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审讯过程,他就说了一句师座大人喜欢听的话。
这句话说明他是一个做实事的人,然而对虞啸卿来讲,龙文章或许是个人才,但绝不是他想要的“自己人”。
在这之后何书光押着龙文章走了,下面是证人供述时间。
林跃没有动,不辣在后面推了孟烦了一把,都知道他心眼儿多,是读书人,还给龙文章救过,对于这件事更有发言权。
“我是学生从军的。”
站在证人席的孟烦了很紧张,左手不断地张开攥起,攥起张开。
“我是学生从军的。”
他又重复了一句。
虞啸卿不高兴了,先说何书光,接着是余治李冰,再后面是不在场的张立宪,他们都是学生兵,在师座大人眼里,他们都比孟烦了优秀。
“听见了?”
“啊!?”
孟烦了给这一声厉喝吓了个哆嗦,脸上都是汗。
便在这时,林跃站了起来。
虞啸卿皱了皱眉,他讨厌自己说话时有人打断,压抑着怒气说道:“说。”
林跃说道:“该学生兵,在缅北机场狙杀日军士兵超过五人,在密支那郊区寺庙打死打伤日军数人,救回被俘我军及友军士兵超过30人,并于美军运输机到达前守护盟友机场数日,击退日军进攻不下四十次,为维克多准将及国际友人的撤离赢得足够时间。由缅甸回归途中,伏击日军中队,狙击日军斥候,协助友军平安撤离,死在他手上的日军士兵不下十数。”
“后至云南境内,配合龙文章在南天门阵地,以一个团不到的兵力与竹内联队激战一昼夜,全军歼敌至少一个大队,同时翼护妇孺友军渡江,为东岸打出了巩固防御的时间。”
林跃抬起头,毫不避让虞啸卿阴沉的目光:“我想问问师座,跟着你的那些学生兵,有谁杀的日本人比他多?何书光吗?据我说知,他还没上过战场吧;余治吗?请问他击毁过几辆日军坦克?张立宪吗?带兵打过几场仗?自身伤亡多少?歼敌多少?按照维克多准将提供给我的情报,师座当初率领川军团赴缅,好像没跟日本人接触吧,第二天就原路撤回了。还有李冰,除了保护师座安全,又杀了几个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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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诛心(上)
安静。
现场一片安静。
何书光余治李冰一脸愕然地看着林跃,完事是羞愧,再之后是愤怒与仇恨。
他什么意思?
傻瓜也知道他什么意思。
学生兵怎么了?跟你多少年有屁用?这么多年杀了几个日本鬼子?打了多少胜仗?有拿的出手的战绩吗?整天在敢跟日本鬼子真打实干的人面前依仗权势作威作福,脸呢?脸都不要了对吧。
他没有说一句脏话,没有骂半句娘,却把他们这些人,连同他们的师座都讽刺了。
唐基的眼都瞪直了,心说这小子咋回事?这是在犯浑吗?他看了一眼满脸怒容的虞啸卿,又看看面露微笑的陈主任。
不,他不是,这是故意在激虞啸卿啊。
果然,虞啸卿噌的一下站起来,拿起案卷往桌上用力一摔。
“我虞某人敬才爱才,但是对于那些桀骜不驯之才,我宁可不要。”
林跃笑着说道:“师座,我没桀骜不驯呀,我只是在履行作为上司的职责,介绍我手下士兵的战绩与经历,您刚才不也是这么做的吗?至于与师座有关的情报,都是维克多准将说的,我呢,最近一直忙,还未给准将回信,如果他对您的认识有误,请您务必告诉我,我会在信里予以纠正,帮您正名。”
他的语气很平静,说话不疾不徐,有礼有节。
虞啸卿杵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发火也不是不发火也不是,说林跃顶撞上司?他也没用激烈的言辞啊,说他信口雌黄,污蔑上峰?那不等于跟英国人干上了吗?
像刚才对龙文章一样拔枪?
林跃有什么错?一没说无关的废话,二没咆哮公堂,三没耍混卖痞,相反很有礼貌,更为关键的是人家占理啊。
何况旁边还坐着陈主任呢。
何况这小子还是一位英国准将的朋友。
虞啸卿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心里别提多抓狂了。
陈主任点了一支烟,微笑着看看面色阴沉的唐基,微笑着看看下不来台的虞啸卿,狠狠地吸了一口。
炮灰团的人别提多爽了,早在虞啸卿不给支援,不提供弹药,命令他们决死南天门时,谁不在心里问候他祖宗十八代啊?可是能怎么样呢?人家是师座,官位高了他们多少级,如果给二者做下比较,那就是小拇指和大象腿的区别,大伙儿除了在心里恨声骂娘外,再没任何反击手段。
现在呢?林跃狠狠地给了虞啸卿一个耳光,那么响亮,那么解恨,那么爽快,关键是对方还发作不得,就像他们在南天门时的心情。
你虞啸卿不是爱惜名声吗?不是自诩忠义正直之辈吗?面对林跃刺来的软刀子,能怎么办?是时候让你也尝尝愤怒与怨恨无处发泄的滋味了。
迷龙不断扯着衣领,小声念叨着屋里太热;董刀偷偷地在后面伸出大拇指,咬着云南腔说“有气魄”;郝兽医拢着衣袖不说话;康丫摸了摸早已消肿的脸,心疼虞啸卿一秒钟;克虏伯中午吃多了,不断地在那打嗝。
孟烦了看着林跃,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大家都讲他牙尖嘴利,损起人来一套一套的,是炮灰团有名的毒舌小太爷,林跃给人的印象是那种少说多做的实干人物,然而现在看来,要说骂人不带脏字,还是那位爷牛,没瞧见虞啸卿都快给他气死了吗?
“林跃,林跃,你这样会害死龙文章的。”
阿译注意到唐基的脸色,在下边拽拽林跃的衣袖,示意他赶紧坐下,别再说话了。
“年轻人嘛,有傲骨是应该滴,但是说话尼,还是留三分余地好,不要跟英国人学。”唐基自然不能坐视虞啸卿下不来台,赶紧出来打圆场。
陈主任在旁边笑呵呵说道:“对,对,唐兄所言甚是。”完了看着孟烦了一脸和蔼地道:“小伙子,你继续讲。”
虞啸卿深吸一口气,狠狠地瞪了林跃一眼,就势坐回去。
林跃也被阿译和郝兽医拉着坐下。
“我的意思是说,我是打学生那功夫就想当兵,满脑子都是抗击日寇,往前冲的景象,后来我真当了兵了,我还真就往前冲了。眼巴前儿,是炮弹炸出来的热气,可忽然冲着冲着就觉么着,说这屁股后面,他一个劲儿一个劲儿的冒凉风,我就回头一看,好嘛,就剩我老哥儿一个了,其他人都搁战壕里闷嘟儿蜜了。”
陈主任听到这里笑了起来。
但是其他人都轻松不起来,他们知道最后的方言是什么意思,因为经历过,所以比谁都明白这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
“后来,我就不冲头里了,谁冲第一个谁壮士,谁冲第二个谁烈士,所以我也不冲第二个。可总得有人往前冲啊,说再后来,我就当了连副了,因为我认识几个字儿,我最拿手的本事,就是在新兵跟前儿阵前动员,让他们冲头里,让老兵跟后面督战或者补漏。老兵命金贵,尤其是打过几仗的,没死的,特别金贵,特别是,你跟他认识了,熟了,成兄弟了。新人,基本上都是第一轮就玩完,所以你不要认识他,因为他们命贱,打我手上,煽呼上去报销的,不下一百个。”
孟烦了垂头抿嘴说道:“久了就觉得对不住,所以我就常想,要有一人能带着我们哥儿几个一块儿往前冲,谁都不猜忌谁多好,可没这人,我们还是跟一块儿吵啊,骂啊,谁都不信谁,谁都不服谁,我们也勇敢,但是我们软弱。”
“一直都没这人,可是现在,师座,我们有这人了。他长得不好看,他长得猥琐,可是他能把我们聚在一块儿,一起往小鬼子身上使劲,拉扯着我们活下去。”
“下去。”
虞啸卿没让孟烦了把话说完。
因为他没有兄弟,甚至没有朋友,最亲近的唐基是他父亲派过来的,张立宪何书光余治李冰那些人是他的兵,听话的兵,愿意为他去死的兵,跟龙文章、林跃这些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比起来,他更像是一台军事机器。
还有,孟烦了想要的是活着,他给予炮灰团的使命是决死一战,如果龙文章下令撤退是对的,岂不是说他虞团座的人生理念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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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诛心(中)
唐基看着孟烦了被何书光推搡下去的背影“年轻人,这话尼,说多喽就说不清咧,还是想好喽要说什么再说。”
“得整死他。”
“得整死他,他不让我们说话。”
孟烦了回来后一直在林跃耳边小声嘀咕,一边说还一边打量他的表情。
接下来是郝兽医。
“鹅……鹅一直在寻思着,鹅寻思着他究竟错在哪啦。人常说,人到五十知天命,鹅今年都五十六咧,还没有搞清楚这天命尼,再有四年,鹅也就到耳顺之年了。鹅一直在使劲地撸啊,顺啊,想把他摆顺了,反正鹅就寻思着他没有啥错。”
虞啸卿叹了口气:“下去……何书光、李冰,请这位大叔下去。”
郝兽医跟孟烦了一样,话没说完就被赶了下去。
下一个是蛇屁股。
广东佬在康丫、豆饼等人面前挺有种的,每天揣着把菜刀要砍这个要剁那个,可是一到公堂就尿了,直接往地上一跪:“冤枉啊。”
虞啸卿快被这群没有一点军人风骨的叫花子气疯了:“下去!”
蛇屁股如蒙大赦,戴上帽子一溜小跑扎进林跃屁股底下把头蒙起来。
不辣抬头挺胸走到证人席,故作镇定地道:“我一直当他是湖南人奈,他挺厉害滴,我一直疑起他是湖南人喏,他有句话港的蛮好,我找烦啦,托他写了几句话带回家去,什么话嘞?中华要灭亡,湖南人先死绝!”
虞啸卿说道:“滚下去!”
“好呢。”不辣甩着胳膊迈着正步走了下去。
“去呀,你说话比我们都利索,你去跟他说,就说……就说龙文章是好人,他不能死。”迷龙在后面不断戳林跃的后背。
“你。”虞啸卿一指他:“就你,上这儿来说。”
要麻在后面小声说风凉话:“瓜娃子,脑壳有包,你讲嘛,跟虞啸卿讲嘛。”
林跃屈起手肘杵了要麻一下,这货乐极生悲,捂着裤裆一脸痛苦表情。
阿译偏头说道:“别说话,注意法庭纪律。”
迷龙走到证人席,神色拘谨地看了一眼台上:“我就不下去。”
虞啸卿一脸不耐地道:“没人让你下去啊。”
“那我就说啦。”
“没人不让你说啊。”
迷龙说道:“我就觉得,有好多瘪犊子,净给他安一个王八蛋的罪名,我就觉得,那啥吧,满天下欠整死的货是越来越多了。”
虞啸卿怒道:“叉下去!”
“我说了我不下……”迷龙用力抓着桌沿不走,何书光和李冰过去又是扯又是拽,费了好大劲儿终于把他赶下去。
孟烦了斜倚着墙根,一只手在墙上不知道画着什么。
“你这还不如不说呢。”
迷龙回头瞪了他一眼:“你说啥玩意儿?欠收拾是不是?”
孟烦了不说话了。
阿译看看不动声色的林跃,又看看后面齐过道,豆饼、大脚、康丫这群畏畏缩缩,连看虞啸卿一眼都不敢的家伙,举起自己的手。
唐基笑着说道:“林少校有话要讲?”
“是的,唐副师座。”
阿译走到证人席前,先酝酿了一下感情,拼命挤出两滴眼泪。
“他有罪。”
炮灰团的人一愣,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唐基说道:“不是让你定他的罪,接着说吧,接着说。”
阿译深吸一口气,看着林跃说道:“可是,如果我三生有幸,也能够犯下他犯的那些罪行,吾也宁死啊。我经常在想,我就是要做,也真的,想做成龙文章那样的人。”
这是他的证词,也是他的心里话。
因为林译很清楚,他一辈子也做不成林跃那样的人,如果目标对象是龙文章,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