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苏心中也翻起惊涛骇浪。对于邪祟他也只是幼时从师尊处简单听过一些,可师尊天不怕地不怕,邪祟之物在他眼中譬如虫豸,耳濡目染之下游苏也从未将邪祟放在心上。
今日所见所闻,才知邪祟之恐怖。
凌真人见游苏哑口,还当襁褓中的少年无法理解邪祟之祸,叹道:“你是不是觉得,邪祟之物离伱太过遥远?”
还未等游苏答话,真人似是想到伤心处,神情悲痛道,“你知那提灯鬼所食之人是谁?”
“是我师弟!是我亲如手足的师弟啊!”真人痛心疾首,此刻的他不再是一位师出名门、修为高绝的仙师,只是一个悲痛的老人。
“五大神山为护世人,合设辟邪司,我和师弟皆是辟邪司之人。师弟数十年恪守正道、斩邪无数,上个月他还告诉我他已准备好突破凝水中境,连灵丹都备好了!却在闭关前最后一次任务着了这提灯鬼的道!我追杀这邪祟百余里,至此却见到师弟已被它蚕食殆尽。他本有那么好的未来啊……天底下又有多少我司中人,为救他人死在邪祟手下呢?”
难怪这凌真人方才收那邪祟时喊得那般撕心裂肺。游苏受得情绪感染,只得默然道:
“真人节哀。”
凌真人深呼吸一口气,整理好自己的心神。修道之人讲究清心,若非情到深处,他这种修为的老人也绝不会如此失态。
“我知道,你肯定很好奇为什么你明明是个瞎子却能看见这邪祟,而我对此并不惊奇?”
“回真人,确有此问。”
“那是因为,你见过比它更邪恶的秽物!”凌真人突然语出惊人、斩钉截铁,“我不在乎你骗了我!我只想知道,你在哪儿见过它!”
凌真人敏锐地察觉到,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少年剑眉微蹙,手指也微微地握紧了些。他阅人无数,清楚这是紧张的表现,望向少年的目光中也多了些愠怒。
“真人何出此言?晚辈……只是个瞎子……”
凌真人似是早就料到游苏会这么说,冷哼一声:
“冥顽不灵!邪祟之物光怪陆离,却并非无迹可寻!传说中有隐秘的三位大邪神——血肉之主,五行之主和梦境之主,它们偷走了天道相应部分的权柄并分给了自己的眷属,而自己却藏在世界最阴暗的角落里不断繁殖与窥伺。所以绝大部分已知的邪祟,伤人的手段都可归为血肉、五行和梦境三个类别。这提灯鬼便是梦主之属,行的自是惑人心神之事。”
“邪祟之物的强弱,也跟它们获得权柄的大小有关。而一旦有人直视过某眷属更强大的邪祟还没死,那同眷属更弱小者以后在他眼里便会无所遁形!这是源自权柄从大到小铁律一般的地位压制!”
“见过更深黑暗的人,自然再不会被更浅薄的邪恶威慑!哪怕你是个凡人!哪怕你是个瞎子!只要你还有意识,这条铁律就一定会生效!”
凌真人声势愈发高亢,直至最后仿若要穿云裂石。
游苏面情不定、双手握拳沉默不语。凌真人感觉得到,游苏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之中。
“可是真人,我是先天失明,今日之前,我真的没看见过任何东西。”
游苏表情挣扎,他隐隐猜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却还是不敢相信。
“提灯鬼是梦主之属,你在梦中见过的,自然也作数。”
凌真人平淡的一句话,却仿佛压垮游苏的最后一根稻草,少年踉跄着退后了两步。
凌真人看着游苏失魂的模样,摇摇头叹了口气,随后从衣襟间取出一块古朴的绿色玉佩,玉佩之上刻着“辟邪”二字。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竹青之下流动着淡淡的墨色。
“这块辟邪令,能感应出周遭的邪祟。我试你,便是因为我收了那提灯鬼后,这墨色却并未散去。但试过之后,我发现你并未被邪祟附身,只是最近沾染过浊气。结合你的眼睛,我能确定,你近日绝对见过一只强大的邪祟!”
“我不知道你是如何逃出生天的,或许是那邪祟受了伤,或许它压根就看不上你,又或许它有更大的图谋!它的存在,不论是对你还是你的家人,甚至是这全城百姓都是一个极度危险的隐患!现在,我需要你对我知无不言!只有这样,你才能救他们,救你自己!”
“家人吗……”游苏喃喃自语,恍若失神。
人在失魂落魄的时候,脑海里总会闪过杂乱的画面。可游苏自小失明,除了今晨诡异的梦与那提灯鬼,还能想起什么呢?
是了,他想起了师妹脸颊那柔腻的触感,想起了师妹开心地喊“游苏生辰快乐”,想起了三年来师妹对自己的每次嬉笑怒骂,想起了八年间师娘与自己那几次短暂的交集。
可为什么……为什么梦中师妹师娘那张诡异恶心的脸!我就是忘不掉啊!!
第6章 辟邪令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游苏双手抱头,不停摇晃着自己的脑袋,“我什么都不知道!”
凌真人横眉怒目,似乎没想到这个聪慧少年怎的这般窝囊固执。但是转念一想,怒容也平静了些。
看这少年挣扎的模样,不难猜出这邪祟恐怕与他关系匪浅。凌真人扪心自问,倘若他与游苏易地而处,他又能否对自己坦诚布公呢?
‘人之常情啊……’
凌真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幽幽道:
“年轻人,我知那邪祟可能与你关系非同一般,而你我相交尚浅,可这不是你包庇邪祟的理由。梦主之属的邪祟对玄炁异常敏感,我若轻举妄动被它察觉,后果难料。”
“这块辟邪令伱且拿去。将玄炁注入此令中,附近若有邪祟它便会变色变温。你试过之后心中自有答案,明日辰时我还在此地等你,你来还令我视你为友。若不来,那便是敌!”
游苏放下了手,有些凌乱的发丝垂落在空洞的眼前。这个刚刚经历丧亲之痛的老人对游苏已经足够有耐心。
游苏感知地到,凌真人在他面前伸出了援手,手上是那块辟邪的玉佩。
凌真人看着游苏的眼睛,其中纠结的意味甚至快要从少年灰暗的瞳孔中溢出。他知道游苏尚存良知,此刻正站在悬崖边上犹豫不决,他如何忍心这块璞玉就此跌入万丈深渊,他必须拉他一把!
“游苏,你是个可怜孩子。但你需知眼睛看不见不可怕,心看不见才是真的可怕。那些你熟知的人,可能早就不是他们了。我没来得及救下被蛊惑的师弟,但你还有机会拯救那些陷在迷障中的人!所以……”
凌真人忽地捏紧玉佩,猛然将托着玉佩的手向前一送,“接过它!”
游苏看着近在眼前的辟邪令,涣散的目光仿佛也有了焦点:
“真的……能救她们吗?”
“事在人为!”凌真人声如洪钟。
游苏闻言理了理散至面前的发丝,露出棱角分明的脸庞,一身迷惘的气质已消失不见,他立在那里,便是一柄锐利的剑。
凌真人打量着陡然坚定起来的少年,目露赞许。
仙人只道渡己难,渡人难道就容易了吗?纵使不知这条除邪之路前方是否顺遂,但看到少年能够迷途知返,已足以称得上是件乐事了。
游苏伸手,接过玉佩。
“明日辰时,我来还玉。”
凌真人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嘴角终是挤出一点笑意。
为了万无一失,他得做些其他准备了。
……
鸳鸯剑宗位处出云城的城西,由于城西需要重建,这里算得上城中最荒凉的地段,邻里的房屋也都空落落的。纵使有人,也只是些风烛残年、不愿搬到主城区去的老人。
游苏脚步匆匆,左手提着渐凉的酥饼,右手捏着冰凉的玉佩,心中思绪翻滚。
难怪他之前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凌真人出现之后他才想明白:到早点街时刘叔说他今天到的晚了并不是简单的打趣。
换算成前世的时间,平日里他都是六点四十五起床,七点之前洗漱完毕出门,以他的脚程十分钟左右就能到早点街,而今天却是七点半之后到的!平白多了二十多分钟!
师妹给自己庆生全过程估计也就十多分钟,剩下的十分钟去哪儿了?
游苏只觉细思极恐,之前与怪物师妹师娘的种种,真的不是一个简单的梦。
震惊之际游苏已经行至宗门老宅的门口,突然脚下踩到一块硬物,他收起东西扶了起来,是块木头。
门匾又掉了。
这块他自己定制的匾上,刻着四个大字——鸳鸯剑宗。
他定做这块匾倒不是为了故作气派,而是为了遮挡下面那块腐朽的老匾。这新匾几年间时不时就会脱落,似乎是下面的老匾在抗议。
游苏细细抚摸着老匾,上面有好几个字,每个字都遒劲有力。游苏虽看不见是哪几个字,却也知道写的是什么,因为师尊给他念过:
天地阴阳合欢鸳鸯剑宗。
游苏幼时要脸,要将老匾撤下,可师尊不让,说老祖宗传下的门楣哪能轻易更换。游苏应允,师尊走后,便连夜定了这新匾盖上,之后也常常检查是否掉落,师妹来后则检查地更勤。
或许她至今都以为鸳鸯剑宗便是全名吧。
游苏将匾锤牢了些,装模作样地审视了宗门一圈。他想起师尊临走前他曾轻描淡写地对师尊说,他会保护好宗门。如今看来,这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游苏被突然出现在门前的师妹吓了一跳。他暗自懊恼不该掉以轻心,否则这一趟很可能不是回家,而是坠向深渊。
“怎么一惊一乍的?”姬灵若撇撇嘴,“我的饼呢?”
游苏拿出怀间尚且温热的酥饼,姬灵若顿时两眼放光,紧忙接过自己的那份掂在手里感受了下温度,然后嘟起粉嫩的小嘴忿道:“怎么饼都焉了?说!你干嘛去了?”
“路上和人聊天耽搁了。”游苏一脸歉意。
姬灵若满脸不信,美目一转,忽地柳眉倒竖,气道:“是不是那些人又拦你了?你说你欺负我倒挺厉害的,对外人怎么只知道跑?你教训回去啊!你越躲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知道吗!”
姬灵若义愤填膺,仿佛自己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一般,只恨自己实力浅薄没法替游苏出气。
“那我下次跑得再快些。”游苏笑笑。
“无可救药!”少女则气地跺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转瞬间又有些自责地道,“你说你,不是染了风寒吗?干嘛不好好休息,谁让你去买饼了?”
“嘴馋便去了,不打紧。”
游苏这才想起早晨骗师妹自己得了风寒。其实他最初买饼的目的,是为了感谢给自己庆生的师妹,因为她最爱吃的就是这油酥饼。可与凌真人一番交集过后,“是专门给你买的”这句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那你不会让我去买吗?”
“师妹愿意上街?”
“算了,昨天替你去书肆铁铺我都快少半条命了,想想都后怕。”
“师妹其实,可以多出门走走的。”
“不要!我……我这么漂亮,会被很多坏人惦记的!”少女害怕地握起粉拳。
“说的也是。”游苏表面赞同。
“好了,我回房了,你也快些休息。”姬灵若拿着饼就走了,忽而又转头道,“对了!你桌上有我给你熬的风寒药,你快些喝,别等它凉了!”
“我马上喝,多谢师妹。”
游苏盯着师妹离去的方向,插在胸襟间的手,轻轻地松开了刚握起的玉佩。
第7章 鸡腿
游苏的房间布置十分简陋,一床一桌一柜外便再无它物。
少年把玩着手中的辟邪令,坐在桌边发呆。桌前除了一碗药汤,还有一个装满花瓣的花篮,浓郁的菊花香充满了空旷的房间,原来师妹还是替他扫了地。
“那些你熟知的人,可能早就不是他们了。”
凌真人的叮嘱言犹在耳。
‘明明我刚才只需要注入一点玄炁,就能知道问题的答案,可我为什么放下了?’
十八年熟知的世界顷刻之间地覆天翻,换谁来都会无所适从,更何况是一个瞎子。
想不明白的事情便不去想,游苏早在接过玉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决断。
游苏收起玉佩、抿嘴喝完了药汤,他还有一天的课业要做。
说是课业,其实也包含了很多简易但冗杂的家务。
宗宅里的那口老井早就不能用了,他每天第一件事便是去宗外的新井里打两桶水放在厨房,然后就留在厨房劈了会儿柴。
无意中触碰到一个不在原位的汤碗,游苏摸索了一下,居然是干净的,他感到很是欣慰。
师妹喜欢熬夜,通常一觉会睡到下午,所以午饭是不吃的,到深夜饿了常常会自己下点面条,然后留一个脏碗等游苏洗。游苏劝导无功又担心少女营养不够,只好晚饭多做些菜,好留给师妹当夜宵吃。
师娘倒是八年来一次没吃过自己做的饭,能做到辟谷,那该是什么境界?可是师娘一直说的,不都是自己没有修为吗?
砍完了柴,游苏又去溪边洗了一趟衣服。夏天闷热,衣服换的勤,游苏边搓着衣服边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惧冷热?这样一看,灵台境说是才真正入了仙门,其实啥也不是。
就几件衣服,游苏洗得很快,他倒是愿意师妹把衣服给他一起洗了,可每次师妹都会恶狠狠地让他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