,不想师父也算不得侠义中人,竟然见死不救。罢了,罢了,我再也不作什么好人了,还是去当我的大恶人吧。”霍地起身,左手作引剑诀状,右手提起打狗竹棒,在地上划了一道痕迹,旋身对厅上众人深深作揖,道:“老朱可怜,还请诸位垂悯,将他好生安葬。”言罢转身飞奔出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