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道人家,天天就知道催人婚嫁。”老人端着刚和好的面团走了出来,“游苏,别听你王婆的,你和你师妹都专心修行,别辜负了你师傅。”
“李爷爷,我会的。”
游苏从王婆那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却发现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喜悦。他感到有些茫然若失,拿起饼便准备离开:
“李爷爷王婆,我先走了,你们忙。”
“嗯,回去路上慢点。”王婆笑眯眯地叮咛。
李爷爷掰着面饼,望着少年单薄的背影,埋怨地看了一眼妻子后喊道:
“游苏,别看爷爷我一把岁数,年轻时也去过恒高神山下的恒高城,见过那些劳什子神子神女,你就算看不见,也丝毫不输他们知道吗?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游苏回头笑笑,感到心情似乎变好了些:
“游苏谨记。”
……
游苏徐步慢行,他虽看不见路,但他拥有前世的模糊记忆,所以他区别于那些真正先天目盲的人,他对于身处的世界,是能够产生一些基本的想象的。
例如脚底下的青砖、巷壁上的壁虎、墙藓上悬而未滴的露,他常常会用这样的想象去充盈自己脑海中的世界。
他也想象过师妹的脸,每次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不同,或许眼睛该更大些,鼻子该更挺些。可现在他只要在心中一想到师妹,梦中那张怪物的脸就会不自觉浮现。
“不该是这样的。”
游苏驻足闭眼,摇了摇头,想将那个怪梦甩出脑海。
游苏睁眼,又是一片混沌。忽地听见不远处传来窸窣的声音,游苏下意识扭头看去,只见一只黑魆魆的怪物赫然出现在视野里。
怪物明明有一颗布满尖牙鳍鳃的鱼头,却又有犬类一般健壮的四肢与躯干,正趴在一具尸体上啃咬着。
游苏死死盯着怪物,以及它身下的那具尸体,眉头微微皱起。
察觉到有人注视,怪物缓缓转过头来,头部上方形似小灯笼的肉状突出,闪烁着诡异的猩红血光,仿佛在诱惑着好奇的猎物飞蛾扑火。
游苏下意识想向前走几步,卒然反应过来,他居然恢复了视觉!但能看见的范围,好像只局限于这突兀的怪物……
尚还未等游苏思考明白,一股强劲的威压突然袭来,几乎让人呼吸一滞。而那怪物却是收起了血光,“血灯笼”霎时变成了恶心的硕大肉瘤,怪物把白森森的利齿全部露了出来,像是在笑。
“邪祟受死!”
一道声嘶力竭的清正之音骤然响起,接着又是几道劲气破空之声,让失神的游苏彻底醒转过来。
游苏心有余悸,虽看不见突兀出现的白须白袍老仙师,但能看见蜷缩在一团暗自呜咽悲鸣的怪物身上,多了好几道翻红的血肉,伤口处还爬出了不少黢黑的线虫。
怪物不曾还手,像是认定自己的死局,圆溜溜的鱼目里满是害怕与求饶,似乎还有一丝疑惑?沉寂的肉瘤也继续闪烁了起来,但是血光中不再透着危险的气息,反倒尽是讨好。
“收!”
苍老之声再次响起,那怪物浑身忽地被一团白光笼罩,怪物呲牙咧嘴,表情十分痛苦,倏忽之间却和尸体一起整个消失不见,想来是被老仙师收进了法器之中。
还未等游苏开口,老仙师率先发问:
“你,能看见它?”
“回前辈,我是瞎子。”游苏对着老仙师拜礼,然后不卑不亢地看着老仙师。
“瞎子?”
老仙师白发苍颜,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只见他面如冠玉、轩如霞举,很难让人与瞎子一词联想起来,可又见他双目涣散、毫无焦点,语气平正诚恳,不似在扯谎。
“你没撒谎,你的确是瞎子。”老仙师堆起满脸枯槁的皱纹,一副明悟了一切的模样,“但不代表你没看见它。”
他言之凿凿,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两件互相矛盾的事情。
游苏也不以为自己的花招真的能瞒过老仙师,方才他一直紧盯着那怪物的行径必然被仙师收入眼中,他坦然道:
“回前辈,我确实看见了。”
“你知那是何物?”
“晚辈不知。”
“它名提灯鬼,专门夜里提灯,勾引好奇之人自投罗网,它再啖其血肉。”
“竟是如此可怖的邪祟,幸亏有前辈出手,为民除害。”
仙风道骨的老仙师对游苏的吹捧置若罔闻,自顾自地拔出了腰间宝光流转的利剑,挽出了一朵锐利的剑花:
“你又可知,它只对修士感兴趣而又精通藏匿之术,能看见它的人,至少也是凝水境?”
通脉、灵台、凝水、化羽、洞虚、天醒,以及传说中的半恒与太灵。这天下有九成九的修士都停留在通脉之境,灵台境才算得上是在这仙途初窥门径,而凝水境已经足以脱离凡俗,在神山中得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这一只在老仙师手下毫无还手之力的邪祟,竟然需要凝水境才能看到它的踪迹。可是我……
我是灵台境啊!
之前的威压并未散去,反而在这一刻暴涨得更加让人难以抵抗!
老人幽幽地低叹道:“你不该看见的……”
与那苍老的声音一齐到来的,是闪着寒芒、锐不可当的一剑!
第4章 凌真人
游苏三岁握剑,练剑已有十五年,他看不见,但对剑的感知却是远超同龄。对方虽然修为高于自己,却也自恃修为,依靠的是其磅礴的气劲,发起的只是最简单的剑招。
这样的刺击,游苏刺过不下十万次,应对起来自是得心应手,可惜的是游苏手中无剑。
电光石火之间,剑光呼啸而至,游苏又怎会束手就擒,就在老仙师以为势在必得之时,游苏忽然调动全身玄劲灌注双脚委身迎去。
面对无法逃脱的刺击,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想办法制服对方手中的兵器!
游苏以掌作剑,“啪”的一声卡在老仙师右手手腕骨骼突出之处。老仙师右手持剑,见刺击失败便想向下挥砍,却发现这少年卡的位置恰到好处,剑锋居然无法向下挥动分毫。
游苏的动作并未停止,又以左手握拳,裹挟着他能释放的最强气力猛击老仙师臂弯。
老仙师心中诧异!他看出来了,这个盲人少年不仅没有被他的威压慑住而束手就擒,反而还想上演一出空手夺白刃的好戏!自己的右手若是被他击弯,整个小臂必将陷入他的钳制之中,被其夺剑将轻而易举。
他好歹是凝水中境的仙师,若是真被这一个刚突破灵台境不久的少年夺去手中之剑还有何颜面?他必须得承认是他小觑了这少年,但是剑技本来就不是他这个老人最大的依仗!
游苏左拳已至,可老人的手臂却并没有如他所愿的弯曲,这蓄谋已久的一拳仿若泥牛入海,让人绝望。
老仙师随之暴喝一声:
“退!”
一股强大的劲力自老仙师体内骤发,饶是游苏做好准备,铆足了玄炁抵御也无济于事,被震到了数米开外的他失去了贴身肉搏的这唯一机会。
他这次得手,也只是占了对方轻敌的便宜,况且这老仙师的剑技造诣一般,他方才除邪之时也未曾用剑,而是御炁伤敌,说明老仙师更擅长的明显是控炁之术。
游苏明白,一个至少凝水境的大修士一旦全力御炁,他再想近身近乎白日做梦。
天下修士身负灵脉,吸收天地玄炁供以修行,通玄脉、筑玄台、凝玄水乃至往后更玄妙的境地,玄炁都是修士一切的根本所在。
但炁的运用也分两大主流,一种是基于对玄炁的控制而产生的各种仙术,地爆天星、树界降临各种道法比比皆是;另一种则是将炁寄于外物借以发挥更强功效的技法,剑修、丹修、符修百般门径不胜枚举。
两者并不冲突,但人在这两道上亦有天赋之别。
老仙师鉴前毖后,玄炁大多已化为护体罡气,导致之前沉重的威压也散去大半。游苏反应极快,此时的他已被老仙师震荡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稳住身形后运炁便撤。
这条回宗的青砖路他少说也走过成千上万次,更枉提那个孤傲蛮横的师尊走后,孤单的他不知在这条路上遇过多少次同龄修士的排挤围堵。
游苏每次都不出手,只是尽力逃窜,他明白打了小的就会来老的,更何况那些憋着一肚子气的老的就等着一个由头出手呢。经年累月之下,可以说无论身处这条路的哪个位置,游苏都能立马构想出一条合理的撤退路线。
老仙师没料到游苏居然逃跑的如此干脆,明明上一秒还在奋起反抗,下一秒转身便跑。这一套动作一气呵成,无论是早有所料还是临阵灵光,都足以证明这个少年并不简单。
不过老仙师也并未失措,反倒是一脸冷静,只见他手捻兰花,双袖无风自鼓,嘴唇翕动:“日出东方,黑庶腾腾。前山后水,左龙右虎。”
“定!”
一字爆响,游苏倏然发现后腿重如万斤巨石,怎地都抬不起来,细感之下才发现全身都僵硬异常,难动分毫,宛如被千条铁链所缚。
游苏驱炁作剑,试图将这些无形的枷锁砍断。两息之后,游苏发现定身之劲骤散,恢复行动力的他却不再试图逃跑,而是站直身子风轻云淡地抚了抚玄色轻衫,因为他知道,他跑不掉了。
短短的两息时间,已足以老仙师不紧不慢地移至游苏近前。
老者目光炯炯,惊异道:
“我这定身咒即便是凝水境修士也可定上一瞬,你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居然两息可破,还是个瞎子,倒是颇有手段。”
“前辈谬赞,是前辈手下留情罢了。”游苏不矜不伐。
“哦?你知我方才是试你?”老仙师目光更甚,心中愈惊。
“前辈若是真想制我,早就可以将我和那邪祟一齐收拾了,更无需与我先交谈再出手。”
“伱眼蒙尘埃,心却如镜。”仙师捋捋长须,“那你为何要逃?”
游苏抬头浅笑,直视仙师,“我知我在前辈眼中如砧上鱼肉,但坐以待毙实在不是晚辈风格。”
老仙师对上这涣散的目光,只觉仿佛看见了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忍不住露出了赞许之色,可又转瞬即逝,正色道:“可惜你是祸近己身,尚无所知。”
游苏不是愚笨之人,适才短暂对峙之间,他已想通一事——先天目盲的他似乎并非全瞎,而是可以看见那些莫名的“脏东西”,心中已然有了些许猜测。
“晚辈不懂前辈是什么意思。”
“你是真不懂?还是不想懂?”老仙师微阖双目,状若可惜地摇了摇头。
游苏抬手作揖,语气严肃:“请前辈指点迷津。”
“我乃恒高神山灵宝宗凌真人,你师出何处?”
“回真人,晚辈游苏。”
凌真人抬眸望向少年,眼底里颇感无奈。没想到话已至此,这璞玉般的少年依旧设防,只答姓名不答来路,难不成真要执迷不悟、自寻死路?
游苏心中也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这老人居然是神山而来的仙师。
在此之前,他唯一见过与神山有关系的修行者,便是这出云城的老城主。
需知这老城主,也不过是神山第一宗玄霄宗的一个外门弟子罢了,因为突破无望又不愿失去宗门的资源,才被派遣到这偏僻之地做了一城之主。
第5章 我就是忘不掉啊!
天下共分五洲——东瀛、西荒、南阳、北敖、中元,五洲之上又各有一座神山,分别是星曌、闻玄、天启、空原、恒高这五座神山。
传说中,远古的世界荒蛮无序,五千年前正值域外天魔入侵,五大仙祖横空出世,驱逐外魔,又各济一洲,于高山上立人间序法、传百年仙道。待众生已渡,五祖更是放弃飞升,在高山上坐化,牺牲自己于天外筑墙,使五洲再无外魔之扰。
世人由此敬仙祖更甚,以高山为神山。时至今日,神山俨然已成为五洲各自的中心,无论是宗门还是城镇,皆以神山之上者为尊。
游苏自幼生活的出云城,便位处中元洲之南,受恒高神山庇佑。在这等偏僻之地能见到神山仙宗之人,颇有种不真实之感。
灵宝宗尽管不如恒高山第一宗玄霄宗那般举世闻名,但在中洲修士眼中也算声名显赫,也难怪游苏心中讶然。
“方才的邪祟之物,你见过几次?”凌真人也能理解,毕竟萍水相逢,三言两语并不能让这聪慧的少年彻底卸下心防。
游苏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回真人,这是第一次。”
凌真人听了低叹一声:“对邪祟之物,你又知多少?”
“还请真人赐教。”
“五洲之外是无际的深海,而深海之渊,是无尽的污浊。污浊腐蚀了大地,它们是一切邪祟的源头。”凌真人双手负背,语气平淡,可字字沉重,“邪祟污染了仙道,凡人成为它们愚弄的玩物,修士才是它们觊觎的猎物,因为它们迷恋的,是修士体内提炼过的精纯玄炁。”
“有人说,修行就是除尘祛垢的过程,而污浊就是修士们褪下的尘垢;也有人说,邪祟其实是修士们的心魔,所以污人心神无孔不入;更有人说,它们是几千年前外魔的残秽,腐朽着这个世界。迄今为止,对其来历众说纷纭、尚无定论。但唯有一点,颠扑不破!”
真人忽地声如洪钟,切齿愤盈,“邪祟,乃是五洲所有生灵共同的死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