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自思,他自小尊敬佛法,立志要苦修成佛,沿路化缘而来,至多用诵读佛经换取些米饭清水,充饥解渴,更不曾想过要借着佛法求取富贵名利。
眼前这道人行事怪异,也难怪他那个朋友轻慢佛法被赶出了佛门。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玄明合掌道:“如此,我们却并非一路人,天明之后,贫僧自回城中酒楼取走竹箧行李,继续游历四方,苦修佛法。”
话说到这里,基本已经和眼前的道人划清了界限。
你自寻你那轻慢佛法的朋友,拿佛经佛法,换你的荣华富贵,我自与酒楼做个短工,挣够了工钱还了他们饭钱,然后拿回我的竹箧斗笠,持竹杖行遍一洲,苦行求道。
陈玄笑了笑道:“我虽搭救你出来,却是假冒的店小二,你不管是天明回去,还是趁夜色回去,少不了一顿打骂,便是将你扣下,留在酒楼之中做个不给工钱的长工,也是有可能的。”
玄明微微皱眉道:“天子脚下,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陈玄摇了摇头:“天子心里装的是占据南赡部洲半洲之地的大汉江山,你一介行脚僧,无亲无故,死了也便死了,无人在意。”
玄明回忆起不久前遭受的欺侮,默默不语。
苦行僧认为,世间的苦难皆是有定数的,只要他们多吃点苦,众生便能少吃一份苦。
虽说没有眼前的道人出现,他根本就不会受这么多的苦,但诚如那道人所言,他这般无亲无故之人,死了也便死了,无人在意。
何况是这一路受过的苦,他一个人能吃尽天下之人的苦吗?
玄明自小秉持的向佛之心逐渐动摇起来,但固执的性子仍然反驳陈玄道:“无论如何,未曾还清酒楼饭钱,我自不会离开。”
陈玄揉了揉眉心,这金蝉转世之后性情大变,从原来的散漫不经,变得十分固执。
他对小云宵道:“记得为师教给你的缩地符吗?”
小云宵道:“记得呢,这几日我已经练得差不多了,可缩地百里之遥。”
陈玄点头,旋即吩咐道:“你去将玄明长老的竹箧,竹杖,斗笠,从酒楼拿回来。”
小云宵立即答应道:“是,师父。”
但见她捻着缩地符,一瞬间便消失在了原地。
陈玄对玄明说道:“那酒楼之人肉眼凡胎,不识仙家符箓,白日里我给他们的三张平安符,若随身携带,百病皆消,灾害不侵,邪魔退避,若放在酒楼之中,亦可祈福消灾,稳固财运。”
如此仙家符箓,怎是三十文钱可以买到的?
玄明微微一愣,默然不语。
如此说来,这酒楼之中的下人未能结下这桩善缘,失去三张仙家平安符,远比失去三十文钱的损失更大。
不多时,小云宵带着玄明的行李回来,竹箧,竹杖,斗笠,一样不少。
陈玄说道:“这里的百姓对佛门的陌生程度还要远胜于道门,又因僧人性格多固执,不如道人潇洒自然,所以在这里受到不公对待也会更多。”
“行李我帮你取回来了,三十文钱的因果,我自会还给酒楼。”
“你若听进了我的劝告,便收拾收拾连夜离开这里吧,否则等到那群表面上敬重佛法,实则希望借此机会谋取荣华富贵的僧人来了此处,你的苦难只会更多。”
正所谓,天雨虽大,不润无根之草,佛法虽广,不度无缘之人。
东汉这个朝代信奉的,基本还是从前儒家的那一套礼法制度,而道门清静无为的天性,使得他们几乎能够适应所有时代,只是如今的东汉,暂且还容不下佛法的发扬光大。
即便天子夜梦神人,欲要派遣使者去西方求取佛经,也不过是为了制衡儒家一家独大罢了,并不会将佛门确立为正统。
玄明还想说什么,陈玄已经起身,领着他的弟子转身走入茫茫黑夜之中。
天边的黎明还未升起,在此之前,许多事情尚且还需等待。
路上。
小云宵疑惑地看向自家师父,询问道:“师父不是来找金蝉长老的转世,去万寿山会见镇元大仙的嘛?为什么忽然要走?”
陈玄摇了摇头:“我要找的是那个意气风发,桀骜不驯,恢复佛性的金蝉,这个玄明太过固执,即便带他去了万寿山,镇元大仙亦不会满意。”
小云宵挠了挠头:“可是这样的话,师父便得不到人参果了。”
陈玄揉了揉她的脑袋:“倒也未必,明日你随为师进宫面见当今圣上,也许还有转机。”
小云宵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翌日,皇宫后花园。
汉明帝刘庄拿着一块玉佩,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道人和小姑娘。
一旁的宦官取出了先皇当年被王莽追赶,死里逃生回到洛阳之后,请来丹青圣手描绘了救命恩人模样的画卷。
那画卷之上,年轻道人头别桃木簪,身背法剑,牵着小姑娘的手,一旁的大青牛如青山一般雄壮巍峨。
三十年过去,先皇早已故去,眼前持信物的道人和小姑娘,却模样未变。
刘庄忙将师徒二人请入凉亭之中同坐,先皇的救命恩人,也是大汉的救命恩人,若无有此人,便没有今日的大汉。
入座饮茶过后。
刘庄感慨道:“先帝尝谓朕,世上有真仙,腾云驾雾,来去无踪,鹤发童颜,长生永驻,今日见真人临凡,果然仙人气象也!”
陈玄忙摆手道:“贫道不过是个隐居山野的闲人,当不起仙人二字,此番前来冒昧见过陛下,乃是为了那城外张贴的榜文一事。”
刘庄自思,这道人乃是道门中人,又对先帝有救命之恩,今见城中张贴榜文,欲求取佛门真经,想来定是佛道不和,前来进言劝诫的。
只是求取佛经一事,关乎到制衡儒家一家独大,却是让他为难。
陈玄对这些凡间政事并不感兴趣,他也看出了刘庄的犹豫,便直言道:“陛下勿忧,贫道此行前来,无关乎佛道两门恩怨,但有一言告知陛下。”
“陛下欲派遣使者西行求取真经,然则大汉境内,佛门佛法根基浅薄,多有那滥竽充数,假扮僧人之辈,前来蒙蔽圣听,将取经当做了一场生意。”
“如此,且不说取来的真经是对是错,能否行至西牛贺洲之地,尚且存疑。”
一个团队之中,若全都是些满脑子功名利禄之辈,必然走不长远。
而恰好,俗世之中满脑子功名利禄的人,比比皆是。
刘庄闻言道:“朕近来亦担忧此事,因而教太常寺博士数位前去代朕选拔此次西行的使者,太常寺博士皆是博览群书之士,想必定然能为朕遴选合适的使者。”
陈玄摇了摇头:“陛下欲以佛门制衡儒家一家独大,却派遣儒家之人前去遴选西行使者,岂不谬乎?”
刘庄叹息道:“朕亦渴求一位佛门高僧为朕排忧解难,只可惜如真人所言,佛门佛法根基尚浅,何处能寻得佛门高僧?”
陈玄笑而不语。
刘庄猛然醒悟道:“莫非真人亦通晓佛法?”
陈玄说道:“贫道曾在那西牛贺洲游历过一段时间,也曾在一位佛门祖师面前听经闻道,于佛法算不上精通,但比起陛下太常寺之中的老儒,想来更适合替陛下遴选人才。”
刘庄闻言大喜:“昔年先帝曾屡次遗憾,未能请得当年救他的那位真人出山,不期今日真人主动请缨,却是天佑我大汉!”
说罢,即命陈玄为钦差御使,领御赐金牌,总管遴选西行使者一事。
到了太常寺。
太常寺少卿领五经博士前来拜见这位御使大人,并将此次遴选的二十个西行使者名册呈上。
陈玄看过一遍之后,即命二十人前来,一一与他们对答问过。
或有世家子弟安插进来混资历的,或有各派势力借此机会捞油水的,或有那擢升无望的官吏落发出家,摩顶受戒,找来一身僧衣穿上,妄图借此机会升官的。
陈玄一一驳斥回去,二十人之中无一幸免。
太常寺官吏隐隐不满,那二十人背后的势力亦在多方打听这位御使的由来,然则当皇宫之中传出一个关于先帝的消息的时候,所有人都默默接受了这一切。
一个救过先帝命,先帝曾遗憾未能请他出山的人。
三十年前一副画像深藏,三十年后此人容颜未改,仿佛从画像之中走出来了一般,身边依旧带着那位小姑娘道童,只是不见了当年的青牛。
只要想想也知道,他腰上挂着那枚“如朕亲临”的金牌,可不只是指的当今圣上,还有先帝陛下。
太常寺官吏只好再行张贴榜文,遴选西行使者。
这一次,陈玄选了十二人,皆是天然与佛门亲近之人,正当众人以为这样便可以向陛下交差的时候,陈玄却坐在正堂,遥遥望着大门的方向。
此事日暮西沉,黄昏笼罩了整座庭院。
一旁的太常寺官吏说道:“御使大人,可以将名册收起,明日上朝时候交付给陛下了。”
陈玄缓缓道:“再等等。”
小云宵手搭凉棚张望着门外:“师父,外面什么也没有,天都快黑了。”
陈玄却只是说道:“再等等。”
众官吏不解,但既然御使大人说再等等,他们也只好留在这里,陪着御使大人一起等着。
等到夕阳西下,随从秉烛前来。
那夜幕之中,背着竹箧,手持竹杖,头戴斗笠之人踏过大门,一双明慧但固执的目光直直看向正堂的陈玄。
目光交汇的时候,恍惚间有一抹桀骜闪过。
陈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
似是故人来。
——
东汉永平年间,汉明帝夜梦神人,问之群臣,时有博士告曰西牛贺洲有佛者,如帝所梦,帝即命使臣远赴西域,求取佛法。
这便是金蝉转世之后第一世的修行,也是西方佛法第一次传入南赡部洲。
因此次使臣以白马驮负经文,故而洛阳城外亦建有白马寺。
史称白马驮经。
当然,这一世的金蝉,未能成佛。
也未能踏出南赡部洲。
他死在了那个宿命之中注定无法踏过的地方,因此再入轮回,而将经文带回东土大汉的,是陈玄遴选出来的十二位西行使者。
第178章 印文第四,袖里乾坤
却说陈玄帮助汉明帝遴选了十三位西行使者之后,便带着小云宵告别了南赡部洲,重新回到了万寿山五庄观。
观中赏月亭,大仙与陈玄对坐。
清风明月二道童奉茶献果,陈玄拣了一个山中野果,交给小云宵吃了,方才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
这万寿山五庄观的蔬菜瓜果茶叶,皆是观中弟子种植。
陈玄便问大仙:“大仙乃是地仙之祖,与世同君,门下弟子皆是修道之人,想来早已修成辟谷,为何还会种植这些瓜果蔬菜?”
镇元子微微抚须道:“贫道乃是地仙之祖,虽如今亦跻身了不朽真仙之境,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但却需要坐镇人间,稳固地仙气运,否则便是违背了当初合道的根基。”
“而地仙分两种,一种名为注世散仙,一种便是注箓神仙。”
“在地为注世,在天为注箓,相比之下,贫道还是习惯待在人间之地,因而对农家五谷,四时蔬果,却不似其他门派那般敬而远之。”
还有一种原因便是,在这五庄观生长的蔬菜瓜果,皆从人参果树的反哺之中汲取了一定的灵气。
若是蟠桃那般仙果,生长在天上,便称为天材。
若是人参果这般,生长在地上,便称为地宝。
那些个生长在五庄观之中的作物,包括这茶叶,皆有丝丝缕缕的灵气蕴含其中,比之天材虽然差了许多,倒也勉强可以算得上是地上灵物了。
陈玄微微颔首,在天上做官终日劳碌,若是能在人间寻一处福地,建一座道观,倒也算是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