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道在雍安城一处客栈内,曾与施主有过一面之缘。”道士没过多卖关子,笑吟吟提醒了一句。
闻听道人的话,阮青顿时惊愕,客栈?怪不得如此面善。
当时她回房时,恰巧与个道人擦肩而过,此事她也并未放在心上,不成想今日竟又在此地相遇。
“施主可想起来了?”道士眉头一挑,笑问道。
“见过道长!”阮青忙抱拳作揖,执礼甚恭。
“不必多礼。”
道士笑着摆了摆手,瞧了眼满地死尸与不远处浓烟滚滚的村子,若有所思地开口问道:“施主为何与此人在此搏杀?”
阮青神色一正,咬牙切齿道:“回禀道长,这贼将非是什么好人,他纵容手下官兵在此烧杀淫掠,若非我及时赶到,恐怕这处村子便要被这些个豺狼屠戮一空。”
道士摸了摸下巴,心中的猜测也得了应验。
嗯?
他侧过头,眼神儿瞥向了那正欲悄悄溜走的银甲小将身上。
眼见被道人窥破行踪,银甲小将急忙尖叫:“道长可别听这贼子胡说,本将乃是朝廷的裨将,怎会做那等灭绝人性的勾当?”
说着又凶狠指向阮青。
“分明是这贼子洗劫村子,刚巧被本将带兵给瞧见,因着才率人围杀此獠,谁料这贼子本领太过厉害,竟杀了本将麾下百余个官兵,就连本将也差点儿遭了这贼子的毒手,道长您还是快杀了这贼子为妙……!”
道士笑着颔首,咧嘴笑了笑,道了声。
“好!”
阮青脸色苍白,难以置信地瞧向了道人。
倏忽间青索剑腾空飞出,似白虹贯日一般,从阮青眼前一闪而逝,而后,偌大的头颅飞起,脸上还残留着得意之色。
“扑通!”
无头尸体重重倒地,溅起一片泥尘。
道士剑指一点,朗喝道:
“归鞘。”
一声令下,青索剑盘旋一周,落入鞘中。
而后,施施然收回手。
“啧啧,还真当贫道是白痴不成?”道士瞧着银甲小将的尸身,嘴角勾起一抹嘲笑。
他本欲直接返回雍安城,可来时四野尽是雾气遮挡,又急于追杀赤火上人,哪儿记得什么来时的路径。
无可奈何,眼下也只能凭着直觉赶路。
寻思着找个有人烟的地方问询一番,却刚巧便见了此地炊烟…浓烟滚滚,如此才折转了方向,赶到此处。
结果正撞上阮青与银甲小将拼死争斗,江尘一眼便是认出了玄衣人,如此才出手救人。
至于二人孰是孰非,瞧着那些个地上扑腾的家禽,与倒在血泊里的村中妇人,道士也就心中了然了 。
而阮青这时才反应过来,适才那剑光一闪而逝,当真让她有种死亡临近的感觉。
她扫了眼满地的狰狞尸首,摇头叹息,这些豺狼固然死不足惜,可被他们祸害过的百姓,却也难以复生了。
“道长,在下有一事相求。”
冷不丁的,阮青忽而抱拳出声。
“何事?!”
江尘一愣,笑着侧头瞧向了对方。
“村中不少百姓皆被这些豺狼残害,求道长能为他们超度一番,免得这些百姓因怨恨化作了恶鬼…再来害人!”阮青低着头,银牙咬着下唇,却不知眼前道人会不会答应。
她往日也接触过几个修仙之人,除开老张头颇为和善外,余者多是心高气傲之辈,甚至连正眼也懒得瞧凡俗人一眼。
正在她心绪忐忑之时,便听道人悠悠说道:“难得你有此善念,贫道又岂会推辞!”
“多谢道长!”
阮青大喜,再次拱手拜谢。
道士颔首微笑,翻手从袖袍里取出个碧绿鬼幡,掐诀念诵咒语,那鬼幡顿时绿光大炙,飞入半空当中,接着四面撑开,一双双鬼瞳乱闪,几十条干枯鬼爪探出,将地上的官兵尸体尽数拖拽入了鬼幡之中。
如此诡异景象,只骇的阮青心惊肉跳,握紧了手上的短剑,瞧向道人的眼神儿已然变了意味儿。
“莫怕,这鬼幡乃是一位道友相送,非是贫道之物!”
江尘掐诀收了鬼幡,转头还不忘宽慰了阮青一句,至于对方信了几成,那就不关他道爷的事儿了。
……………
天边的夕阳染红了这处破败的村落,浓稠犹如血水的余晖撒在一具具血淋淋的尸身上,却是刺目的鲜红。
村子里的一处宽敞院子,主人家五口人与往日的邻里,一并躺在了冰冷的泥地上。
尸体一排排摆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刺鼻的血腥味与凄然的哭声萦绕在院中,仅存了几人相拥悲戚,可人死又岂能复生,活着的人,唯一可做的,也只是以泪水发泄心中的悲痛罢了。
道士与阮青默然而立。
这些个尸体密密麻麻堆在眼前,震撼已然大过了恐惧,道士见了太多死人,可眼下也不免心中闷的发慌。
更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失落感。
不提尸堆里的耄耋老者,正值壮年的汉子,与衣衫不整的妇人,那些被开膛破肚,斩去头颅的稚嫩幼童又何其无辜?他们又犯了什么错?难道就因生错了这残酷的世道?!
常言道,乱世人命如草芥,可眼下还是“天下承平”的太平世道哩!
第 240章 意难平
道士眼帘微垂,却连气也懒得再叹一口了。
他的宝剑虽能斩杀魑魅魍魉,可也斩不尽天下穷凶极恶之辈,他虽身怀济世救人的医术,可也救不了这些儿惨遭屠戮的百姓。
世道如此,便是他道爷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呐!
唯一能做的,终究只是替死者念诵经文,借此超度这些可怜的亡魂罢了。
道士俯下身,盘膝而坐,轻声念诵: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一切大圣,神通已达……。”
小院当中回荡起低沉浑厚的念经声,凄然的哭声渐渐声不可闻。
阮青眉头微蹙,她已然听出了道人所颂念的并非什么道经,而是…佛经?!
虽心中有些儿奇怪,却也没多说什么,她转过头去,瞧向了这村子里仅存的三人,两个年长些儿的妇人,与先前救下的那位少女。
其中有位衣衫不整的妇人,正痴痴呆呆坐在那儿,乱糟糟的头发披散下来,与脸颊的泪水黏着在了一起。
妇人怀中抱着个四五岁的男娃子,那娃子双目紧闭,白生生的脖颈处被划了道狰狞的口子,皮肉外翻,早已没了气息。
“唉…!”
阮青见此,只觉得胸中意气难平,她缓步走上前,想要安慰对方几句。
孰料。
不等她走到近前,那妇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簪子,尖锐的一端对准了自个儿喉咙,用力一按,接着便有一道刺目的殷红从喉咙处喷溅开来。
阮青脚步顿住,紧咬住嘴唇儿,将将抬起的步伐,却是如何也难以落下去。
“孩…儿…娘来陪你…!”
妇人嘴角含笑,断断续续的念叨着,每个字都伴着鲜血迸出,染红了垂落的发丝,与孩子稚嫩的面孔。
“胡家婶子…。”
旁边的两人扑上去悲声呼喊。
可那妇人的瞳孔已然扩散,身子软软跌倒,只是那一对儿手臂,仍死死搂紧了孩子。
念经声忽而停止,道士抬眼瞧去,继而叹息一声,合上了双眼,继续诵念:“受持如来甚深法藏,护佛种性,常使不绝,兴大悲,愍众生。演慈辩,授法眼。杜三趣,开善门,以不请之法,施诸黎庶……!”
……………
残月高挂。
漆黑夜幕下,村子里静悄悄的,只余村中一处院子亮着火光,念经声毕,道士缓缓站起身,却见阮青还一直守在旁边。
“道长可超度完了?”
阮青有些困倦的脸上,陡然精神一振,忙上前躬身作礼。
道士对其点头笑了笑,“怨气已散,这些村中百姓已经无碍了。”
“在下替这些百姓谢过道长!”那阮青说着就要拜下,可却被道人伸手拦住。
“贫道不喜这些繁文缛节,何况济世度人也是我道家的本分!”
见道人如此说,阮青也没过多坚持,只是瞧着满地的尸身,一时间犯了愁。
“道长,这些尸体该如何处置?”
道士沉吟一番,正欲答话,忽有一股子夜风无端生起,撩开了云翳,撒下一片白惨惨的月华。
“不敢劳烦道长与侠士动手,老夫等人自个便能料理了尸首。”
一道苍老的声音冷不丁传来。
道士眉头一皱,侧头瞥向了院中,却见乌泱泱站满了“人”,缺了脑袋的,开膛破肚的,少胳膊没腿的,这些“人”直勾勾盯着二人,一双双儿漆黑的眼珠子里只有感激涕零。
“人”群散开,走出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这老者江尘见过,正是此间院子的主人。
只是,那老者的尸身此刻却正静静躺在冰冷泥地上。
“老朽乃是这村子的里正,道长为我等念经超度,让村中的父老乡亲能够化去怨恨,不至化成了只知杀戮厉鬼,此番大恩,且受乡亲们一拜。”
说罢,佝偻着身子,屈膝下跪,身后的那些个男女老少的村民也呼啦啦趴下,就连天真无邪的稚童亦随着叩头。
“当不得如此大礼,诸位快快请起。”道士先是一愣,随即赶紧上前,将老者给搀扶了起来。
可这些个村民实在太多,若是一一搀扶,怕要费不少功夫。
索性掐了个御风术,袖袍一挥,众“人”便被从地上掀了起来。
又开口宽慰了几句,才算稳住了这些村民。
这时,老者又瞧向了默不作声的阮青,拱手作揖:“这位侠士杀尽贼兵,可算为我等报了灭门绝户之仇,此番恩德,亦要受父老乡亲一拜!”
语罢,再次俯身叩下,那些刚站起身子的村民,也随之拜了下去。
阮青手忙脚乱的想要搀扶,可伸出的手却从老者身上穿了过去。
她顿时惊愕的瞧向道人,却见道士嘴角勾起,扯出一抹儿笑意,给其递去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儿。
阮青无奈,可她一介武夫,哪儿能碰触到这些村民的鬼躯,至于身上对付鬼类的手段,也只能让她有自保之力罢了。
好在众村民磕了几个头后,便陆续站起来身子,老者也颤巍巍站起。
一个不慎,肩膀上那颗花白的脑袋陡然跌落下来,好巧不巧的,又刚好滚到了道人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