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念恩大声道:“你我都未曾见着她的尸身,如何,如何敢说她跌下去必定就死了?”耶律雷藿闻言,浑身一震,突然大步走到杨不识身边,清声道:“不错,若是她还活着,你却死了,彼此尚是生死两隔、阴阳殊途,岂非是冤枉之极么?你果真要殉情,也该确认,确认无误才是。”杨不识暗道:“哪里会如你说得这般蹊跷?”只是被他如此话语撩拨,心中不觉又生出一线希望,忖道:“若是,若是琴儿果真逃脱大难,那可是老天爷有眼,救苦救悲南海观世音菩萨保佑了。”耶律雷藿目光如炬,闷忧之余,亦然洞若观火,窥破得他的心思,又道:“你不也是曾经因杨怀厄之故,被那黑旗帮大帮主算谋,跌下了悬崖么?虽然几乎陨命,但冥冥之中尚有福祗关照,如今你不好是尚好好地在躺这里么?何化作了黄土陇头的一堆白骨?”杨不识闻言,精神登时一振:“不错,我能死里逃生,琴儿,琴儿自然也会平安无事的。”意下不由好生奇怪,却不知自己跌落下悬崖深谷之事,这耶律雷藿如何能知晓?但此刻他忧心如捣,全部心思唯系罗琴安危,根本无暇顾忌追究——
耶律雷藿言毕,与石欲裂、郑念恩相顾一视,郑念恩狠狠瞪他一眼,想他方才说话也有几分道理,心中极郁极闷之气稍解微破,并不瞧他。三人料想杨不识陡见希望,虽是一线渺茫,想必也不会再轻易殉死,出手点指,解开了他的穴道。耶律雷藿先前疾制杨不识之时,点了他十四处要穴,如今解开,也是十四穴。石欲裂招式胜风,不逊输于他,封、解各是十四数。郑念恩武功远不及他二人,全力而为,不过点了杨不识八处穴道,此刻还是解开八个穴道。四人心无旁念,牵挂罗琴安危,崖顶之上半刻也耽搁不得,遂从旁边一条小道循壁而下,皆是心急如焚,施展轻功抢步而行。此崖极高,道路极峭,一边贴壁,一边悬空,稍有不慎,救人不得,自己反恐失足陷落下去,且愈往下走,山间湿气愈盛,潮湿之所,苔藓生长颇为浓旺,不时步满路面,滑溜得很——
四人小巧腾挪,转弯拐角,甚是小心,约莫过得三盏茶的工夫,终于来到崖底,但见流水淙淙,一条小河从谷口流淌而来,从另外一端流处。水面上有些斑斓色彩的细薄物事,众人定睛观看,并无是罗琴身上散落的女儿家红袖碎襟、盘钗首饰,不过是些许的落叶飘花罢了,心中俱是长叹一气。左右看顾,草木繁盛,枝叶密密叠翠,哪里能看见罗琴的影子?石欲裂心中暗惊:“便是跌下未死,也幸萌天庇,不曾受伤,这惊骇之吓断然是一时半刻除不得的,哪里还能随意走动?莫不是摔下之时,被谷腰掠过的山风卷到别处去了吗?”心念如实,脚步不由自主往远处走去。其余三人纷纷散开,俱是眉头蹙虑,杨不识心中酸楚难当,几乎又要跌下泪来——
众人苦寻无果,皆是面面相觑。耶律雷藿脸色铁青,白天日光之下,若有几分苍白,那郑念恩跌跌撞撞,神情与之一般。二人都是满怀希望下来,此刻寻觅已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饶是饱历沧桑,不免心神黯伤。阳光偷过树间缝罅照下来,映出他两人的背影,孤孤长长,甚若哀毁瘠立之状,堪堪难言。石欲裂瞧得难受,忽然双掌一拍,大声道:“既然不曾见得那女娃娃的身形,便是无恙无碍,想必是她轻轻落下之后,恰有谁从此经过,慈悲善意,于是把她给救了,或也未定呢?”杨不识抬头瞧他,堂上无光,眉宇之间,依旧愁云密布,喃喃道:“当真么?”心中却道:“此崖高愈千仞,休说是个大夥人,便是一根树枝,一颗小土、一颗松果跌翻,牵坠引势,添疾加猛,也不会是轻轻落下的。”转念又想:“这里荒僻之极,人烟罕至,哪里有谁会从这里打经?蹑过之物,除了野兽,不会再有旁物罢?”想及于此,不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寒噤抖起,急忙提起巴掌,在自己脸颊重重地抽了一下,瞬间红肿起来,自怨自艾:“杨不识呀杨不识,你什么不好想,偏偏生出如此的念头?可恶,可恶,这念头生也不能生。”他越是压抑,越是冒出些稀奇古怪的不好揣测,万难压抑之下,只急得不住抽掌拍自己的耳光,左边打完,再打右边。郑念恩就在他声旁走过,却不拉他,心想:“你心里难受,我也是后悔莫及。我,我也想打自己的老大耳刮子呢。”——
石欲裂叹道:“老夫也不敢断言,不过揣测罢了。”耶律雷藿冷冷瞧来,森然道:“难不成你还希望在此看见什么么?自王爷、王妃含冤死去,我抱她归府,独自抚养至十三岁,自未娶妻生子,她便如我的亲生女儿无二,虽然任性调皮、好玩胡闹,但从来无病无灾。便是其后偷偷随了那怪老头万鹏一出去习武练艺,游走江湖、闯荡武林,也不曾有过什么险隘。”说话间把眼往郑念恩瞥去,目光汹汹,神色与往日大不相同,尽失儒雅雍然之态,一字一顿道:“如今她却被自己血亲之人迫害,未必即死,其人也难辞其咎。”郑念恩脸色苍白,怒视于他,展眼喟然一叹,锋锐尽消,身子倚靠旁边一株亭亭如盖的大树,贴着树干缓缓坐下,磕绊疙瘩的树根撑垫屁股,颓然而坐,便似半分气力也没有了。此时数只小鸟从林间飞出,翅膀扑腾,从一棵树跃向另外一棵树,不多时,又从那树间转出,“扑啦啦”绕到了其余树林。小鸟色彩斑斓,小巧灵珑,正是江南细雀美莺——
杨不识前闻陈泰宝、云仙噩耗,已然大伤其心,始与罗琴重逢,尚不及受她宽慰温存,又亲眼见她垂坠高崖,连番打击,好比千斤重锤,依次砸来,心神损怠耗尽,见郑念恩之情状,自己也觉得双足瘫软无力,“扑嗵”一声坐于草地上。蓦觉肩膀若被一物撞击,缓缓扭头观看,却是自己那“半笔”青锋长剑柄尾,衔着一个精致物事,正是昔日衣忠所送、自己与罗琴一人一块的温润玉配,正是先前罗琴在小屋之中,小鸟依人般贴附于他的身旁,悄悄帮他系上的。此刻睹物思人,物是人非,玉配含笑,人面杳然,杨不识心中千涛万浪,扑心挟肺,心窝处酿醋含血,更是鼻头一酸,悲从中来,难以自抑。不久深吸一气,心想:“我不该哭的,琴儿吉人天相,说不定就在哪里好好等着我呢。我若是这般哭泣,反倒被她嘻嘻笑话了。”——
他听得耶律雷藿一反常态,极尽恶毒之言辱骂郑念恩,心有不忍,想过去劝慰得他二人几句,但想起罗琴失足坠崖,此人确实其咎难歇,呆呆一愕,恚恨登生,双腿若有千钧之力,却是半分也难以挪及。他听耶律雷藿冷言恶语,字字如剑似刃地戳向树下郑念恩,心中愈发烦恼,想寻个人来好好叫骂渲泄一通,但除了面前三位前辈,目之所触,不过就是树木花草。便听得耶律雷藿冷笑道:“郑护法,我是不敢呼你郑兄弟的。你我今日还要交手么?要是今日不便,来日较量也可,老夫随时恭候就是了。”郑念恩若疲惫不堪,摇摇手,闭目叹息。耶律雷藿朝石欲裂抱拳道:“石教主,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后会有期。”拂袖离去。杨不识看他从自己面前飘过,双袖闪处,一阵微分吹来,夹讯传息,听他口中隐约说道什么“她若不死,必要寻我取回”云云,说话时,脚步不歇,人已然走远,最后几个字却难闻真切。杨不识心念一动,拔足飞奔,追随其后。石欲裂也不阻拦,一手搭于郑念恩肩上,欲言又止。稍时耶律雷藿与杨不识便已走远,没入山影川鸣之中
第265章 古旧长歌堪绕梁(伍)
——耶律雷藿走得急,那杨不识在后面也跟得紧,两人一前一后,相衔若接,转眼已然奔出数里之外。杨不识自从修习得山洞之内的《八脉心法》正篇诠释册,一身内力之精益浑厚,日有千里之跃,不逊色于“竹芦双怪”、顾青山诸人之下,然望及耶律雷藿,依旧是所隔甚远。耶律雷藿似是有意甩脱他,步履促急,却是半步也不肯歇下,且专在斜崖陡壁各处艰深坎坷之地腾挪纵越,腿蹬身舞,甩袖震袍,忽而长啸拔空,豁然飞身,穿破上面密密树枝蕾叶,翻转两个筋斗;忽而双腿左右分踹,才从一根树干弹离,不待势尽弩末,又一足横踩于另外一株大树,足尖一踮,登若离弦之箭长射而出,颇有山野绵绵任我穿行、睥睨阻隔摧枯拉朽之色;再要兴起,便练高树巨擎也不攀了,寻着坡上坡下草丛,好象滑行风筝似的,双足踩着草尖凌空而跑,奔之更急。他不循常规跑路,却苦了后面紧紧盯随的杨不识,初时引气提气,勉强还能跟上,便练耶律雷藿回头观之,不禁面有几分惊异之色,颇多嘉许,但他内力浑厚有余,灵活运用不足,这轻功调息之术倒是不难,难却难在怎样不住导换经络,如耶律雷藿腾空,他便需自足底“涌泉”穴提气,过于丹田、“膻中”,上入“泥丸”,凝于百会,但耶律氏奔跑疾行,他又不得不作速引气按耐,真气贯入腿部足三阳、足三阴双络,催生气力,加疾奔跑,如此反复,次数频繁,时刻稍稍长久,便觉得体内气血翻涌激荡,好不难受。渐渐他树也不跳了,草也不窜了,只寻着平坦些的地面咬牙不放,如此轻松了许多,饶是如此,依旧辛苦。两人跑出五六十里外,杨不识眼看得与耶律雷藿愈发拉远,万难追赶,心中大急,叫道:“耶律法王留步,我有话说。”见其不理不睬,灵光一闪,急中生智,又道:“你不是要淮水以南宋军驻御地图么?”声音随风远远传扬了出去,便看耶律雷藿身子一震,果真慢慢停歇了下来——
杨不识不敢怠慢,骤一提气,疾步赶上,来到耶律雷藿声旁,见他蹙眉冷目,沉声道:“地图在你身上么?难道你还有通天的本领,能够隐瞒过竹芦两个老儿?”杨不识气喘吁吁,满脸通红,大声道:“地图自然不在我的身上。”见其眼目阴谲,神情叵测,暗暗凝息皆备,心中他若发难,自己断然不是对手,不禁有些惶恐不安,转念一想:“琴儿若是果真,果真那样,他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怕,正好随琴儿作伴去。”思忖如是,胸中砰然之状陡缓,抬起双眼与之对视,不避不闪,朗声道:“地图就在琴儿身上,她虽然感激你的养育之恩,但决计不会拱手相奉,这些你也是十分清楚的。”耶律雷藿哼道:“也不知你有什么好,这丫头偏偏欢喜你。可惜当日那‘无常恶医’毒术不精,未能将你药死,否则她是大福大贵之人,怎么会逢此厄难,跌下悬崖呢?”杨不识心中恚怒,暗道:“你却来责怪我了么?自己却将罪责推诿得一干二净哩。”心念闪动:“可不该怪我吗?先前他掳掠方姑娘时,我便不该多管闲事,随后追赶。要是狠下心肠,袖手旁观,就不会来到悬崖旁,琴儿也就不会,不会摔跌下去的。”脸色顿时变得毫无血色,懊悔之情,填塞胸臆,悲苦异常。听耶律雷藿长叹一气,说道:“我虽不愿意见得你,但若能挟你为质,琴儿便能将地图乖乖交给我,是也不是?你倒似好心,反来替我考虑,却不怕担上恶名吗?是了,你还会有这等好心,想必知晓那丫头若是活着,必定要来寻我问待清楚她父母之事,你便乐得守株待兔之逸。”杨不识被他揣中心思,不愿辩驳,摇摇头苦笑不已,默然无语,他此刻的心思,便是要留在耶律雷藿身旁,等待罗琴来寻,心道:“果真遇见了琴儿,也不把地图给你,扯得粉碎。”——
天色将晚,两人来到一处庄院,黑瓦白墙,镂窗细腻,更显江南娟秀灵气。耶律雷藿从大门前走过,门上挂着锁,便是那门环狮头也不见威严,倒似瞪着眼睛睡觉,甚是慵懒懈怠。他双足往地上一蹬,腾空拔起,跃上门檐顶头,跳进了院子。杨不识微微愕然,也跟着跳了进去,双足踩在青石砖板上,只觉得滑溜溜的,似乎被人用水浇洒泼洗过,两边整整齐齐得排列着数十盆花朵,微幕之下,虽然瞧不得多少娇艳姿容,观瞻欣赏花色美景,但想必在白天看来,定然是姹紫嫣红、美不胜收,不觉暗暗诧异:“这里面原来是住了人家的吗?不知为什么却要将外面的门环扣锁?”月色恬淡,清风摇树,四周十分安静。耶律雷藿自顾自地往前走去,过得两进院子,绕过仙鹤起舞、南山福禄、仙桃引寿的镌刻影壁,前面便是一片水塘,上面架着一条十分精致、风雅洁白的小桥,一端连接着此岸,另外一端涉于塘中,续用九曲过廊牵衔,若飘浮于绿莲碧水之上,廊尾接着对岸——
越过小桥,走过九曲走廊,脚下依旧还是一条青石板路,边缝贴合紧密无隙,月色映照,隐约荡漾出如水波纹,细细辨识,其中若有各色各形的图案,可惜光不假亮,待要觑探分明,已然一晃而过。耶律雷藿脚步踩在上面,“啪啪”直响,声音清脆,传入许远。杨不识跟随在後,心中渐渐有些忐忑不安。转过一扇半月圆门,门旁垂挂这几株翠缕香藤,威风吹过,阵阵芬芳传来,真是沁人心脾,晚月之下,教人不觉心旷神怡。内墙之上,挂着许多盆吊篮,有五叶大花,有纤长素兰,或是热情绽放,或是含羞赧情,种种风情摇曳迎客。杨不识心中暗暗称赞,望见左近一棵大树上,一根丝线衔坠着三三两两成团结簇的黄白小花,花间金蕾粉彩,十分美丽诱人,不知晓是些什么花卉,看似无意芊薄,实则相当珍贵。右首一间花房,窗饰裁剪甚是整齐,楣格悄掩,里面并无烛火。柴扉旁竖顿着两柄锄头,锐刃沾泥,能觉土香,但锄柄光滑,颇为干净整爽,上面有两出用细细红线缠绕的握柄。窗格旁边挂着几顶小斗笠,江南竹篾编织,四周帽沿吊着几个小小竹编物事,若小兔,小羊,倒似女儿家欢喜摆弄的玩意儿。杨不识暗道:“想必这里面是伺弄花草的小姑娘休憩之所,夜色晚了,她们或在里面安睡,或是恬卧别处吧?”——
又过得一处小院,真是园中有园,景内套景,海棠开过,尚余绵绵清香。枝叶之间不时垂下紫色柔指,宛若春柳,却比柳条细柔无数。一座八角飞檐、细琉叠瓦的纳风凉亭,亭内空空,一张水纹浪痕的圆滑石桌,周围放着四张环肚平溜的石凳,桌上凳上偶余几朵风挟碎花,酣意浓浓。亭旁不过数步,架着一顶小小的秋千,左右绳索上,各自拴着翠绿、鹅黄两条长长的彩缎带子。耶律雷藿目无旁视,绕过亭秋,前面被一排修建的整整齐齐的大香兰拦住去路,密密攒攒,形若墙壁,兰壁之后尚有高树,接踵并肩,遮天蔽日,看不得后面景状,鼻嗅过处,浓郁芬芳。放目望之,于中间留出一个裁剪精致的小口子,青石砖路穿插而过,依旧绵伸。杨不识跟在后面,待穿越过去,前面登时一亮,只见前面是一幢二层的小楼,绿纱半垂半挽,竹帘庸懒不搭,道旁、下檐立着数盏灯笼,透光旖旎,隐约暧昧。耶律雷藿眉头微皱,歇下步子,拱手抱拳,大声道:“大金国如意法王,一等爵耶律雷藿,求见王妃。”话音才落,便见小屋内如飞般袅袅奔出一个丫鬟,笑道:“王妃说了,若是先生到来,不用通秉,直接进去就是了。若要客气,反倒现得十分生分呢。”是个杏眼樱嘴、柳眉桃腮的十五六岁的清秀女子。上上下下打量杨不识,咦道:“这又是法王大人的客人么?好不俊俏呢。”嘻嘻一笑,并无掩口,露出两排洁白的如编扇贝。杨不识听她说话若有轻佻,不仅满脸通红,微微侧过身去。耶律雷藿微微一笑,道:“王妃乃是千岁之躯,在下怎么敢攥越规矩。”袍袖左右分甩,整备衣衽,便往小屋而去。杨不识跟随其后,经过那小丫鬟时,听见她格格而笑,莲花碎步,盈盈跟在身後——
进得屋中,又有两个丫鬟迎上前来,朝耶律雷藿万福有礼,瞧着杨不识也是一笑,将旁边的粉红帷幕撩起,里面坐着一位衣饰华美、云鬓宝钗的贵妇人。杨不识与她对视一眼,神情俱变,莫不动容,同时惊呼道:“唉呀!原来是你!”
第266章 一朝富贵两重天(壹)
——这敛衽危坐的妙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昔日那辛家庄的大小姐辛英,此刻眉目轻描,额中点饰一朵金红桃花,夜灯衬托之下,更添得几分妖媚娇娆。她见着杨不识陡然来此,且随耶律雷藿一道,颇为惊愕,难以索解,继而脸色敛整,旋即又变得冷冰冰的,淡淡道:“原来是陈公子,许久不见了,身体可好?”耶律雷藿不知她二人相识,也是错愕不已,瞅瞅辛英,看看杨不识,忽然道:“王妃,他不姓‘陈’,却是‘杨’姓。”辛英眼睛瞥睨一眼,不动声色,道:“是吗?妾身唤错了公子姓名,正是羞惭难当。”吩咐左右婢女备妥酒宴,便在这花厅之中接风款待,耶律雷藿是坐于上座,用着金杯盛酒,以示尊崇之极,杨不识敬陪末座,手中端着一个青铜杯器,地位可是差远了。盘盏如串珠衔奉,上面皆是江南名肴,若鸡包鱼翅、蟹粉狮子头、烤方、双皮刀鱼、将军过桥、蛋美鸡、翡翠烧卖、千层油糕,色香味莫不全备。辛英微微莞尔,笑道:“法王辛苦了,不知哪地图坐落怎样?”耶律雷藿手指杨不识,道:“一切关键,便在此人身上,他若在此,自然有人挟图而来。”话虽如此,罗琴是生是死,他心里也甚无底。只是他素来瞧待辛英不起,面子上客客气气的,国家大事、军机要秘,不过敷衍了事,随便说说罢了。辛英面有异色,见杨不识面有尴尬之意,然兀自端坐不动,冷然道:“杨公子是多情之人,肯犯险涉难,进入我等虎穴之中,想必也是为了佳人之故吧?”杨不识被她料中意图,讪讪一笑。耶律雷藿举箸饮杯,他也腹中饥饿,自取酒食。辛英神情冷淡,无多言语。杨不识也不以为忤,轻轻酌饮,举止文雅客气,只瞧得两旁端盆托壶的丫鬟嘻嘻而笑。酒过三巡,微有醉意,耶律雷藿被一个丫鬟引往左院东厢房歇息,另外一个盘花清丽的女子笑道:“公子请随我来吧。”引他欲朝右院西厢房的一件小室走去。辛英瞧他一眼,颔首道:“休息好。”目送他出了房门,自去歇息——
天明时分,自有两个丫鬟轻轻扣开房门,端着洗漱盘盏进来伺候。杨不识颇多不适,请了她们出去,自己挼袖清洗,不时听得外面两女子格格欢笑,心想:“她们这是怪我见不得什么世面了?若要女子服侍,我也只要琴儿居于身畔,自然我也会服侍她,却不要旁人打诨添足。”脸上不觉一阵滚烫。再看床边,木架上搭了一套崭新的袍服,金边白布,缎绢纹带,微微愕然,略一沉吟,自觉穿着旧脏衣服与人谈话,颇多不雅失敬,于是换上袍袖,用纹带扎好头发,对着桌上铜镜一照,果真气象大大不同。他推门而出,廊柱下等候的两个丫鬟俱是眼前一亮,不觉笑道:“却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稍稍拾掇,精神便极其不同呢。”相顾一视,扑哧又是一笑,起身道:“杨相公,请随我们去用茶吧?”杨不识心中暗道:“完颜亮尚未举兵南下,他的妃子便现在江南定居,不知究竟是何意图呢?是了,她本是江南人氏,说不得思念故土风物,难耐不得,于是先回南方居候。”有些惴惴不安——
耶律雷藿与辛英早在厅间等候,见得他来,却不起身,手指下座,道:“请坐。”杨不识微微欠身,见案上摆好汤匙、竹筷,及肘处贴着一个朱红托盘,用青花镏金的小碗盛满珍珠小米稀饭,盘边平展白玉瓷盘上,整整齐齐放着一根金黄耀亮的双绞油条、一个盈盈可握的精炸馒头、两旁各有一个鸡汁汤包,甚是精致小巧。丫鬟从旁迎上,轻轻提着一面绒绣黑底的面巾,欲替他别夹于胸前。杨不识面色微红,不及说话,便看那丫鬟手脚伶俐明快,瞬间便将面巾置妥,遂不再阻拦,低声称谢,看耶律雷藿与辛英已然用膳,当下也不客气。吃完后,耶律雷藿举步外出,杨不识就要跟随,听得后面辛英道:“杨公子且留步,我有话与你说。”耶律雷藿斜睨他一眼,木无表情,展袖离去。辛英见杨不识踌躇不决,略一思忖,叹道:“你我也算得故人,若要叙旧,该有一些话说。你放心,他去去即归,黄昏之前,必定是会回来的。”此刻才是清晨,便是说耶律雷藿此去,要在外面耽搁好许多时辰。她连连催促,语气虽然温婉,但柔转之间,稍稍听辩,尚不蔽其中几分强悍之色。杨不识无可奈何,苦笑作揖,老老实实在原先座席陪伺,早有几个丫鬟过来,将残羹剩炙撤下,换上一杯清香好茶。辛英呆呆瞧着他,目光炯炯有神,杨不识不敢与之对视,眼目闪烁,忽离不定,半晌听得她喟然一叹,道:“黑旗帮的三位恶人,果真都死了么?”杨不识愕然,想起她与黑旗帮之偌大深仇苦恨,先嫁于宗王爷,后委身于金国皇帝完颜亮,一者便是贪慕荣华富贵,二者便是假手金人权贵之力,欲剿丧仇人性命,不觉心生几分恻然,颔首无语。辛英幽幽一叹,端目凝神,把玩着手上的杯盅,低声道:“是吗?唉!我知晓那三帮主是毙命于法王府中,至于缪婳纵二人怎样陨命,还请你能够详细说来。”——
杨不识遂不隐瞒,将当日情景娓娓道来,却将诸事根由之《八脉心法》一节略过不提,恐节外生枝,反倒颇添阻遏不妙。辛英只听得冷笑不已,恨恨道:“这三人操身立世,贪名求利,便是这般死了也活该。他们好运气,幸赖不曾落在我的手里,否则必定要教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死活两难,痛苦不堪。”她说之平淡,然听在杨不识耳里,却若腊月寒霜、凝结梁檐,不由激灵灵打了一个寒噤。辛英叹道:“你心中或在说我仇人已亡,俱不得善终,也算得大仇得报吧?”双袖抬起,上面图案美衽织绣,华贵异常,道:“却也不尽然呢。”忽然拍拍巴掌,两侧屏风后闪出一队舞姬,轻裘披纱,袅若云中雾里的婀娜仙女。杨不识愕然,忙道:“凌晨清风明露、花绽叶萌,一切皆能心旷神怡,却不用歌舞助兴。”辛英莞尔,道:“这一支舞是要看的。”有人旁边弹拨清唱,竟是《昭君出塞》的曲子。弹拨之外,尚有北地胡笳之音,音色混合,得江南之风,又得北胡之韵,矛盾之中,尚闻协和调顺。舞姬手腕空空,袖起处,白若皓玉。弹唱的六七位女子却配戴着几只铃铛,摇晃时,“叮叮当当”,煞是好听悦耳——
杨不识懂音识律,心中大大不以为然,偷眼往上首辛英瞥去,见她托腮凝思,暗道:“昭君出塞,和亲匈奴,乃是为了民族大义、两国安生和睦,而舍弃个人小义小利,你为了报仇,心思蒙昧,既然先后下嫁两位金国的显赫贵戚,究本溯源,却是为了个人小利而舍弃国家大义,这二者怕是大不同吧?昭君传名千古,你辛大小姐万万不得若她一般享祭芳名呢。”心中如是所想,但却不好所将出来,端盅饮茶,待听到一女子朱唇微启,唱道“寒花冰霜布双鬓,不辨雪色与华发”时,见辛英面色犹然平淡,双目望之,若细细打量,颇见其中的几分憔悴怅惘之色,想必她心中也是隐约惴惴、恍惚难安,不觉又是一声叹息。便在此时,舞姬水袖一展,左右分开,袖底淡蓝之色杳杳遥遥,状若草原远处蓝天雪山,相映成景。杨不识心中一荡,不觉黯然伤感,只觉得罗琴也是站立于雪山山顶,若笑若怨地朝自己招手,自己走不近前——
他正自出神,眼前蓦然一花,却是两位舞姬笑盈盈逼迫而来,不待身前,忽然身形一晃,如镜中水月,一手挽起粉红袖花,朝前用力甩荡轻开,径直奔自己面门而来。杨不识不意大吃一惊,才要往後仰脖躲避,那两位舞姬收了长袖,盈盈飘掠,口吐珠玉莺语之声,道:“昭君含情一掬笑。”后面又闪出两位女子,柳腰轻摆,侧身俏转,莲花碎步方始蹑踮,盈盈可握,四条袖子不约而同往半空飞去,在四面八方散开,应声道:“不想未央故人来。”回眸一笑,瞧得杨不识慌忙低头,疑窦丛生。后面又是几式舞姿弄来,莫不是言道昭君出塞之后,惦念故土乡人,望穿秋水,唯盼规范中原云云,到得最后,词义大为变化,全然不见一代浩瀚凛然的风范,倒似如此一位奇女子,却似后悔自己鲁莽出关,陷足草雪泥淖,急欲脱身而不可得一般。杨不识心中奇道:“这却不是什么《昭君出塞》了,倒听来象是她自己心声呢?”料她一意复仇,当初之时,那时什么也顾将不得的,此刻大仇人皆亡,静歇下心来反思痛定,心或有悔意而未知
第267章 一朝富贵两重天(贰)
——便在此时,听得有人在厅外叫道:“王妃千岁,攘荑山金算盘与白石上人求见。”辛英冷冷道:“你们自己都来到了家门口,还有什么求见不求见的?”旁边一个鹅黄衣裳的丫鬟轻轻盈盈地奔跑了出去,便将她的话原封不动、一字不差地传出,语气也颇有几分倨傲。外面那什么金算盘与白石上人哈哈大笑,道:“王妃宫阙深深,投帖拜书不能,狮头大门终日威严闭户,我等亦然无可奈何,只好逾墙越壁,多有失礼失敬之处。王妃富贵雍雅之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气度恢廓、最能容人,想必不至于见责我们罢?”说话间,一个矮胖子与一个瘦高和尚走了进来。那矮胖子年约四十,八字胡须,颌下一缕山羊微髯,小眼圆珠,滴溜溜乱转不停,瞥过杨不识面前若有一怔,继而扭过头去,看似甚是精明机变。他腋下夹着一个大算盘,金珠串联,光芒闪闪,也不知真是金珠子,还是单单在外面镀上了一层颜色,想必就是金算盘了。旁边的和尚高他一头,春秋与之相仿,脸色蜡黄,薄须散眉,双目只定定地瞧着前方,黯然无神,双袖飘过,衣袂连带,悄若无息,可见身法步伐颇显高明,杨不识暗暗诧异,心想:“此人状若木头,但举止行为,流畅无滞,倒似水上行木一般。”思忖间,听得辛英哼道:“好大的算盘,莫非是来与我算帐的吗?却不知该了先生几钱几两的银子呢?”——
她妙目扫视白石上人,目光凛然,夸赞道:“大师号称‘流水枯木’,动静兼合,果真是举世无双。”杨不识愕然,忖道:“他果然是这般绰号,倒也妥贴之极。”白石上人神情无动,微微颔首,说道:“不敢承赞,委实过奖。”辛英哼道:“我愚妇之言,当是谬赞了。”金算盘尤拨弄哈哈大笑,道:“王妃千岁欢喜玩笑,足见平易近人。”白石上人眼皮微搭,不理不睬——
杨不识暗暗诧异,便看他二人也在对首下座连排歇下,两个丫鬟一人托着红盘,各各奉上两杯清茶,另外一个捧着方架,左右搭放着雪白的毛巾,笑道:“还请净脸洁手。”金算盘讪讪一笑,道:“我等越墙之前,便在外面小池内习了手,不过--”心中暗骂:“不过是得了完颜亮的宠眷,不想便如此得意张扬呢。”他话不及说完,便看一只纤纤素手托着一张的毛巾伸到跟前,盈盈笑道:“要不奴婢替您擦脸吧?”白石上人冷哼一声,也不说话,接过毛巾在脸上仔仔细细地擦了几下,把双手在上面颠拭数个来回,木然瞧着旁边丫鬟,若说道:“如此可好了?”那丫鬟嘻嘻一笑,收了毛巾,旁边金算盘也已经拾掇完毕,咳嗽一声,抱拳道:“如此可还满意?”辛英微嗤一声,淡然道:“两位人品身体都是干净得很,不用清理也是可以的。”金算盘脸上闪过一丝青色,转瞬即逝,即刻平复从容,哈哈笑道:“王妃乃天上仙子,尊崇之极,我等凡人俗子虽然不成粘污贴垢,但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多半挟携不少铅华,只怕王妃清丽之人,可是受不得。”眼睛暗含阴谲,心中却是另外一番心思:“你一个狗屁的仙子,不过是好运气,竟被你窃得了大金国的荣华富贵,说到底,终究还是华服美钗、装模作样的*罢了,奈何摆着如此一副臭脸呢?只是此刻与你做买卖,还需好生忍耐才是。”心中忿忿,隐忍不发,脸上堆满笑容,但虚情假意,一辨便知——
辛英道:“两位先生奔波了许久,不知可还探得什么下落?”金算盘道:“若是没有几分讯息,也不敢跑到此地讨扰千岁金安。”旁边一个斜鬓挽髻丫鬟噗哧一笑,与旁边同伴道:“前几次他们不也是空手而来的吗?好记性,自己却忘得一干二净了。”辛英佯嗔道:“两个打雀儿的在喋喋呱呱地贫嘴什么呢?这两位俱是江湖上的老前辈,德高望重,你们岂敢胡言放肆?还不陪罪道歉么?”那斜鬓挽髻的女子敛衽万福,笑道:“是,是,小女子不识好歹、不懂厉害,几乎得罪两位先生了。这里便给你们陪罪,还请莫要见怪迁责。”旁边同伴掩口笑道:“王妃稍时又要说你了,哪有这般向人道歉的呢?自该敬奉一两杯茶水,是也不是?”这女子恍然大悟,哦道:“哎呀,多谢妹妹提醒,我省得了。”果真端起茶壶,替金算盘与白石上人欲添酌一二。白石上人面前茶水纹丝不动,几若满溢,她眼睛一转,劝道:“大师何不小饮几口,也好教我侍奉?”杨不识眉头微蹙,暗道:“这几个丫鬟甚不端重,说话好不暧昧。”白石上人冷冷道:“贫僧有手有脚,不敢劳烦姑娘大驾。”双手笼在袖中,无色无形。这丫鬟幽幽一叹,掉头朝辛英望去,苦笑道:“王妃还是责怪我罢?这,这位大师父不肯原谅我呢。”辛英摇头道:“你自己惹下的祸事,自己寻法子解决干净才是。倘若大师父不肯原谅你,你便自己拿着木板,到後房好好跪着吧。”白石上人眼睁一线,说道:“前几次确是我等挟讯有误,算来也是自己的不是,姑娘所言,不假离虚,我哪里会怪你?”此丫鬟一手拍胸,嘻嘻笑道:“原来如此,骇了我一大跳哩。大师父果然是了不起的出家人,胸襟气度,腹内空空,当真与我等大不同。”杨不识听得她说道“腹内空空”四个字,颇为不雅不敬,说来却是满脸无辜无邪之状,不觉莞尔,心想:“她要是有意这般说话,那也未免促侠捉弄得紧,却不知辛小姐请他们打听什么下落?”转念一想:“再是观之情状,气氛尴尬,这‘请’之一字,未免却有些抬举他们了。”那斜鬓挽髻的丫鬟听得身后动静,略略回过头来,斜睨杨不识一眼,目含笑意,又缓缓踱到金算盘跟前。金算盘不待她开口,慌忙端起杯盅喝了两口,丫鬟将其填满,盈盈一闪,退避一旁——
金算盘道:“此番消息却是十之八九是真的了,江湖之上,有一位大名鼎鼎的贩买消息之人,唤做‘万事通’,不知王妃可曾听说过?”杨不识心中“嘎登”一下,暗道:“这万事通传敛消息之能,不下于丐帮,本领很是了得的。”辛英眉头微蹙,摇头道:“我深居闺宫,少有涉足武林,什么‘千事通’、‘万事通’的,我可是没有听说过。”金算盘哈哈笑道:“是,是,江湖乃滚打跌爬、刀光剑影之处,原就不宜于王妃如此极其尊贵的人物惦念留意的。”大声咳嗽一声,又道:“这位‘万事通’先生,专司于江湖各地打探奇异消息、隐秘珍闻,其人收费售讯、开价不菲,但物有所值。”言罢,眼睛却瞧辛英偷瞧。辛英微微一笑,道:“莫非金先生也花了大价钱,向这位什么万事通购买消息么?你花了多少钱,若是消息果真确实无误,我便再花上十倍的钱买下来又有何妨呢?”——
金算盘连连摇手,道:“在下四处伸手,八方敛财,金银珠宝虽好,却不敢往王妃索取。”辛英笑道:“先生若是得了一方封疆大吏,所好所喜皆唾手可得,其实一切心思,都注于长远买卖,委实精明呢。”金算盘喜形于色,豁的起身,躬身作揖,问道:“难道王妃向皇帝提及了此事不成么?我,我二人功削劳薄,不敢贪恋封疆大吏如此显任赫职,紫蟒锦袍加身,反若千钧之重咧。便是能得五六品的官职,陋衙空堂,两两差役吆喝陪伴,已然心满意足矣,从此远望朝廷宫阙之颠、巍巍光芒,心中必定感激万分、万劫不忘。”辛英从袖中摸出一份信札,道:“吏部公文就在这里,先生可要查验一番?”不及他说话,便将其中纸张抽出,命旁边丫鬟传接过去——
金算盘口道不敢,但见公文就在眼前,依旧忍不住轻轻托过,小心展开观看,一目览阅,见金国吏部红印鲜明赫然,明授虎贲五品官爵,双手不禁颤抖不已,遂深吸一气,笑道:“多谢王妃鼎力成全。”辛英微微莞尔,端起一杯茶水,贴唇轻抿,她那茶却非清茶,里面鹿茸珍桂、多种调养药材烹制而成,柔声道:“这张状子就请先生自己收好,即刻便可赶去河北赴任,其时登记在册,两位先生便是朝廷的官员了。余下怎样,先生自该忖夺思办,小女子不便妄语多言。”——
金算盘哈哈大笑,将此公文叠好,揣入怀中,眉飞色舞,躬身道:“如此说来,在下与白石兄便是皇上与王妃的属下了,自此死命效力,绝不敢有半分懈怠。”杨不识见这他奴才谄媚之状,又是好气,又是厌恶
第268章 一朝富贵两重天(叁)
——辛英眉色忧愁,却把一双眼睛往杨不识瞧来,淡淡戚悲,隐约伤情,叹道:“我幼妹自从被那吴千秋掳去,从此下落不明,历今算来,也有一年有余了吧?”杨不识愕然一怔,心道她这是与自己问话么?想起那辛芙年纪虽小,但鬼怪精灵,若要促狭用恶,委实也是教人头疼之极,如今生死不知、踪迹茫茫,辛英世上,唯独余此一位血肉亲人,心中也不觉替她姊妹恻隐黯然,遂点点头无语无言。辛英微微莞尔,扭头转向金算盘与白石上人二者,说道:“我日夜牵挂惦念她,是以请了陛下恩准,与如意法王耶律先生南下归省,一者因为在北地居滞甚久,怀念江南故土风物人情,二者便是要尽力寻觅我那可怜的妹妹下落,倘能姊妹团聚,共享天伦欢乐,岂敢不心满意足,另设妄念贪嗔?至于什么国家大事、烽火兵法,我一介女子丝毫不以为挂,也懒得搭理。”说话之间,有意无意朝杨不识斜睨一眼,目有深意。杨不识心中一震,心想她这是说自己虽是完颜亮的宠妃,然此番潜入江南,一心一意只是为了小妹辛芙,并非对金国欲南伐攻宋有所辅佐策应,忖道:“原来她全系私事而来,只是我可不能完全相信她了。”——
金算盘喝口水,大声道:“王妃居于瑶宫贝阙之中,上有彩霞映照,灼灼生辉,下得芝兰衬托,足履芬芳,前有五凤来仪,鼓瑟共鸣,后得真龙护佑,诸事无忧,左倚金枝玉叶,能--”他正自奉承得高兴,听得旁边一个双丝红绳垂饰的丫鬟轻声咳嗽一声,惊觉话说得有些过了,不由讪讪一笑,转口道:“可谓种种富贵之极,却犹然不忘流落幼妹、颠沛小犊,如此姊妹深情,撼天动地,委实叫人不胜唏嘘。”——
辛英淡然道:“姊妹情深,本是天地性情,何足这般称扬呢?倘若此事也要大肆咶噪,那你我人人都是天生的大圣人了,不够为怪。”——
杨不识暗道:“不错,这金算盘的马屁拍得才是真正教人‘不胜唏嘘’咧。”却看金算盘正色道:“非也,非也,小人可不是专对王妃千岁阿谀奉承,想如今世风日下,礼仪不倡,廉耻难提,兄弟姊妹、父母妻子之间,为争夺名利钱财,尚有血肉相仇,手足互残之事,只闹得天翻地覆、鬼神嗔呆亦不为羞耻,反倒得意洋洋,四处炫耀,惟恐天下人不能知之其恶。要是有人稍加喝责,以孔孟圣贤的道理谆谆劝道,他们非但不肯听从,反倒嗤之以鼻,且不说将好心好意提醒规劝之人痛骂一顿,更是追本溯源,将那孔夫子、孟夫子也恶狠狠地辱骂嘲弄一番。由此可见,岂是人人都讲究什么亲情道理,可谓之天生大圣人的?”杨不识闻言愕然,暗道这金算盘谄媚之相固然叫人生厌,但这番说辞,确有几分道理呢。鹅黄衣裳的丫鬟眨巴眼睛,点头道:“不错,听人说过,天地万物皆由元气凝结而成,我等人属当不例外呢。元气有好有坏,有香有臭,好元气自成好人,辩礼仪、识道理、明是非、通灵秀,稍加雕琢,往往就是可造之才,那浊元气却镌恶人,粗鄙不堪、野蛮刁钻,十分的惫懒无赖呢。这些坏蛋,每日里只会吃喝拉撒,四处厮混,上骂三皇五帝、孔孟李耳,下辱世俗孝贤、扶危侠俊,自己一事无成、哗众取宠,乃是极其下贱卑劣之徒呢。”——
金算盘拍掌笑道:“姑娘说得极是,後者尽皆为混浊恶元气凝结,说话臭烘烘,狗屁不通,若是通了,反倒将臭气传扬出十万八千里之外,更是不妙了。”旁边那个斜鬓挽髻的丫鬟噗哧一笑,道:“你们这就是英雄所见略同,只是那些浊恶气的家伙也未曾开罪你们,奈何被你们如此作贱呢?”鹅黄衣裳的女子不以为然,道:“那些自以为是的贱人下贱之极,作贱他们又有何妨?”——
白石上人冷冷道:“今日此来,受了王妃千岁的官爵,不敢无功恃傲,金算盘兄,何不将那辛芙下落早早道明,也免得贻误了救援大事?”辛英闻言,身体微微一颤,登时失落了矜持,颤声道:“救援?这,这两个字从何说起呢?”她心中又惊又喜,喜的是江湖传言这白石上人号称“流水行木”,呆纳木然之极,但言语无诳,他既然齿及辛芙下落,当是确实知晓妹妹的所在了,惊的是闻之语气,辛芙处境若是不甚大妙,也不知落在哪个枭雄哪个土匪手里,不堪安乐,胸中砰然堪忧。金算盘拍拍脑袋,笑道:“不错,不错,若非白石兄提醒,我喜极之下,几乎忘了正经事情,实在该打。”——
杨不识端起茶盅,轻轻抿喝一口,心中却好生诧异,心想:“这位白石上人分明是个出家的和尚,为何与金算盘却以俗家称谓往来勾连?是了,他是个和尚,其实终究还是个假的和尚,倘若是真大师,岂会与之一并查验辛芙下落,便为得央求辛英在完颜亮面前谋得一官半职、盼爵锻位呢?看他木然然的一副不理红尘俗世的模样,哪里知晓骨子里却是贪好名利之徒,要是在外面与他相逢碰面,还真的会被他蒙骗了。”心念如是,对之不免有了几分藐视,转念一想,不觉又有几分酸楚:“假如他二人说得都是真话实言,果然探听得辛芙痕迹,辛家大小姐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日出,姊妹团聚,其乐融融,其乐泄泄。琴儿此刻却不知是生是死,倘若天可怜见,垂悯我二人,不教阴阳相隔,却不知她究竟流落何方?”愈发胸中郁闷愁结,不免长长一声叹息。这一身叹息颇为粗重,满厅之人皆闻听真切,纷纷把眼往他瞧来。金算盘与白石上人也是神情疑惑,不知所以。白石上人洞若观火,目光如炬,先前默然无视,只道他是大金国王妃的客人,说不得又是什么新进的面首,不以为介,这时凝神打量,觑窥分明,不禁心中暗暗凛然,心想:“这年轻人精光内敛,好浑厚的内力呀!”但见之脸色忽而青色隐然,忽而酡颜醉脸,不知其胸内心思缠绵、百葛纠缠,也是好生奇怪,饶是他这般木头之人,也不免朝杨不识多瞧待几眼——
辛英道:“舍妹当下何处?听两位谈诉,似是处境不佳呢?”她本想说道“处境不妙”,但那个“妙”字尚未出口,胸中砰然一动,多有心悸之感,遂转换“佳”字替代。金算盘道:“我等先从‘万事通’处得了消息,道辛小妹被恶人掳掠之后,被恒山一位高人相救,本欲携上恒山管教学艺。孰料半路之上,这位高人遇上了一位甚是厉害的仇家,双方苦斗,恒山之人终究不敌,重伤而逃,辛小妹也被其大仇人胁迫,带至附近一处偏僻之地,当作小奴婢使唤差派。我二人听了,不敢全信,于是悄悄赶至那里窥探,果然看得那大恶人旁边有个小丫头,端盆托盏,洒水拖地,甚是辛劳。”——
辛英脸色陡变,声音蓦然高扬,说道:“她,她做得了这些杂役么?”金算盘点头道:“做得的,做得的,看她粗衣烂服,褴袖麻履,手脚身份明俐轻快,只是一刻也不得安歇,稍稍休憩,便听得那大恶人在屋里嚷嚷,道:‘你再要偷懒,今晚的饭食便可克扣下一半,你自己思忖打量。’我看她瘦骨伶仃的,全身上下只剩下一些皮包骨头,哪里还能饿得半分?果真见她应答起身,愁眉苦脸,撅着嘴又去拾掇家务杂活。”辛英面有恚怒,喝道:“那狗贼焉敢如此?只是,只是她果真是我家小妹么?”——
金算盘搔搔头皮,面有为难之色,喃喃道:“先前我等也是自信满满,但听王妃一再催问考究,却也不免有些惴惴惶恐了。只是我与白石兄藏匿于墙壁之外时,听得那人厉声喝斥,言语中倒有‘辛家臭丫头’‘莫把自己还当作辛家二小姐’云云。”辛英嗔目张舌,倒吸一口凉气,张皇道:“那…那定然就是我妹子了。”——
杨不识心中暗道:“这辛芙年纪虽小,但心肠却比成人尚要恶毒几分,只是她毕竟也吃了这许多的苦头,被那什么恒山派的大仇人话来喝去地凶霸霸使唤,算来也够了教训。”略一沉吟:“我为了等候琴儿归来,不得不衔随耶律法王,便唯有居停于此。我吃喝用度不免依赖辛英,何不就此想法子救了她妹妹出来,大伙儿便算是两不相欠。日後她若是帮着完颜亮难下犯我江南,我也无甚顾忌,大可放开手脚与他们对峙抗拒。”他初入此院,本是打定了主意,欲厚腆着脸皮,大刺刺地吃喝辛英供给之物,非要得悉罗琴下落不肯离开,至于说道什么欠下金人的人情,自己索性装糊涂,两手一摊,决计不肯承认,饶是如此,心中其实尚有赧然,不过隐忍不发,故作不知罢了。此时意外能得机会,只消救她妹妹出来,乃是故援私情,却与两国社稷、民族气节毫不相干,自己更能心安理得,何乐而不为之?心想:“那大恶人武功或甚高强,因此金算盘与这位白石上人觑窥良久,毕竟不敢出手救人。我武功轻功大有精益,便是打不过他,难道不能偷个空子背起辛芙就逃么?我狠命逃跑,他却未必会为了一个小丫头死命劳累地追我呢。”于是豁然起身,大声道:“好,我们这就去将辛芙抢了出来。”众人闻言,不禁愕然
第269章 一朝富贵两重天(肆)
——辛英脸色肃然端凝,忽然大步走到阶下厅中,一手扯住袍扣,忽赖一声将外面的华美袍服甩了下来,里面赫然便是一身短打精干的装扮,清声道:“好,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去救人。”除却那些丫鬟掩口而笑,杨不识、白石上人、金算盘俱未料她宽衽之下,却有如此的准备,莫不相顾瞠目结舌——
早有一位丫鬟递上长剑,替其悬于腰间。听得脚步碎响,另外一女子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上捧着杨不识的“半笔”青锋,轻盈盈转到了他的身后,缚于他的背上,剑柄露出肩头,正是依着来时的模样——
金算盘不敢阻拦,与白石上人转身出屋,在前面引路。辛英与杨不识尾随其后。四人过了院池影壁,纵身跳跃,依旧还从大门旁的白墙上翻了出去,顺着道路往西急奔——
奔出许久,前面又是一盘湖泊,不甚宽大辽阔,但也若陆地明珠,水波金灿灿、碧沉沉,粼光洵洵,耀人眼目。小湖当中,可见芝兰古树,不算浓密,中间破出一间院舍农屋。辛英见金算盘与白石上人颔首示意,咦道:“便是在那里么?”——
杨不识低声道:“这里很是隐秘呀!”左右看顾,不见小船渡舟。金算盘笑道:“随我来,道路在另外一侧咧。”拨开道旁一些白李烂桃,尚不能熟透吃食,半蹲身伏腰,朝湖岸凹弯走去,果见前面星星点点,原来是湖面上一排木桩,一端衔结湖岸,另一端遥遥飘去,正接着湖心小屋。辛英喜道:“好道路,好机巧,一般人却是过不去的。”三几步赶至跟前。此时回头,看见后面树根旁有一块石碑,上面一行十四个大字:“活死人半死不活,死活人不活全死。”下面镌刻着一个死人骷髅,说是死人,又有几分若似沉疴久病的伤患,皮肉销尽,唯余下一些皮包骨头——
杨不识暗暗心惊,暗道碑上字句古怪,图刻狰狞,只看这般架势,屋内那人便不似什么善类。辛英打个寒噤,咳嗽一声,冷哼道:“装神弄鬼的,想必没有什么真才实学。”金算盘讪讪一笑,嗫嚅道:“王妃千岁见识广博,我与白石兄都被他骗了。”杨不识心中喟然一叹,暗道古语所述实在不差的,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指鹿为马搬舌唇,这两人脱迹武林,谋得了金国的一二官职,虽是官场的老爷,却也是辛英手下的使唤奴才无疑了,便是心中再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服气,以为辛英瞎说八道,尚不得不见风使舵、察言观色,顺着她的语风接应下去——
杨不识与辛英跃上竖桩,桩头方圆不过三四寸,甚难下足,两人足尖踮踏,稍一沾上,便即提气弹起,若蜻蜓点水,“倏倏倏倏”飞掠而过,眼看湖面将尽,猛然拔身而起,跳过矮墙,进得篱笆墙内。展眼往周围看去,心中暗暗惊讶:“不想那大恶人竟然挟持了辛芙,却隐蔽在这小胡孤岛之上?”只是此“岛”十分狭小,容下这院屋茅居,再过去几丈草木黄土,便是湖波粼粼,倒似突出湖面的一个小小土包。后面金算盘与白石上人赶来,低声道:“王妃,你我小心才是。”——
杨不识小心翼翼,趴在屋外小窗朝里面窥看,见窗格蒙蔽甚是严实,里面若被草帘遮掩,不能探得究竟。辛英与金算盘、白石上人来到小屋门前,门开一缝,便即招手要他过来。金算盘与白石上人相顾一眼,闪退旁边。杨不识在辛英身侧蹲下,凝目观之,见里面其实甚大,当中端端正正架着一具棺材,头前燃烧蜡烛,供奉着一块令牌,便是白日昭然,也不免阴恻恐怖。他大为惊异,正待与辛英说话,突然一股力道自背後传来,推搡挤兑,两人猝不及防,登时拿捏不住身形,“扑通”斜肩撞向门户,那门并未闩牢,应声而开,便往里面跌跌撞撞地甩去,抱成一团,颇是狼狈落魄。听得“嘎吱”一响,金算盘与白石上人疾步抢进,反手将木门关上,把持左右。辛英跌得灰头土脸,不觉怒道:“你们这是作甚?何敢对本宫如此无礼?”白石上人森然无语,一双眼睛只是盯着杨不识,戒备不怠——
金算盘哈哈一笑,昂然抱臂道:“狗屁‘本宫’,立着牌坊当*,不过是胖王爷与那完颜亮的玩物罢了,却在老子面前摆个什么鬼臭架子咧?今日赚你进来,自然是要得你为质,不想吃苦受亏,便老老实实地说出宝藏下落才是。”——
辛英见他瞬间变了一副嘴脸,说话刻薄鄙陋,不觉咬牙切齿,恨恨道:“你说得什么宝藏?只怕心机白费,徒劳无功哩。”金算盘圆睁双眼,精神一振,手指拨弄得算盘子“卜旯卜旯”直响,哼道:“聪明人也装糊涂么?瞒不过去的。好,我提个醒,自然是你父亲与欧阳老贼当年得之的无数钱财珍宝。听闻你伺候完颜亮日久,只有他不断给你赏赐,什么金银首饰、珍珠玛瑙,你却未曾奉献他片金碎银,想必那宝藏地图还在你手中捏着吧?”辛英又气又怒,沧啷啷拔出长剑,骂道:“你们…你们根本不曾知晓我妹妹的下落,是也不是?一切皆是你们骗我来此而设下的阴谋诡计。”白石上人冷冷道;“不错,正是如此。你那什么小官微吏,我们看不上眼。”杨不识听得一声叹息,恍恍惚惚,若隐若现,似是从后面棺内传来,不由心中凛然,料想金算盘与白石上人既敢赚骗自己二人来此湖心之地,必设有计谋陷阱,立感紧张,遂不敢大意,一把握住辛英手腕,低声道:“莫急,自乱心神,反倒难以自拔。”拉著她退到一旁,贴着一根梁下木柱站定——
辛英期冀满满,挟兴而来,未妨却被他二人如此捉弄蒙骗,自然气极,不由花枝乱颤,甩开杨不识捏拽,方要挺剑送上,直刺金算盘咽喉要害,左足踏出,右腿尚不及跟进,却听得一阵“倏格格”的响动,原来是那棺材盖被人从里面缓缓掀开,不由唬得脸色惨白,以为是里面死人诈尸,双足一软,几乎瘫了下去,被杨不识抱住双肋,托撑不放。里面坐上一个人来,长发花白,掩住面目,不辨真容,咳嗽几声,道:“他们来了么?”金算盘与白石上人欠身一礼,齐声道:“来了,大哥,你可吃了药,身体好些吗?”——
那长发怪人叹道:“便是这般了,死不了,活不好的。”辛英惊魂未定,此刻听棺内之人说话,心中稍安,心道此人装神弄鬼,毕竟不是僵尸,心下好气好笑,气此人吓了自己一大跳,三魂七魄几乎殆尽,笑得是世上本无什么鬼神,自己也熟谙此理,但事到临头,还是免不得失措惊慌,丢人现眼,愈法恼怒,呵斥道:“你是他们大哥吗?想必也是幕后主使筹划之人吧?果然是见不得人的大恶人呢。”那长发怪人翻身跳出棺外,手掌在棺盖上轻轻磕弹,叹道:“我是大恶人么?那可不配使用这具上好的棺椁了。只是此物抛弃可惜。”俯首若是沉吟片刻,忽然笑道:“你们再不老老实实说出宝藏的下落,便用它来给你们合葬吧?我不就成了大好人么?妙哉,妙哉!”辛英破口大骂——
金算盘道:“大哥,这雌儿好生倔强,莫要多说,先擒下她们再说。”一拍巴掌,哈哈笑道:“是了,大哥若能采阴补阳,对身体必会大有裨益。这辛女子身体早被金人用过,残花败柳,腌臜破烂,便是御了她,也不算是犯下江湖*大忌也。待大哥快活之后,我与白石也轮番享受一通。”竟然起了淫念。辛英又羞又急,长剑横于胸前,小心防护——
长发怪人叹道:“三弟说得确有几分道理,只是这位辛姑娘若能乖乖地听话,咱们也不用再为难她什么。我等自去寻觅宝藏,她还去安安乐乐地作她的大金国妃子,岂非各得其所,皆大欢喜么?”金算盘笑道:“只怕她有了这小白脸的护花使者,却不肯老老实实地听话呢。”三人眼睛往这边瞥来——
辛英颤声道:“你做梦。”更是加意留心。长发怪人冷笑道:“是吗?这便是无法子了。”突然猱身逼近,身法甚是快捷,一双手爪便往之双肩抓下。杨不识横挡于前,也不躲避,左拳划出一个半圈,虚晃其面门,侧肩扑进,堪堪相迎,右肘猛然撞向怪人胸口,正是后伏虎拳法之“虎尾撞山倒狮象”,威力极猛甚悍。长发怪人见他行险犯进,以攻为守,“咦”的一声,十分错愕,急忙撤招后退,沉声道:“好拳法。”说话间,又是一腿朝杨不识腹下撩来,风声呼啸,势夹劲风。杨不识这几日迭难重重,先是陈泰宝、云仙断魂仙去,继而罗琴坠落深崖,生死未卜,踪迹渺茫,心中委实郁闷缠结,难受不已,此刻与长发怪人动手交仗,正好宣泄愁郁,什么书生好礼、君子谦谦都顾将不得了,大吼一声,也是抬腿踢出,正合硬碰硬的解数。长发怪人见他打法凶猛,暗生嘀咕,反倒不敢与之抗持,收腿之际趁势朝前面一蹬,倏忽后跃,跳落到棺材之后,袖过运气,双掌直直拍出,道:“吃我一招。”
第270章 一朝富贵两重天(伍)
——便看那乌漆通黑的大棺材被长发怪人用力一推,倏地便朝两人飞来。杨不识大吃一惊,急忙掉转身形,身子往後一个腾空翻跃,避了开去,顺势一脚踹出,正中棺材一端,把它给凭空压了回去,只觉得腿上微微麻痹,心中暗暗凛然:“这怪人好强的内力。”——
却看金算盘与白石上人从两旁夹上,分左右而攻之。辛英长剑疾出,手腕轻抖,幻出朵朵剑花,光华过出,紫巍巍寒芒萦回闪烁、吞吐不定,从左往右划拨一道弧线,锋刃朝外,甚是迅疾。她那口长剑乃是精钢所铸,虽非什么神兵历刃,却也是锋锐异常、削铁如泥。白石上人一双肉掌再是厉害,也不敢与之僵持,招出半式,发觉不妙,急忙深吸一气,身形陡然往後掠去——
金算盘但见眼前一花,却是辛英长剑反挑刺出,不由骇然,暗道:“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妃子,奈何剑术这般精通?”仓促间难以为避,遂送出金色算盘,自下往上拼力抵挡,听得“喀嗒”声响,算盘上几个金色珠子被剑锋削了下来,“叮叮当当”落在地上,散成两瓣、三瓣,不由大为心疼,脸上青色闪过,沉声道:“好剑,好剑。”辛英一招得手,方要搬招进式,那金算盘与白石上人再度扑上,一个算盘狠狠砸向其天灵盖,另一个扫堂腿袭来,径踹其足踝膝弯,上下攻之,聘凶骋势,十分凶猛。辛英大惊,听得风声赫赫,原来长发怪人又把棺材推来,偌大的物事在空中划着筋斗横劈肆虐、乱冲乱撞——
金算盘与白石上人眉头微蹙,暗骂道:“他胡乱出招,却连我等同伴也涉卷进来了。”恐被棺材撞伤,纷纷收了招式,退避两旁,贴着墙壁站定。辛英惶恐之下,不及躲闪,眼看那棺材当头砸下,不禁花容失色,忍不住惧悚尖叫。杨不识斜里插出,猛然挥剑,真击在棺材底部,听得争鸣清脆之声,方始知晓这棺材底部乃是铁石铸造,“半笔”挟威,竟然撞碎它不得。他一手持剑托阻黑棺下坠之势,另一掌猛然拍出,扎扎实实打在棺木尾端,喝道:“去吧。”使上了七八成内力,拍出了一条裂缝。棺材受此偌巨之力,轰隆隆往长发怪人冲去,较之来势更为迅猛凶悍。那长发怪人也是大吃一惊,伸出双手将棺材抱住,“蹬蹬蹬”後退了七八步,地上踩出一连串寸深的足印——
金算盘嚷道:“白石兄,这是什么时候,还不亮出兵刃么?”白石上人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袖中闪出紫巍巍一柄短刀,长不及三尺,窄身薄刃,“沧啷啷”响动,一把刀分成两柄刀,左右手分捏执握,双足连踏,疾步抢进,猱身欺在杨不识的身前,四面八方皆是刀光剑影,将之笼罩其中——
杨不识与那长发怪人拚斗几招,知悉对方内力虽然稍逊于己,然也不遑多让,万万小觑不得,此刻见白石上人终究亮出了家伙,刀法甚是快捷迅猛,更无本分出家人的慈悲持重,遂牙关一咬,“半笔”青锋斜斜挑上,径插对方肋下。白石上人左手之刀被他架住,右刀旋即挥下,不意杨不识手腕扭转,内力贯于剑锋,将其左刀荡开之后,反手引剑后牵,又把右刀扛横,顺势一脚提出,踹向白石上人心窝窝。这一招势疾劲猛,白石上人忙不迭闪身后撤,惊道:“泰山剑法?”——
金算盘“倏忽”一声从旁边接上,手中算盘横推而出,逼迫辛英肩膀。辛英挫腰矮身,长剑唰唰唰连出三环,一环绕着弧圈,正擦上算盘边缘,乘算盘稍稍凝滞阻遏之时,不敢怠慢,口中清叱,余下双环相衔击出,剑光霍霍,朝着金算盘面门疾划。她心中恨极了此人,暗道白石秃驴木然呆板,诓骗技逊,若非是此人花言巧语,三番两次邀官请赏、谄媚奉承,极事打探讨好之能,且造假作真,掩饰无痕,自己也不会受之蒙蔽玩弄,因此下手毒辣无情,每一招递出,恨不得便能夺了此人的性命——
金算盘识得其中利害,不敢僵峙,双手摇摆,哎呀呀后退半步,吸气缩头,叫道:“瞧他那副打扮,哪里会是泰山派的道士?这娘儿们倒有些扎手,还是好好应付她才是。”辛英眼目嗔瞪,怒道:“你现在才知晓姑奶奶的本领么?”剑走游龙,直直刺去,不待招式用老,半路变化,幻出几点寒星,上下左右扎戳金算盘胸口数处要害。金算盘哈哈一笑,道:“我不过说些奉承话惹你高兴,你还当真了么?以为自己几两剑术,便是我的对手。”话音甫落,招式陡转,算盘珠子哗啦啦乱响,如车轮一般朝长剑绞来,若是贴中,必定会被绞断——
辛英大吃一惊,收剑回削,更是小心翼翼。那边长发怪人也亮出一柄钢锏,与白石上人合攻杨不识,此人锏法煞是怪异,招式十分高明,内力充沛,虽是不时咳嗽几声,但劈砍扎压、挑崩拨逗,莫不赫斯威猛,兼之白石上人双叶细刀卷云翻雾,神出鬼没,杨不识凝神静息,全神贯注,便看剑走蕙牵,东西呼应、南北作和,一路泰山剑法识来,行云流水,酣畅淋漓,正能招架抵挡。间隙处,长发怪人与白石上人相顾愕然,暗道这果真是泰山派剑法,想必此人纵然不是泰山弟子,也必定与泰山派颇有渊源——
五人你来我往战成一团,金算盘炫耀精神,手中兵刃使来愈发迅猛叵测,辛英渐渐难以招架,全凭手中利剑锋锐左右勉强架拦。她自入完颜亮宫中,也随得里面的几位大内高手纠缠学艺,稍有精益,尚不及长进,往往便被完颜亮宣去贪淫陪色,以尽床底欢娱,心中虽然切齿痛恨,然见之完颜亮凶残暴戾,绝非那宗王爷可以比拟推诿,心中畏惧,唯有任之任意享受自己身体,丝毫不敢抗拒。她是个聪明人,贞操既失,索性刻意奉承、一味曲迎,把那江南女子温婉娇柔、妩媚流转之意发挥得淋漓尽致,与完颜亮身旁诸多河北女子十分不同,只哄得金主心花怒放,神醉心迷,对之更是宠爱有加。偏偏完颜亮是个心胸狭窄、眼目阴谲之徒,最是天下第一的好色贪淫之辈,但凡遇上姿色女子,便要想方设法赚夺到手,强行霸占奸淫,初为海陵王时便即如此,不过用些手段,待弑杀熙宗皇帝、自己登基大宝之后,更是强力暴行,往往一张圣旨、一队铁甲骁骑,便将宗室、大臣的娇妻艳妾、美女歌姬悉数掠夺入宫,日夜卧于龙榻锦被,由他择意侮辱享受。别人若是胆敢与后宫诸女说上一句话,抑或多瞧上一眼,被完颜亮知晓,那便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性命断难保全。是以辛英向大内高手请教武功,他们心中尽皆忌惮万分,莫不恭敬生疏,只站得远远的指点一二,如此隔靴搔痒,其功自然是大打折扣。辛英虽然失望,但洞悉内里根究,也是无可奈何——
金算盘哈哈大笑,心中却是暗自冷笑:“这辛英武功泛泛,初时剑猛势疾,好不叫人诧异骇然,其实终究是程咬金的三扳斧头,虎头蛇尾,此刻她便不济了。只是她手中长剑倒是厉害,我若逼得太紧,她情急之下,挥起剑来乱砍乱斫,再将我算盘珠子削下几颗,大是不美。”思忖间,未免有些分神,左胸口处不觉露出破绽。辛英眼睛登时一亮,疾忙一剑送出,口中喝道:“着。”剑如闪电,亮晃晃一道光芒长射而出,径自刺扎过来。金算盘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寒噤,身形晃动,朝右边侧避,右手顺势平推算盘,被左手捉住,双臂一叫力,猛然往上挺举,大喝道:“开。”——
辛英只觉得臂膀酸麻,长剑被阻,再也刺不进半分,遂左手引动剑诀,抽剑后撤。听得“噹噹噹”几声响,算盘珠子果真又被断下几颗,落于地上铿锵调音,便是框楣乃精铁铸就,也被拨弄出一道甚深痕迹。这一下变出不意,金算盘心中凛凛,暗道:“不好,若是小觑她,反倒被她有机可乘。”愈发顾忌她的长剑,算盘舞来,倏跃不定,忽进忽退,缠绕于辛英周围,乃换游斗之法——
杨不识剑法高明,也是暗叫长发怪人与白石上人错愕不已。他识得是一套泰山剑法,见两人穿插攻来,不慌不忙,脚步挪移转踏,便从双刀鬼锏缝罅轻易穿了过去。对方不识“九天浮云”身法奥妙,两人见之情状,尽皆骇然不已,心道:“怪哉,怪哉,他这剑法虽然是泰山路数,可是较之无怨、无嗔、无飙几个牛鼻子使来尚要精绝许多。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呢?”听得杨不识喝道:“得罪了。”——
眼前忽然精芒暴闪,若光片片摇动彩霞,“半笔”青锋化作数十条幻影,不知那一条是真,那一道是假,不由心慌意乱,乱纷纷后纵弹跃。饶是如此,两人身上袍袖皆被划出几条痕迹沟洞,真能透风穿息,再要抢得几寸,必伤筋骨皮肉,不由齐声惊呼:“削云三式。”
第271章 云林深处松花满(壹)
——长发怪人倏忽一声转到了白石上人右侧,待其柳薄细刀双双刺出之时,长锏夹于吞吐刀光中间,隐没于刀势之内,猛然推出。两人配合无隙,招招剔缝,杨不识方才躲避过双刀削斫之式,“半笔”青锋尚不待搬使,对方长锏径向自己心凹下“膻中”穴撞来,风声劲猛,倾闻夺魂——
杨不识心中一惊,暗道刀锏合璧,却将自己泰山派剑法之种种攻路悉数拦堵,十分巧妙,往往自己招出半路,不曾尽施,刀锏已然左右上下纷纷袭来,或是刀守锏攻,或是锏御刀取,有进有退,徐急不定。杨不识眉头微蹙,心道若被他们这般压制,夺了先机,那可是大为不美,精神一振,“呼”的一招运出,三尺长剑从两片摇曳刀光之间斜斜刺入,角度刁钻,力道拿捏甚是巧妙,虽然刀光周密凌厉,但长剑贯穿其中,若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白石上人见他此招大不相同,心中又骇又疑,心道:“怪哉,这一剑很是高明呀,绝非泰山剑法。泰山派武功虽然不弱,却远未臻至如此化境。”不觉心惊肉跳,两柄薄刀搅他青锋,好似两根竹箸欲夹汤中碧鱼,只是那鱼却是活的,滑溜颇余,无论怎么使力扭转,总觉得费力劳神。长发怪人觑瞅真切,暗暗夸赞:“这年轻人剑法不想有如此修为,精妙奥妙,足以跻身于江湖一流高手之列。”思忖间,却见其长剑陡然破出白石上人蓝印印的刀围,青冉冉微光闪烁,剑头堪比那穿水蛟龙,挟浪持涛,晶莹四打,便往自己肋下行到,不由魂飞魄散,急忙横锏招架,“当啷”一响,在离自己肌肤不过三寸处将剑头拦主,手臂叫力,真气源源贯入,将“半笔”硬生生给推开出去。手臂隐约麻痹,登时脸色铁青,心中一沉:“此人好妙的剑法,好浑厚的内力。江湖后起之辈,不想有了如此翘楚人物,为何之前闻所未闻呢?”便看杨不识轻啸一声,细细绵绵,手中兵刃瞬间弧圈纵横、若是数十老莲衔茎,遮掩湖纹,碧沉沉莲叶之间,无数嫩藕破泥而现,却是密刷刷长剑劈头盖脸地扑来。白石上人与长发怪人相顾愕然,讶咦道:“纳云六动?”慌忙收刀收锏,朝后面跃去——
正巧金算盘躲避辛英狠命一剑袭来,也往此间踢闪,三人猝不及防抱在一起,几乎都是一个踉跄。只是他们反映甚是快捷,金算盘左掌朝中间推出,正与白石上人迎出之左掌相贴,借反弹之力跳震开来,算盘珠子刷拉拉直响,依旧朝辛英逼迫而去——
辛英本待抢进,听得异响,见眼前一花,情知不妙,急忙挥剑守御,不曾占得什么便宜。长发怪人冷然道:“肩肘便是破绽,咱们抢快一些,自然能够破解此招。”提脚抬腿,“霍”的一声踢出,却不击向杨不识,反径奔白石上人。杨不识愕然一怔,“纳云六动”使得前式,不觉稍缓。那白石上人见得腿来,微微点头,也是一脚踢出,待将触未触之际,突然跃起,足底踩踏长发怪人的腿上,奋力一蹬,身体若低空掠过的小鹞斜斜掠出,双刀晃动,锐尖果真指向杨不识肩肘。这一下变出不意,杨不识恍然大悟,收手已是大不及。白石上人与长发怪人面有得色,心道:“妙哉,这一招便破了。”——
只是杨不识剑术造诣,已然远胜无怨无嗔诸人,这“纳云六动”在他手中使来,角度之刁钻、游走之迅捷、力道拿捏之火候,莫不更添精彩。此刻他面色惊讶,不过手脚身法未有丝毫迟疑,真气贯入右臂,抖出数朵剑花,正与双刀碰撞。白石上人甫觉两条膀子立时麻痹,心下骇然,暗道自己若与他拚斗内力,绝非敌手。杨不识“半笔”青锋再一勾一弯,几乎将之左刀给吸了过来。白石上人不敢纠缠,双足落地,急忙退后,将左刀扯回身旁。长发怪人桀桀怪笑,连声道:“有趣,有趣,咱们好好亲热一番。”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粘稠污秽。杨不识道:“我那‘纳云六动’尚未使完呢,岂可半途而废?”晃出一片剑网,再度把他二人笼罩,那两人仓促之下,破绽攻取不得,只有挺打兵刃权且后退——
白石上人素来神情冷然,此刻却目光炽热,脸色红扑扑如火似燎,渐渐斗得兴起,大生变化,厉声喝道:“来得好。”“噔噔噔”连退几步,手中双刀上圈下斜,各有施为,正架住杨不识前面数式,双方都是急抢迅赶的打法,只见得彼此刀光剑影,风声呼啸,两人身体都被笼罩其中,难以分辨,便是杨不识亦不觉暗暗喝彩,暗道这假和尚武功着实了得。他手中运劲不肯停歇,这一造正是绵绵不休,无边无际,使到后面几式,余势依然猛烈,但那白石上人牙关紧咬,眉挑眼瞪,愈发炫耀精神,却不退反进,横了性命朝前扑进,两柄柳薄细刀纵横搅拨、突然吼叫一声,引出两道银灿灿光芒戟指杨不识“肩井”与左臂二处。长发怪人旁边呼应,也是猱身逼近,铁锏反挑杨不识下颌——
杨不识深吸一气,身法摇曳,真假虚实难辨,挟剑紧赶,展眼逼到长发怪人左侧,此刻“纳云六动”已然尾声,他见对手两人刀锏往来,若穿针引线,遮防得滴水不漏,欲完全克制二者其实大大的不能,遂右臂疾舞,手腕引动“半笔”青锋连颤带点,却有行云流水、通畅无滞,便看光芒斜斜朝右上方挥出,耸壑昂然,又是一招“吟天剑法”递出。此招高妙精绝之处,玄奥绝非泰山派剑法可以比拟,白石上人登觉得眼前彩虹横贯东西,几乎将自己两柄柳薄细刀悬架半空,竟然不知该如何出招抵御,惊惶之下,一时呆呆噩噩,手足无措——
长发怪人见状不妙,急忙一把扯住他的宽大袍袖,沉声道:“打不过,跑。”两人疾退,避开剑锋劲风,饶是如此,额头亦然冷汗涔涔,脊背一阵发凉,心道:“又是奇异剑法,究竟是何来历?”惊惧之下,疑窦丛生,愈发觉得杨不识不可琢磨。其实白发怪人说道“跑”字,不过稍撤,并非真跑,略一定神,旋即再复扑上。只是此刻两人长了教训,不再左右合攻,而换作前後夹击之势。这般一来,教杨不识瞻前便难顾后,顾后就难瞻前,首尾不能兼顾。长发怪人与白石上人武功颇高,远非那什么吴千秋、蒋理之流可比,双方配合无间,杨不识加意招架留心,彼此渐渐攻守平衡,对峙相持——
不过杨不识剑法颇有独到,依旧占得上风。五人游斗良久,这边纠缠不休,那边金算盘武功虽然较辛英为高,然兵刃不及其利,难分高下。长发怪人忽然咳嗽连连,脸色甚是难看。白石上人神情陡变,双刀脱手,在空中盘旋溜转,便朝杨不识当头削来。杨不识不防他有如此诡异阴谲之招,大为凛然,双足前蹬,身体后仰,看着双刀如飞轮般从面门之上二三寸掠过,人刀都往后面掠去。那刀偏生旋力,转了几个弯,削下一些布帷茅草,便即返归,迎着来路,滴溜溜倒奔而回。杨不识微微一叹,顺势前俯,躲避开来。白石上人喝道:“快去罢。”长发怪人咳嗽得愈发厉害,不能张口说话,点点头,纵身跳去,扑入棺中,“轰隆”一声将棺盖推上。杨不识不明就里,大是怔愕——
便看那棺材抖动不已,长发怪人藏身其中,形容难见,却听得不时发出几声怒吼,状若野兽咆哮,甚是骇人。杨不识曾耐见过如此动静,疑惑之下,不觉歇手无动,呆呆瞧着厚重棺材,莫名诧异。白石上人不敢逼迫,此时也退避一旁,仿佛凝思,默然缄闭。辛英与金算盘正斗到酣处,招来式往,俱是大汗淋漓,毫不理睬棺材动静。辛英毕竟女子,气力不济,连出衔环快招,将金算盘逼退数步,见他撤转身形,勉强绕到自己背後,步伐略显凌乱,便道:“你那大哥生了毛病,你不去看看么?”金算盘有些劳累,冷笑道:“自然该看,只是怕你突然觑空施放冷箭咧。”——
辛英怒道:“我又不是什么小人,会趁人之危吗?好,我先歇手,你放心了吧?”果真收剑,靠着墙壁站定,胸中气血翻涌,砰然乱跳。金算盘笑道:“你是好人?嘿嘿!真巧,我也是好人。”夹着算盘走到白石上人身侧,眉宇之间颇有几分忧色。辛英迈开步伐,盈盈转到杨不识背後,低声道:“那怪人究竟是怎么了?却不知棺材里面有些什么?”杨不识摇头不语,心下也是大为好奇。只见那棺材抖动愈发剧烈,白石上人如此木头之人,也不觉喟然长叹
第272章 云林深处松花满(贰)
——杨不识奇道:“他,他这是怎么了?”金算盘摇头不言,白石上人幽幽一叹,道:“练习了什么《八脉心法》,急于求成,结果落得如此下场。”——
辛英哼道:“《八脉心法》江湖流传甚广,可惜多是讹言假话、伪功撰法,习之只怕不能修进神功造诣,反倒怡害无穷。”杨不识眉头微蹙,咦道:“莫不是他也--”听得棺材内轰隆隆响动不停,想必是那长发怪人极其苦楚难当,一双拳掌用力锤打室壁,教人不觉心惊肉跳、胆寒生悸——
金算盘重重顿足,大声道:“大哥所练的密笈究竟是真是假,我们也不能知晓。若是真的,这必然就是走火入魔;要是假的,逢此大难,那可谓冤枉之极。”说完,便听得长发怪人在棺内咆哮道:“放他们走,放他们走,我也不得什么金银财宝寻觅‘勾死人恶医’救治,每每折腾,生不如死,还是就此一命呜呼、从此亡魂安乐的好。”——
杨不识闻言,心中一动,听得金算盘急道:“大哥,说什么诨话。好容易将辛英诓骗来了,再拚命用些手段,那宝藏便唾手可得。你稍加忍耐,待臭齐了银两财宝于那恶医,得之十三枚乌骨蛇蜥的牙齿打通经络,你这堵息滞气、填血涨穴之症必可化解无忧。”白石上人微微摇头,瞅瞅杨不识,心灰意冷,叹道:“你这也是自欺欺人了。既然‘拚命用些手段’,可见此事难办得紧,又如何会‘唾手可得’呢?”金算盘瞪他一眼,颇有恚怒,沉声道:“连你也如此颓废,他在里面,岂非更是不济?”——
白石上人闭目抿唇,神情呆滞无奈。杨不识方始恍然大悟,方知他们夺宝意图,暗道:“原来他们也是兄弟情深,多半被什么‘勾死人恶医’逼迫得没有法子了,于是就来打辛大小姐的藏宝主意。”听得棺内撞击愈烈,不由大感恻隐同情,脑中灵光一闪,转念想道:“是了,那耶律青锋老前辈所著之《八脉心法诠释录》上,书有纠偏拨正的口诀,我初时因为不得使用,所以未以为意,此番细细施将,说不得能救此人脱难,也不必再纠缠藏宝之事了。”——
他思忖如是,不觉说道:“我略通金石歧黄之术,说不得能够替你们大哥医治一二呵。”金算盘闻言,冷笑不已,道:“便是那‘勾死人恶医’,若无乌骨蛇蜥牙齿为辅,亦然束手无策,你赤手空拳,怎么敢放此大话?莫不是掉这嘴舌讨春么?非也,非也,我们与你们乃是敌人,你这分明咶噪揶揄罢了。”——
杨不识苦笑道:“你不信我,我也无法。这般也好,我虽然想出了一个救他的法子,之前毕竟未曾使过,有无效功,便是自己也难以识谙。”金算盘双眼一翻,才要喝斥,听得棺内那长发怪人吼道:“我如此情状,还有什么牵扯顾忌,让他医,让他医,便是医死了,也不责怪他。”白石上人双目阴谲,沉声道:“说不得他果有其法。”金算盘听他如此言语,又受长发怪人连连催促,终究无法,只好说道:“好,好,便教我等见识你的通神手段。”辛英一旁观看,此刻忍耐不得,攀住杨不识臂膀,急道:“你哪里能够救得?这怪人受走火入魔之苦,半痴半狂,疯癫急躁之下,力道极猛,你若是被他撞上几拳,岂能吃得消这偌大苦头?”——
金算盘哼道:“王妃千岁不用担心。我大哥疾发之时,内力登消,不能运气鼓劲。想这棺材底面为寒铁铸就,然四壁尽皆为松楠之木削斫拼接而成,要是被他内力震荡,哪里还会这般结实呢?”听得棺内砰啪不绝,果真不似有内力击打之状,两人相顾骇然,心中皆道长发怪人依凭寻常之力挣扎折腾,闹出这般剧动,可见体内委实苦楚异常了——
金算盘道:“好,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你若是真能救治好我大哥的疾患,便不再与你们为难,休说什么欧阳老贼与辛家庄的宝藏不要了,且真告诉你辛芙下落。”杨不识听他二度提及什么欧阳老贼,想必就是说得欧阳伯,闻之语气颇为不恭,心下又生好奇。辛英冷哼道:“果不死心,又用同样的伎俩诓骗我么?却不会重复上当呢。”——
金算盘冷笑道:“其时我将消息说于你听,你若信便信,不信也无法子。”——
走到棺旁,将重盖揭开。长发怪人体内气血翻腾不止,郁郁难泄,苦无堪言,豁然攀爬边缘,忽然一个昽锺跌倒。只这一霎间,便见得他脸色紫涨抽搐,双目血红若火。辛英不曾见过如此情状,又惊又骇,不觉退后几步,嗫嚅道:“要是能救他,还是救他的好,倘若他发起狂来,乱打乱咬,那可是大大的不妙。”全然不相信此人内力阻凝,难以运功为恶。杨不识也是倒吸一口凉气,胸中砰然乱跳,遂不敢怠慢,急忙冲将过去,一手攀着椁缘,另外一手骈起食、中二指,朝长发怪人背部点去。他不擅于制穴锁脉,一捺之下,虽然拿捏准确,但力道不能恰到好处,紧张之余,内力贯入指掌,运劲未免过些——
长发怪人体内若受雷霆重击,“啊呀”大叫,几乎昏厥过去。金算盘怒道:“你这是救人吗?怕是杀人吧?”伸手去扳他臂膀,甫一接触,顿觉一阵颤力袭来,十分猛烈,竟被弹了开来,腕肘微微麻痹,不由愕然。白石上人道:“稍安勿躁,且看他本领。”杨不识满脸通红,却无暇辩驳,起跃纵入棺内,盘膝坐好,正对着长发怪人后背。长发怪人口吐白沫,动弹不得,三分病恙,七分穴制,呆呆瘫坐无语,只是眉宇依旧不住拧挑,难抑身体痛苦。杨不识一手按住长发怪人肩头,教他端正身子,另外一手成掌,“劳宫”穴紧紧贴在他“大椎”穴上。微微吸气,意念导引,一股真气从丹田绵绵涌出,行至心窝“膳中”穴,继而开唇吐气,将真气分作左右两支,一支往右臂,穿入劳动,贯入长发怪人背心;一支则升入左手,从掌面五指渐渐渗入其肩膀,便看长发怪人“肩井”穴突突乱跳——
辛英、金算盘、白石上人默默觑看,心中俱是半信半疑,稍时见得杨不识头顶之上升起云迷白烟,雾气袅然,不觉相顾颔首,心道:“且不说他那救医的法子是否得效,只看他这份气力,便是极其用心的。”又过得数盏茶的工夫,长发怪人忽然长长抒气,脸色调和,抽搐拧顿之状大为缓减,神情之间,颇有几分恬然意味。金算盘与白石上人又惊又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