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流落收容站到奔赴缅甸,再辗转回到滇边,这一路走来,林跃和龙文章是团里最活跃的两个人,前者有勇有谋,但是习惯于依靠自己的力量,后者虽然行事油腔滑调,却总是能够在关键时刻表现出男人的担当和感染力。而他作为夹在两者中间的那个人,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存在感,既不能用他的热忱唤醒士兵的战斗激情,也不能凭一人之力立下奇功,所以一路走来很沮丧,很挫败。
他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林少校,节哀,节哀啊。”唐基朝李冰和何书光使个眼色,那两个人扶着林译离开证人席,送到刚才坐的地方。
“哎呀,这时间不早咧,问得也差不多咧,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
唐基看向陈主任,食指点点手腕上的表盘。
“还早,还早。”陈主任瞥了一眼外面天光,看向炮灰团众人:“林上尉,对于龙文章的事,你有想说的没有?不要怕嘛,这里是法庭,伸张正义的地方。”他说完往一边弹了弹香烟的烟灰。
林跃迎着唐基带着丝丝不悦的目光起身走到证人席前:“进军缅甸前,我们被告知师座已经先行一步,英国人的机场会有给我们的装备和一个营的补充兵员,可是我们到了目的地才发现,师座已经撤离了,英国人自顾不暇,没有精力管我们,现场军衔最高的人是第一次参加战斗的林少校。”
“后来散兵越来越多,英国人为了减轻机场的压力,派我们到附近地区巡逻,当时没有人想跟日本人拼命,都在打退堂鼓,因为指挥官全撤走了嘛。”
林跃说完看了虞啸卿一眼,师座大人的脸色很不好看,像他这种心心念念要胜利,要杀日本人的将领,到了缅北一枪未放就灰溜溜逃回国内,说出去丢人啊,真丢人啊。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龙文章收拢了丛林里被日军冲散的溃兵,拉起一支几百人的队伍,不仅袭杀日军超过百人,还多次打退日军的进攻,为物资运输与平民撤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林译没有战斗经验,而我只是一个连长,如果他没有穿那身中校制服,事情没可能这么顺利。”
“从缅北回禅达的路上,我军溃兵数量超过一个师,我见过的军衔最高的人就是一位少校参谋。我不知道那些中校上校准将都去了什么地方,或许他们脚程快,走到了前面?也对,两只脚终究跑不过四个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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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 诛心(下)
虞啸卿的脸已经很难看,林跃没有指名道姓,但是他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就像他刚才说的,仗打成这样,这片土地上的军人再无无辜之人,而林跃在用事实告诉他,如果说士兵该死,他们这群放弃士兵的将领更该死。
“龙文章弄死了几波鬼子的斥候,保护了友军撤离路线,并因此受到士兵的爱戴,他终于有了一个团的兵力,然后在来到怒江的时候,被吓得半死的特务营长炸断桥梁,数千军民困于滩涂。前有江流后有追兵,情况不容乐观。”
“不客气地讲,我们完全可以搭乘自己的专用索渡过去东岸,因为很多溃兵都在这么做,但是我们最终没有这么做,龙文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了那些想回家更想活命的士兵跟日本人拼一场,而且作为团长冲在最前面,在南天门上与数倍于己的竹内联队激斗一个昼夜,翼护妇孺友军过江,为东岸打出固防时间。”
林跃抬起头来,看着虞啸卿说道:“师座,我想问问,这个时候您在干嘛?是不是在军部开会立军令状,索要守备师的指挥权以防御日军进攻?就像您在前往缅甸前上峰要给您一个加强团时做的那样?”
“如果没有龙文章,如果我们也像溃军一样跑了呢?您觉得等您得到了守备师的指挥权,日军会不会已经把太阳旗插到禅达城头?”
静。
比刚才还要冗长的静默。
何书光和李冰都吓傻了,本以为林跃用孟烦了的战绩挤兑他们,已经是极限,完全没有想到这货的胆子大到如此地步,居然把审讯龙文章的法庭,变成了质问虞啸卿失职的公堂。
不辣、迷龙等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心里那叫一个舒坦。
让你刚才不让大家讲话,现在林跃问的你说不出话来。
你倒是回答啊?
去缅甸你除了撤退以外有什么功劳吗?又杀了几个日本人啊?到头来你成了师长,龙文章却成了阶下囚,这是为什么呀?
说啊。
你倒是说啊!
孟烦了想的更多,这些话不仅是问责,还字字诛心。
虞啸卿是什么人?尊屈原敬岳飞,满脑子都是精忠报国,死而后已的大丈夫气概,可是呢?这些天来做了些什么?
以进为退弄了个川军团,到缅甸后连场像样的仗都没打便顾头不顾腚地撤回滇边,完事又升官成师长了。
你的忠义正直呢?你不拼爹不走后门的志气呢?你宁碎不弯的脊梁呢?
另一方面,孟烦了同样恐惧于他的胆大妄为,毕竟维克多准将远在印度,就算俩人是莫逆之交,他的身份比较特殊,然而虞啸卿作为一师之长,真要不顾后果弄死一名上尉,并不是什么难事,而且还会连累龙文章和炮灰团的人。
啪!
虞啸卿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吓得陈主任打了个哆嗦。
“虞师长……这里是法庭,请你自重!”
虞啸卿可以掏出枪来指着龙文章的头,毕竟那个家伙假冒团长,违抗了军令,确实有过错,可林跃没错啊,他现在是证人,而且是陈主任叫他说的,还安慰说不要怕。
堂堂师长,大庭广众之下被一名连长挤兑的说不出话来,长这么大他哪受过这个?他气啊,恨啊,恨的咬牙切齿,多少次想拔出枪来把那个家伙的头打爆,偏偏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不然的话,事情闹大不说,这么多年立起来的人设也会崩塌。
“年轻人,话尼,不能这么说,撤退命令是军部下达滴,你们师座也是情非得已啊。”唐基说道:“我知道打了那样滴绝户仗,弟兄们有很多怨言,这些我跟你们师座都是看在眼里滴,功劳会有滴,奖赏会有滴……”
林跃在心里冷笑,要么说唐副师座长袖善舞呢,眼见他一点不怂,刺头的很,于是迅速改变对策,两句话就把责任帅锅给军部,还用功劳和奖赏安抚炮灰团的人。
唐基的潜台词是什么?
既然你把那些人看的很重,那一定想他们好,不想他们坏咯。哭一哭,闹一闹,捞点好处没错,但是要适可而止,做的太过分了,对谁都不好。陈主任只是军部派下来审龙文章的人,你们想要奶水吃,还得找师部。
“唐兄说的对,虞师座不会亏待有功之人的。”陈主任笑着说道:“我听说林上尉从西岸带回来一个营的士兵,真是年轻有为啊。对了,唐兄,我在禅达走访时还听说他潜入敌军背后,用日本人的野炮炸死日军联队副联队长,炸伤联队长的传言,这事……是不是真滴呀?”
唐基笑呵呵说道:“是真滴,是真滴。”
“那要写进报告啊。”
“会滴,会滴。”
这两个人一左一右打着官腔,把虞啸卿夹在中间好不尴尬。
“我的话说完了。”
林跃回头看了一眼,何书光阴着脸不说话,李冰和余治看他的目光像极了杀父仇人,他们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林跃一点面子不给虞啸卿,现在看来在收容站开枪打伤宪兵的事很可能就是冒犯上级的预演。
一个小小的上尉,竟然有胆子顶撞直管上校,更为关键的是,虞啸卿是他们的信仰,他们的偶像。
林跃旁若无事地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孟烦了小声说道:“你这是要把我们害死啊……”
阿译也在旁边嘀咕:“林跃,你都……做了些什么嘛。”
迷龙在后面踹了他一脚,阿译闭上了嘴巴。
这时唐基环视众人一圈:“陈主任,咱们今天就到这里怎么样?”
陈主任把烟头丢到地上踩熄:“好啊,好啊。”
“何书光!”虞啸卿阴着脸说道。
“有!”
“带林上尉和他的人回去。”
何书光带着李冰和余治走过来,以往他们跟林跃走得很近那是因为觉得他早早晚晚会是虞家军一员,现在看来他们错了,错的很离谱,这家伙根本没有把虞啸卿放在眼里,一直在跟陈主任勾搭,这当然是一件叫人无法忍受的事情。
林跃站起来,把何书光李冰推开,大步往正门走去,后面豆饼、大脚等人依次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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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架
对于死啦死啦的罪过,没有宣判就退庭了。
唐基当着陈主任的面送给他们一个篮球一个篮筐,一并被扔上车的还有半个月的口粮,青菜大米调料外加一箱美国人的牛肉罐头,除了某个人偶尔从林跃房间偷到吃剩的,他们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尝到牛肉罐头特有的咸香,真的很是怀念。
董刀把这归结于林跃的强硬,要麻说是陈主任的功劳,不辣讲这是唐基那个王八盖子滴,贼偷了不要滴给他们准备的断头饭,而克虏伯一直很安静,静静地看着崔勇屁股下面放牛肉罐头的木箱子,偶尔打一两个馋嗝。
“我的爷,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呀?您要不想活可以,别拉着我们给您当垫背的成吗,小的在这里求您了。”
孟烦了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挤兑阿译,他把矛头对准了林跃。
迷龙抱着那个篮球,仰望天上的云彩,郝兽医低头不语,李乌拉倚在盛米的麻袋上,嘴角含着一根嫩草。
“就是嘛,就是嘛。”林译操着吴侬腔说道:“你这样一搞,没事也变成有事了。死定啦,龙文章死定啦。”
林跃瞥了二人一眼,没有搭理他们。
这时卡车一个急刹,车厢众人身体往前倾斜,豆饼的头撞在铁梁上,疼的呲牙咧嘴。
林跃翻身下车,拉开驾驶室的门,把驾驶员赶到一边,三两下发动引擎继续往前开。
……
生活归于平静。
虞啸卿和唐基似乎把他们遗忘,也可能是在商量怎么合情合法地处死龙文章,反正暂时顾不上这边。
众人好像蜷成团的蚯蚓,龟缩在禅达城一角的某个院子里。
吃饭是克虏伯每天最快乐的事情,可他总是吃不饱,而其他人也已经习惯了他在吃完米饭后叫一声还饿的毛病;要麻和不辣分分合合好几回,豆饼和蛇屁股成了他们关系搞臭后的替代品;迷龙把矛头对准了丧门星,准备削出一个老二来;阿译又开始唱他的小酸曲,说是给死啦死啦送行。
林跃开始夜不归宿,就像以前在收容站时那样,没人知道他去干什么了,一同失踪的还有八顿。
庭审结束一周后。
林跃踏着晨光推开收容站的大门,顺手给满汉和泥蛋丢了两枚野果,完事把半袋粉条子放到饭棚的桌子上。
迷龙光着膀子在院里洗脸,上官戒慈冷着脸在那儿洗衣服,右眼角下面一点的地方有一块淤青。
“这怎么说的?”
康丫叼着一根粉条说道:“两口子打架哇,闹了一宿,你那台留声机都给弄坏了。”
孟烦了戳了山西兵后背一下:“你看见了?别瞎说啊。”
要麻打着呵欠从屋里走出来,坐到林跃身边的长凳上:“老子以前讲过噻,他就是个粑耳朵。”
眼见郝兽医听到外面动静从北屋走出来,林跃把挎在肩头的两个布包里的小包丢过去。
老头儿接过去掏了掏,从里面拿出一卷绷带,两个装碘酒的药瓶,药瓶的盖子有点湿,他用手指抹了一下。
红红的,是血。
郝兽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林跃没有解释,看见董刀和大脚由西厢走出来,望他们招手说道:“来,你们俩跟我去东门市场一趟。”
一听去东门市场,大脚很高兴,因为谁都知道跟着林上尉有肉吃。
临走前董刀还特意洗手洗脸,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
来到东门市场,林跃带着他们拐进典当行,跟朝奉低声交谈几句,把肩上挎的布包推过去。
董刀一眼便看到凸出包裹的黝黑枪口。
手枪!
从造型来看应该是日军装备的南部十四式手枪。
这玩意儿他在李乌拉那里见过,说是跟着林跃杀鬼子从一名日军少尉身上搜到的,大脚手里也有一把,时不时的拿出来在那些兵油子面前炫耀,说是林跃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这几天炮灰团的人害怕被何书光那群人刁难,全员窝在收容站里哪儿也没去,而林跃的配枪是勃朗宁,比南部十四式好用多了,那么问题来了,布包里的手枪是哪里来的?
董刀一脸凝重地看着他,心里有一个大胆又怪异的念头。
难不成……他每天晚上夜不归宿,是去对岸杀鬼子了?
想想奔腾东去的怒江,想想日军屯守的南天门。
这……他是怎么做到的?
手枪这玩意儿在抗战时期可以说是身份象征,一般只有军官会配手枪,普通士兵就一杆步枪几发子弹,即便是小鬼子的东西,也远比中正式、三八大盖什么的昂贵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