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实向他走来,道:“夏兄为何会来到这里?”
夏天杰目光望向远处,那里黑锅正在撕咬一尊夏家的鬼神,闻言收回目光,道:“阴阳两界合并,各地并不安全,我夏家在阴间各地的据点,难免遭到冲击,因此我索性出门历练,巡检各地。”
陈实站在他的身边,道:“十三世家面对这场浩劫,应该早有准备,所以损伤不大吧?”
夏天杰虽然心中升起腾腾怒火,却依旧面色不变,摇头道:“我十三世家早在六千年前便已经开始经营地府和阴间,逐渐替代十殿阎罗,至今,已经更换了阴曹地府所有的神职。此次阴阳两界融合,我们非但没有受损,反而权势更大。”
陈实虚心求教,道:“敢问为何?”
夏天杰道:“十三世家把持朝政,政令皆是出自文渊阁。十三世家的旨意,就是朝廷的旨意。此乃阳间。而在阴间,我十三世家把持阴曹地府,统治十八层地狱,收纳六千余年来的鬼魂为己所用,让这些鬼魂为十殿阎罗和阴曹大小鬼神提供香火,壮大他们实力。”
他不愧是夏家选定的下任宗主,见识颇深,道:“此次阴阳二界合并,看似削弱了十三世家在阳间的实力,但却造成无数人死亡,反而可以提升十殿阎罗的实力。天外真神闭上双眼,太阳熄灭,我十三世家无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但可以提前布局,攫取最大利益。”
陈实沉默片刻,道:“夏兄,事关无数人的性命,这是利益吗?”
“是利益!”
夏天杰转头,直视他的眼睛,沉声道,“陈实,就算没有奉阳君家的牲口,就算没有我夏家的鬼神,那些凡人依旧会死,没有人能幸免!不是我十三世家杀了他们,而是太阳熄灭,阴阳二界合并,杀了他们!”
他抬手指天,盯着陈实,声音震耳欲聋:“这是天灾!我夏家,我夏天杰,夏家列祖列宗,改变不了!”
他带着怒气,大声道:“早在六千年前,我夏家的列祖列宗便意识到,我们无法对抗这种天灾,我们无法让真神睁开眼!这是真神降给世人的神罚,是厄级灾难!真王反抗了,所以真王死了,真王时代结束了!”
陈实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说话。
夏天杰像是要把自己心中的怒火释放出来,压不住嗓门,怒道:“我夏家的列祖列宗意识到这一点,便知道从那时起我们便只能做孙子!我们只能任由真神降下神罚,只能任由绝望坡的天听者,监听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只能暗中积蓄力量,一步步蚕食阴曹地府,一步步打造界上界!从那时起,所有人都是棋子,包括我十三世家的列祖列宗!”
小椴仙子站在他们不远处,默然而立,看着月光下的西牛新洲,没有说话,像是被他的话触动,想着心事。
“我十三世家用了六千多年,死了不知多少代宗主,多少族中高手,打造界上界,统治阴间,终于有了如今的局面。”
夏天杰吐出一口浊气,道,“在阴间,各地都有着类似奉阳山庄的据点,星罗棋布,形成一个巨大的阴间统治网。凡人,生,是在十三世家的统治之下,死,亦是在十三世家的统治之下。但我十三世家不是为了我们的私心,而是要打破这天让真正的天穹,显露出来!”
陈实心中微动,想到自己看到的恐怖天象,摇头道:“可能你们看到真正的天穹,会更加绝望。天外,污染更重,真神以自身阴阳二气,化作日月,保护西牛新洲。”
夏天杰抬头仰望天空,哂笑一声,道:“陈实,你不是出身自世家,你不懂一个理念传承了六千多年,传承了无数代人,传到我身上时,我会何等骄傲。你没有这种骄傲。”
他不会相信陈实的话。
敌人的一面之词,与祖先的教训祖辈的传承相比,实在微不足道,改变不了他的想法。
陈实沉默片刻,道:“但十三世家本可救下更多的人,而不是放任你们豢养的鬼怪去吃人。”
夏天杰笑道:“陈实,你还没有意识到么?其实我们十三世家与你们普通人,早已不是同一种人了。相比你们,我们更应该称作十三神族。”
陈实微微一怔,道:“敢请教?”
夏天杰笑道:“自古以来,我们便掌握了无穷的财富,不可估量的知识,掌握了各地的矿山,良田,河流,漕运,陆运,以及各种珍宝。我们吃的珍馐佳肴,与你们吃的糠和菜不一样。我们学习的知识,与你们学的东西不一样。我们出入有龙驹宝辇,行走有符箓清尘,我们不与你们通婚,只会十三世家之间相互嫁娶。
“你们之中,最绝顶的天才,也只能给我们做奴才,在我们手底下做小吏。你们之中,最美丽的女子,也只能给我们做妾,做外室,生的儿子也只配给我们做小厮。
“六千年了一直如此,就算是你爷爷陈寅都,你爹陈棠,也是如此。我们生而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生而拥有最好的资源,学最上乘的功法,平步青云,统治天下。”
他看向陈实,笑道:“这样的我们,岂不就是神族?就算我们不说,世人难道就不是蝼蚁?难道就不是贱命一条?我们不说,只是让牛马们不用那么难过,但是,事实就是事实!死一些牛马,为了将来更好的明天,值得!”
陈实虚心求教,道:“倘若将来有一天,你们推翻了绝望坡,你们杀了真神,一切变得美好起来,可是凡人已经没有了,你们统治什么?”
“那不更好么?”
夏天杰笑道“西牛新洲,就是真正的神界。”
陈实吐出一口浊气,道:“你这类人统治天下,让我恐惧。不过你们说,你们是事实的神族,那么为何六千多年来没有诞生过先天道胎?为何先天道胎,反倒落在我这个乡下人的身上。”
夏天杰看着他,脸上笑容丝毫不减:“你保得住么?”
陈实扬了扬眉。
他脑后的小庙中,朱秀才哈哈笑道:“看到了吗?小十看到了吗?这就是当今的世道!这就是我吊死在黄土坡上的原因!这世道,烂透了!就得内炼论语,外炼孟子,给老子将它砸碎了!”
石矶娘娘充耳不闻,心道:“这是个疯子。”
夏天杰面带笑容,道:“陈实,你知道我为何跟你说这么多么?”
陈实试探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夏天杰摇头,笑道:“你太自信了,自信到无法无天的程度。我虽然不是你的对手,但在界上界中修行,承蒙你赐教,我补全了功法的破绽。你与杨弼一战,又让我悟到了更高深的东西。我的八威召龙诀,不是有阴气的破绽么?现在我没有了,而且我更强了。在这门功法上,我超越了先祖!”
陈实唔了一声。
夏天杰笑道:“但我依旧意识到,哪怕我在这门功法上超越了先祖,我依旧不是你的对手。你与杨弼,太惊艳了,我拍马不及。但是,面对你我也有我的取胜之法。你不是擅长施展万里飞剑之术么?恰巧,这门法术我也懂。你适才一共祭起了两件法宝,追杀我夏家的诸多鬼神,你一心三用,适才与我谈话时,便有些精力不济。”
陈实目光闪动:“你在观察我?”
夏天杰笑道:“这是我从你和杨弼身上学来的。你能在短短时间内便寻出他人的功法破绽,而他善于观察人,总结汇总,从蛛丝马迹找到克敌制胜的机会。我不如他,也不如你。但是我却知道万里飞剑术一心数用时,距离越远,对心神的损耗越大。”
他缓缓催动八威召龙诀,气息越来越强,衣衫猎猎,无风自动:“你追杀我夏家鬼神,两件法宝距离这里已经有千余里了。同时控制它们,与夏家鬼神争锋,吃力万分。这是我决胜的机会。”
阵阵龙吟自他体内传来,一条青龙从他背后蜿蜒爬出,渐渐来到的他的手臂上。
青龙昂首,盯着陈实。
夏天杰原本炼就金色的天龙,此刻却是青龙,东天青龙,代表春日第一声春雷,至阳至刚!
陈实看着青龙,道:“看来你的确领悟出很多补上了自己的元阳之气。那只夺你元阳的邪祟,你找到了?”
夏天杰微笑道:“找到了。我杀了她,夺回了元阳。”
他长啸一声,枪尖一动,龙气飞舞,向陈实攻去。
他与陈实的距离极近,这个距离,足以让他将八威召龙诀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他施展的是威龙无双这一招,招法刺出,前所未有的完美,没有破绽!
夏天杰信心磅礴,这一刻他的精气神,他的元神道场肉身神胎,结合紧密,他的招法酣畅淋漓,龙枪抖动,飞舞的龙气越来越多!
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与陈实的距离越来越远。
夏天杰愕然,他原本站在陈实身边,现在却距离陈实足足有十多里!
他努力向前奔行,龙枪抖动,不断刺出,然而不但他距离陈实越来越远,他刺出的龙枪之气也变得散乱起来,东一条,西一条,稀稀松松,原本没有破绽的招法,顿时破绽满满。
夏天杰看着自己远离陈实,他的龙枪之气与陈实擦身而过,心中绝望。
“乾坤变?”
他刚想到这里,突然一条银龙飞至,化作一道剑光,咻的一声刺入他的后心,从他胸口刺出,转了个弯儿又从他咽喉划过,再从他左侧太阳穴刺入,右侧太阳穴穿出。
幽泉游龙剑如同穿针引线,在他体内连续穿过,嗤嗤作响。
夏天杰身躯千疮百孔,四处喷血,双膝一软,噗通跪在地上,咳血道:“差距还是这么大么?这就是孩秀才么……”
他气绝,倒地身亡。
第33章 仙家清约
炼师行会的库房当中,余缺看着手中纸面发黄的册子,面上思忖许久。
这一门《七尸回光返照灯仪》,乃是科仪的一种。
但它并不是用来炼度亡魂,也不是炼制诸如替身发傀的一类外用科仪,而是一门祭祀家神所用的。
使用此种科仪,能够增进仙家和家神间的熟度,一定程度上还能提升家神的品质。
以余缺现在和家神的小成熟度,他若是使用了这一方科仪,其与家神之间便能进展到下一熟度——大成。
若是多次使用,根据册子当中的说法,这一门科仪甚至有可能将仙家和家神间的熟度,一口气的拔擢到第三层——圆满的程度。
而在家神和仙家的熟度得以提升时,余缺本身的魂魄便可从中获得大量的增益,这也就是他凝聚阴神的契机!
余缺在心间仔细的推敲着,越发的蠢蠢欲动。
不过他并没有立刻就做下决定,而是捏着册子,走流程,从库房中借出此物后,便一路朝着行会的后院走去。
他在后院中转悠了一圈,没怎么费力,便找到了正躺在一个角落处眯眼休憩的黄归山。
见着黄归山正在歇息,余缺也不好意思的打搅,他便也盘膝坐在了此人的身旁,翻看着手中的科仪册子,细细的揣摩。
他现在还未在行会当中拜师,虽然身份是行会的学徒,但是身上并无活计,有的是时间在此地等待那黄归山醒来。
结果令余缺没有想到的是,足足两个时辰后,太阳都要落山了,行会中的人已经开始退去,那黄归山方才准时的醒来。
对方伸了个大懒腰,打着哈欠,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口中含糊道:“放工放工,饮茶咯先!”
一直等到迈出了步子,此人方才一脸讶然的,发现了坐在旁边等着的余缺:
“你这小子,何时找过来的,怎的也不叫我。”
余缺看着此人后知后觉的表情,他的心间颇是无奈。
他就不信了,自己在旁边待了这么久,对方又是一个老炼度师了,怎会连这点动静都发现不了?
不过此人既然假寐,余缺也就随着对方去了,配合的在此地等候,毕竟是他有求于对方。
余缺立刻起身,恭敬的朝着此人见礼:“拜见黄前辈,适才见前辈休息,晚辈不敢打扰。”
“你这小子,这般拘泥作甚!”黄归山口中说教着,但是他的眼里分明带着几丝满意的笑意,并直接问:
“你来找我,必定是有事情的。黄某虽然不是你的师傅,但也是你的引路人,半个老师,直说无妨!”
此人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
余缺乃是对方考核收入炼度行会的,此等关系放在古时候的某段时间,还被称呼为“座师”,天然就是对方的门徒。
如今虽然时代不同以往,但相互间还是存在几分香火情的。
这点也是余缺直接就来找此人询问,并且甘愿等待对方的原因。
见黄归山问话,余缺也就不藏着掖着,直接说出了自己这几日以来的钻研所得:
“弟子的资质实是不甚优良,但又希望在小考之前就踏入炼度之道,还请黄师帮忙指点一二,此计可行否!”
他将手中科仪册子,恭敬的奉上。
黄归山一把接过,翻看几页后,对方摩挲着自己稀疏的胡须,并没有立刻就回答,而是叹声问:
“当真这么着急?以你的年纪和资质,就算等上一年两年,都是不妨事的。”
余缺并非没有想过干脆放弃了开年的小举,等到后年时再去考取,到时候肯定是更有把握。并且他现在已经是炼度师行会之人,小有地位,日子应该不难熬。
但是每每出现这个想法,他的心间就会涌现出不甘心,着实不愿迟入仙道,错失良机。
于是面对黄归山的询问,余缺没有犹豫,坚定的咬牙道:
“当真!一两年太久,晚辈只争来年。”
这番话进入黄归山的耳中,也不知是余缺说的过于斩钉截铁了,还是勾起了此人的什么回忆,抑或是两者都有,黄归山的目光一时略微复杂。
只听此人口中自语般道:“确实,一步慢,步步慢。当今仙道早就不是上古之时了,你不争,我不争,都没好果子吃。”
当即的,黄归山指着《七尸回光返照灯仪》,出声道:
“言归正传,倒也算你有几分眼光,没有想着靠丹药、符咒、房中术等物去滋养阴神,而是瞄上了科仪。”
对方提问:“你可知当日传授于你观想法时,你我所祭拜的青符之背面,所篆刻的又是哪一句话?”
“弟子不知,还望黄师解惑。”余缺竖起耳朵,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黄归山负着手,解释:
“青符正面所刻,为清约中的‘师不受钱’,反面所刻,则为清约中的‘神不饮食’。
师不受钱,古语意思是我辈仙家、炼度师,非是巫觋之流,办事不吃拿卡要、不收钱粮。而在灵枯法末,仅能汲取香火气运的当下,则是指仙家万不可受用纸钱,不得去取其中的香火为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