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才情,已非“凡人”二字所能形容。再联想到他那神鬼莫测的手段,一个念头在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升起:这莫非是天上的诗仙谪尘,特来考较我等凡夫俗子?
不知是谁先低声呢喃了一句,瞬间便引得在场所有文人抚掌称是。
没错,必是谪仙降世!
输给凡人是奇耻大辱,但若败于谪仙之手,那便是流传千古的雅事了!为了保全颜面,更为了将这场羞辱化作一场奇遇,众人心照不宣地达成共识,一口咬定这位老先生便是游戏人间的诗仙。
这名头坐实了,众人更是不敢对陈业用强制手段,便只能这样一个个被堵在门外。
后面有人想要胡搅蛮缠,也被之前输掉的一众才子骂回去。
倒不是他们对待文章之事多有原则,而是他们一开始就输了,让后人胡搅蛮缠“赢了”,那自己脸往哪搁?
必须所有人一起输,而且要输得漂亮,最好今晚的诗词全部被流传出去,他们也能脸上沾光。
有聪明的已经在一旁记录诸君的诗词,还悄悄跟那些输了的才子们商量:“要不,传出去之前你们先改一改?”
改一改,赢是赢不了,但也别输得太难看。
即兴吟诗肯定是比不上精心准备,趁着热闹还在继续,趁着今晚的诗词还没完全流传出去,先将自己的诗给改一下,方便跟着流传千古。
这一下更多人保持沉默,恨不得今晚再长一些,好让他们琢磨出更好的词句,回头向别人吹嘘的时候也更有面子。
结果就是一群人围在雅荣阁门口,谁也不提进去赴宴的事情,反而是轮番上阵,想要再从这位诗仙身上掏点千古名篇出来。
陈业都被他们弄烦了,他是来钓魔头的,不是来当文抄公的,后面是任凭这群所谓才子怎么说话他都懒得理会。
众人又不敢逼迫,场面便越发的尴尬。
直到云州总督来了,听着眼前众人的解释,只觉目瞪口呆。
谪仙降世?这群读书人是把书读傻来,一群人在这里聊什么怪力乱神?!
但他毕竟是封疆大吏,眼光毒辣,早已看出这对老夫妇绝非寻常人物。即便不是神仙,也定是身怀绝技的江湖奇人。
云州总督不动声色地朝身侧瞥了一眼。
一位侍立于总督身旁,身着玄色道袍的中年道人当即心领神会。他拂尘一摆,越众而出,行至陈业面前,稽首为礼:
“贫道燃灯派赤须,敢问这位道友是何方高人?为何要在此与一群凡俗书生为难?”
“燃灯派?”陈业闻言,微微睁开双眼,眉头却是紧紧皱起。
这个名字他有印象,说来也巧,彼此间还算有些旧怨。
当年他前往北疆收复祖灵,焚香门疑他身怀重宝,便遣了这附庸门派的修士前来试探,甚至在背后造谣中伤,极尽污蔑之能事。仔细一看,眼前这赤须道士好像就是当初造谣者的其中一个。
后来焚香门被无咎魔尊一夜倾覆,这燃灯派的消息,陈业便再也未曾听闻。
一个曾经依附于旁门大派的宗门,如今就算再没落,又怎会与朝廷命官搅合在一起,也不太可能跟魔门扯上关系?
陈业心中一沉。
难道说,自己这一番大费周章竟是找错了方向?
原以为此行无功,陈业对燃灯派本就无甚好感,此刻听闻其名,脸色自然沉了下来,眸中隐有不悦之色。
赤须道士见状,心中顿时生出几分不快。他燃灯派虽是焚香门的附庸,但在旁门之中也算得上是声名显赫。这老头听闻自家名号,不恭敬些也就罢了,竟还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这简直是在公然拂燃灯派的颜面!
“阁下若也是我辈中人,不妨亮出身份,免得大水冲了龙王庙,伤了两家和气。”赤须道士的语气已带上了几分隐晦的威胁。
陈业闻言,呵呵一笑,那笑声中带着几分讥诮:“怕伤了和气?你们燃灯派的作风,老夫可清楚得很。遇到无依无靠的散修,便随意欺凌;遇到高门大派的弟子,便阿谀奉承。如今想打探老夫的背景?若老夫真是你惹不起的人物,你难道要扔下这位云州总督,就此一走了之么?”
此言一出,让云州总督也转过目光,悄悄打量这位赤须道士。
被陈业当众如此挤兑,赤须道士如何下得了台?他脸色铁青,怒喝一声:“既然阁下不愿报出师门,那贫道只好得罪了!”
话音未落,他并指如剑,在胸前疾速划出一道玄奥符咒。背后的长剑应召而出,化作一道流光,盘旋于他头顶之上。剑身嗡鸣,锋锐之气割裂空气,发出阵阵呼啸,仿佛下一刻便要斩落下来。
“还请道友让出路来,否则我这宝剑可不长眼!”赤须道士厉声喝道。
陈业看着那在空中不断盘旋的飞剑,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忍不住笑道:“你确实有点不长眼。”
在苏纯一这位清河剑派弟子面前玩飞剑,这赤须道士是何等想不开?
听到陈业再次出言挑衅,赤须道士再也按捺不住。他心念一动,头顶飞剑便如离弦之箭,挟着凌厉剑气,直刺陈业面门。
这一剑,不快不慢,恰好留给陈业一个闪避的空隙。赤须道士的目的,本就是逼退陈业,让他让开雅荣阁的入口,便算达到目的。
然而,令他震惊的一幕发生了。那飞剑才飞出一半的距离,便开始剧烈嗡鸣,剑身疯狂抖动,仿佛要挣脱他的控制一般。
赤须道士吓了一跳,他炼制此宝已有数十年光阴,倾注了无数心血,从未有过如此不受控制的情况。他根本没看到陈业有任何动作,自己的得意法宝,竟像是“受惊”一般,彻底失控了?
陈业确实什么都没做,但苏纯一却不会眼睁睁看着飞剑刺向他。她只是轻描淡写地释放出一缕剑意,那无形无质的剑意,却如泰山压顶,瞬间便将那柄飞剑彻底压制,使其再也无法寸进。
无论赤须道士如何催动法诀,那飞剑都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铁壁牢牢挡住,悬停在半空中,动弹不得。
羞愧与惊惧交织,让赤须道士的脸色涨得通红,他此刻已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云州总督将眼前的一切尽收眼底,心中顿时明了,自己这次是真的遇到不可力敌的绝世高人了。赤须道士的本事他曾亲眼见识过,数百亲兵联手都无法抵挡其飞剑之威。可如今,这般厉害的法宝,竟连眼前这位老者的衣角都碰不到,高下之分一目了然。
眼下再僵持下去,只会连累自己。作为一州总督,他绝不会让自己立于危墙之下。
他当机立断,连忙上前打圆场,拱手道:“两位都是世外高人,何必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今日雅荣阁招待不周,是本官的过错。还请老神仙移步入内,喝一杯好酒,本官自罚三杯,向老神仙赔罪,您看可否?”
陈业此行并非为了欺凌凡人,眼见那隐藏的魔头迟迟不露踪迹,他也不愿再咄咄逼人。
这云州总督言辞得体,又懂得进退,他自然乐得顺着这个台阶下。
陈业挽着苏纯一,从门槛上缓缓起身,轻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淡然道:“总督大人乃是贵人,贵人开口,我等山野之民自是不敢不从。老夫今日便沾了总督大人的光,讨一杯水酒喝。”
云州总督闻言,如释重负,连忙躬身相迎,招呼众人鱼贯而入雅荣阁。
陈业与苏纯一也随人流迈入门槛,临行前,陈业不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只见那赤须道士早已羞得面红耳赤,想跟进去,却又碍于颜面,踌躇不前。
陈业见状,反而大方地招呼道:“道友也一道进来吧,免得你心中憋屈,以为老夫故意欺你。”
赤须道士本想怒目而视,以示不屈,哪怕技不如人,燃灯派的颜面也不能就此毁在他手上。然而,就在他怒火中烧之际,陈业却微笑着摊开掌心。
一尾比指头还小的赤练蛇,通体覆盖着细密的骨甲,蛇身上亮起微弱的火光,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赤须道士。
被那双冰冷而充满杀意的蛇瞳盯住,赤须道士顿时如坠冰窟,吓得魂飞魄散!
火赤练蛇!
这门神通,早已随着黄泉宗宗主陈业之名,传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赤须道士脑海中轰然炸响,瞬间回想起陈业方才那句“你们燃灯派的作风我可清楚得很”。当初在北疆,他可是亲口污蔑过陈业,给他编排了无数莫须有的罪名!
如今的黄泉宗,已是天下第五大派,而陈业更是通玄境第一人,早已取代了焚香门昔日的地位。自己不过是焚香门附庸门派的一个小小弟子,两者身份,简直是天渊之别!
若是陈业要报复……赤须道士只觉得浑身冰凉,仿佛死期已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赤须道士哪里还敢与陈业共赴饮宴,连忙转身就跑,必须赶紧通知燃灯派,若是处理不好,怕是有灭顶之灾。
陈业看他这般模样,顿时笑出了声。就让他自己吓自己吧,也算是报了当初污蔑之仇。
他也不再与这人浪费时间,因果之线已然种下,无论赤须道士是否与魔门勾结,陈业总能循着这丝联系,将他找到。
继续挽着苏纯一拾级而上,还不等入座,苏纯一便忍不住低声问道:“我看那赤须道士,似乎与魔门并无瓜葛。如此一来,这云州总督之处,恐怕也难寻魔踪。先生为何还要与他们虚与委蛇,入席饮酒?”
陈业解释道:“在斗诗之时,我听得这群才子相互吹捧,倒是从中听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我在意的并非云州总督,而是那位张公子与陈学士。”
他顿了顿,接续道:“根据他们话语,我感觉这张公子的年纪有些对应不上。旁人吹嘘他及冠之年便成了举人,可你看他的模样,像二十岁么?”
苏纯一仔细回想,那位解元确实不像二十岁的年轻人,其气质沉稳得更似三十出头。
陈业又道:“那位陈学士也是如此。旁人吹捧他是二十年前的状元郎,比那张解元还厉害,是及冠之年便高中状元。也就是说,他如今最多四十岁。可你看他模样,也是老了不少。只不过他保养得似乎不错,寻常人难以察觉,若非我以灵目查看过他的骨龄,也未必能确认他的真实年纪。”
修士多半难以从外貌判断年纪,但只要是启灵境界,以灵目来观察,还是能看出大致的年纪,因此陈业年少修炼有成才那么的吓人,旁人一看他真实年龄就知道这是修行的天才。
苏纯一柳眉微蹙,疑惑道:“这与之前遇到的那对母子如出一辙,都是年龄与身份不符。先生觉得,这便是魔门的手段?”
陈业点了点头,神色渐趋凝重,对苏纯一说:“当初魂火小儿潜入焚香门,意图夺舍无咎魔尊的肉身。魂火小儿不过返虚境,如何能是陆行舟的对手?但他练就了一门厉害神通,能射出‘光阴之箭’,能让人一下子增长数百年光阴,逼迫陆行舟立地飞升。若非我师祖及时出手,恐怕那魂火小儿的计划便已成功了。”
“光阴箭……云州这些未老先衰的才子……”苏纯一陷入沉思,直到二人在雅荣阁的席位上落座,她最终也只能无奈地对陈业说:“我还是听先生的吧,其中缘由,我想不明白。”
陈业哈哈一笑,这番话听着熟悉,就像是当初他们初次相遇时一般。
虽然陈业暂时也想不通这其中有何关联,但很显然,他已经找到了关键之处。
这云州城,确实已经被魔门所渗透,只是不知道有多少凡人在毫无察觉之下成了傀儡。
更令陈业担忧的是,这种操控未必能够解除。
第396章 联手对敌
今夜的雅荣阁文坛之宴,注定是云州历史上最为特别的一次。
陈业的出现,为众人带来了数首足以流传千古的绝妙诗篇,使得席间推杯换盏之间,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那些平日里清高自傲的文人,此刻却争相献媚,恨不得将陈业奉为座上宾,只为能再听得一句半句的绝妙诗词。
然而,无论众人如何吹捧引导,陈业始终未再吟诵任何一首诗词。
他之前抄诗,不过是为了引起注意,如今目的已达,与这群云州“才子”们同席而坐,又何须再费心再抄诗?
不过,陈业也并非一言不发。他反而无比熟练地与这些凡俗大人物应酬周旋,那八面玲珑的模样,举手投足间尽显世故圆滑。
这副模样,让一众云州名流都有种错觉,这位下凡的诗仙未免也太懂得人情世故了吧?刚才那油盐不进的模样,难道是装出来的?
陈业倒不是怀念上辈子给人敬酒的日子,他只是借着这觥筹交错场合打探消息。他看似随意地与人攀谈,实则每一句话在旁敲侧击,试图弄清楚为何会有如此多的人真实年纪与容貌格格不入。
这一番看似寻常的交流下来,还真让陈业听出了些许异常。
朝廷最近有风声,似乎想要多开几场“恩科”。这消息在席间流传,弄得不少士子人心惶惶。
中原王朝的科举制度,本是一年一届,从乡试到郡试,再到殿试,流程严谨,少有更改。每年都有新科状元诞生,科举的各项安排也早已形成惯例。然而今年,皇帝陛下却突然心血来潮,不仅要增开恩科,还将原本的考试全部提前了。
这便导致了极大的混乱。
一般的士子,十年寒窗苦读,往往会在乡试前一年专心攻读乡试内容,考中之后,第二年再攻读郡试,第三年则全力冲刺殿试。如今皇帝如此任性,不仅增开恩科,还打乱了原有节奏,使得那些刚刚经历过一场考试的士子们,复习时间被大大压缩,极有可能导致接下来的考试失利。
当然,若真来不及,等明年再考也并非不可。秀才考举人,有三年机会;举人考状元,亦有三年之期。
可问题是,对于大部分有背景、有关系的人来说,朝堂上空缺的官职安排可等不了三年。今年的状元、进士,乃至各级官员的补缺,基本上都已提前定好。若今年不考,等到明年,那便不是今年的安排了。
这官场上的事情,一子落错,很有可能一辈子都会官运不畅。
皇帝这一下,几乎打乱了天下士子的所有计划,尤其是那些达官显贵家中的子弟,更是怨声载道。虽然无人敢明面上抨击皇帝,但陈业还是听到了不少隐晦的抱怨,都觉得皇帝此举失心疯,弄得朝堂内外一片混乱。
打探到这里,陈业便觉得线索已足够。他随便找了个借口,便与苏纯一悄然离席。
陈业此番作为很不礼貌。
之前他是强行闯入的恶客,如今又随意离席,完全不给主人家面子。然而,直到陈业走出雅荣阁,云州总督也未曾抱怨半句,反而是一脸喜气地举杯,向在场的诸位恭贺道:“千古流芳的机会就在眼前!诸位满饮此杯,然后我们再商量一下,如何在史书中,记下今夜的见闻!”
众人听了,皆是开怀大笑。
没错,今夜听到的十几首诗词,已足以流芳百世。陈业再怎么不客气,与他留下的瑰宝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相反,越是有本事的人,越应该恃才傲物,他们甚至巴不得陈业再傲气一些,这样写进史书才更显其“诗仙”身份可信。
众人欢宴继续,不过这些凡俗琐事,便与陈业再无瓜葛了。
离开雅荣阁后,夜风微凉,吹散了两人身上的烟火气。
尚未走出多远,苏纯一便忍不住问道:“先生可寻得线索?”
陈业点了点头,目光深邃,解释道:“大概猜到了一些。皇帝老儿突然增开恩科,打乱了这些士子的仕途规划,使得不少人前途蒙尘。于是,便有人不知从何处,求得了魂火小儿的‘光阴箭’。这门神通连修士的修为都能提升,更何况是凡俗读书人?一箭下去,便能凭空多出十年光阴,等同于多了十年苦读的时间,应付恩科自然不在话下。”
苏纯一柳眉微蹙,沉吟道:“那位张解元为求恩科高中,以命换才气,这尚说得过去。可那位陈学士已身居高位,为何还要以命相搏?难道他真有那么爱学问?”
陈业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笑道:“聪明,一下子就抓住了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