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重要吗?
赵都安沉声道:
“于朝廷而言,要推行新政,沈家就是最难啃的骨头之一,靖王府是否出手,都无非是将朝廷与地方豪族间的矛盾,加速挑明罢了。
你坐镇建宁府数年,莫非还对这帮宗族心存盼望?指望其幡然醒悟,顺应大势?
我知你在此地,束手束脚,很多事放不开手做,也没法做,所以我这次过来,除了筹备封禅,便是快刀斩乱麻。”
顿了顿,赵都安盯着这位二品大员:
“你不敢说的话,我来说;你不敢做的事,我来做;你不敢杀的人,我来杀!!”
“我只要结果,就是在陛下封禅前,把这帮大族的脊梁打断!”
宁总督愣愣地看着眼前雄心万丈的年轻人,看着他眼孔中跃动的火光,心有一股热血翻涌。
今夜险些丧生,死在任上,对他的刺激极为巨大。
身为武官的宁则臣又岂是甘心束手的性格?
“赵使君,你准备如何做?”
赵都安伸手入怀,掏出一卷“地图”,借着烛火铺开,上头赫然是沈家庞大的产业。
触角遍及各类生意,以及大量的农田,商铺。
“沈家为豪族之首,只要将其打垮,其余士族自然溃败,但靖王府既出面干预,再强行用漕帮一案,逮捕其族人便困难了。
何况此等粗暴手段,也易引起士族恐惧……反而不好,封禅在即,我们的手段,还是要文雅些。”
“所以,我计划接下来一个月内,你我联手,从各个方面,全方位打击沈家产业……要让庞大的沈家族人们扛不住,去反过来逼迫沈老太君低头……”
“并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每抢下来一点东西,就要将其分给城内其他的小家族……
所谓一鲸落,万物生,唯有让其他士族意识到,分食沈家对他们有好处,而这好处……有可能弥补因接受‘新政’,而遭受的损失……”
“如此一来……他们才不会抱团,甚至掉头来帮我们……”
赵都安一项项说着,他这一路上想好的,取名为“鲸落计划”的谋划。
宁则臣听的一愣一愣的,看向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心说这也叫“文雅手段”?
你这是要挖穿沈家的根呐!
尤其“分食沈家,弥补各家”的思路,更是将朝廷与士族集团的矛盾,转为与沈家一家的矛盾……
活阎王。
这一刻,宁则臣终于明白了,“赵阎王”这个绰号的分量。
“使君此计,可谓绝妙,只是如此一来,接下来你我只怕面对的刺杀会不减反增。”宁则臣叹息一声,说道。
赵都安微笑道:“总督怕了?”
宁则臣哈哈一笑,这位实干家眼底透出一股子近乎疯虎般的戾气:
“庙里菩萨还有三分火气,宁某身家性命都要丢了,再软弱下去,岂非令天下人耻笑?”
“来人!”
大喝一声。
卧房门打开,师爷温良垂首走进来:“总督,有何吩咐?”
宁则臣将官印一丢,狠声道:
“调集漕兵!老子要泻火!这窝囊气,老子也受够了!”
……
……
次日,清晨。
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建宁府内家家商铺,已是陆续开门迎客。
这个年代,因没有夜生活,人醒的都很早,某座隶属于“沈家”的绸缎庄内。
掌柜指挥伙计洒扫门前街道,整理货品,预备迎客。
“掌柜的,咱这铺面外头的白纸灯笼啥时候能撤下来?从打挂上去,铺子生意就差了不知多少,人家在外头,瞅见就不肯进门来了,都嫌晦气。对面的孙家的铺子还扬言说,咱们这是卖寿衣的……”
一名伙计一边擦桌子,一边抱怨。
旋即,给柜台内掌柜拎着一根长长的木尺敲了下脑袋,瞪眼道:
“不会说话自个把嘴缝上!东家要挂,就挂足了月份,你这话传出去,给东家打断腿我不管,莫要牵连我吃挂落!”
伙计吓得一缩脖子,不敢说话,知道沈家的确做得出这种事。
对这等地方豪族而言,只要不明面上杀人,收拾些许小人物,根本无人在意。
掌柜走到门口,望着对面孙家的绸缎庄哼道:
“且让对门得意几日,放心,等二爷下葬了,请东家吩咐一声,吃了多少生意,不还得乖乖吐出来?在咱们建宁府,咱们就是……”
正吹嘘着,忽然街道上传来呼喝声,大群漕兵穿着整齐划一的兵服,手中拎着刀枪,成群结对行来,为首一人指着长街道:
“凡是门口挂白灯笼的,一律查封!账目封存,送去衙门去给师爷过目!”
一众外地漕兵应声:“是!”
继而,凶神恶煞,成群结队,呼啸而出。
宛若群狼,于百姓们诧异的目光中,冲入挂白布的沈家旗下的商铺,一通粗暴打砸,将人粗暴驱赶出来。
“你们要做什么?”
绸缎庄掌柜看到一群漕兵冲进来,大惊失色:
“知道我们东家是谁吗?哪个胆敢要你们这般行事?”
自古商贾怕兵丁,但背靠沈家,掌柜的却有底气呵斥这群大头兵。
发号施令的漕兵大摇大摆走进来,冷笑着一脚结结实实将掌柜的踹倒在地,啐道:
“什么沈家?咱们管不着,咱们只奉总督大人命令!总督接到检举,城中有商贾囤积居奇,扰乱市价,谁敢阻拦,都丢出去!”
掌柜的惨叫着,与一群伙计被丢到街上,眼睁睁看着漕兵锁上铺子大门,并张贴交叉的,盖着官府红戳大印的封条。
他又惊又怒,在街上百姓们围观指指点点中,抬头望去,只见繁华热闹的长街两侧,凡是沈家的铺子,皆被一律查封,而其他铺子却完好无损。
而类似的一幕,于这个白昼,在建宁府各地上演。
……
……
“啪!”
沈家大宅,一座书房中。
沈家当代家主,死去的“沈二爷”的生父将手中接到的又一份“求救信”狠狠丢在桌上。
他抬起头,如雄狮一般盯着房间中垂首站成一排的家族子弟,咆哮道:
“你们就都眼睁睁看着,那帮兵丁为祸?!”
一群子弟瑟瑟发抖,其中一人鼓起勇气道:
“家主,我们接到下边的人消息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来不及阻拦。”
另一人也叫屈:
“是啊,家主。何况那些人终归是漕兵,虽是一群贱民,但穿着那身兵服,我们也不敢贸然如何,生怕给家族招惹麻烦。”
沈家乃大族,下边寻常产业的掌柜,根本连跨入沈家大宅的资格都没有。
得到消息后,只能向自己头顶的东家,层层上报,小东家再汇报大东家,汇集到沈家各房子弟手里。
因此,等家主得知时,事情已经发生许久了。
“一日之间,非但城中商铺悉数被查封,农庄佃农也别找由头抓走,连本该发出的商队货物,都被扣下……”
家主面色难看:“宁则臣……这是有了姓赵的面首撑腰,终于露出獠牙了啊。”
众人不敢吭声。
他脸色阴沉地挥手,一群子弟如蒙大赦般逃出去,只剩他迈步出了书房,朝灵堂走去。
……
灵堂内。
黑色的棺椁依旧摆在堂内,尚未下葬。
只是今日这里只有老太君和贴身丫鬟红姑娘二人。
身材矮小,穿着纯黑色的丧服,鬓发根根银白的老太君坐在蒲团上,那只龙头拐杖,就放在她身旁的地上。
老太君面前,摆放着一只铜盆,她正独自一人,将一枚枚纸钱投入火盆中。
纸钱被火焰吞噬,燃烧为白灰,这几日,光彻夜烧掉的纸钱就足够堆满五间大屋。
只因老太太一句话:“咱沈家的子孙,去了地府,也不能缺钱花。”
这会,红姑娘领着家主走到灵堂外,朝着老太君的背影道:
“老夫人,大老爷来了。”
方才如雄狮的家主这会温润如猫儿,躬身拱手:“儿子有要事禀告。”
老太君头也没回,继续烧纸钱:“说。”
“下边的人汇报,昨日宁则臣遭遇刺杀,险些丧命……那赵都安原本留宿景园,疑似同样遭遇花魁刺杀,而后夜晚驰援去漕运衙门,救下宁则臣……”
“而今日从天亮起,宁则臣便派出大批漕兵,查封扣押我们诸多店铺货物……”
家主一五一十,将得到的消息说出。
老太君听着听着,手中投喂纸钱的动作停了。
当听到如今家族下辖各产业许多发来求援时,她有了片刻的失神,手险些被火舌舔舐。
吃痛之下收回,这名老妇人才回过神来,说道:
“那些刺客,是我沈家派去的么?”
家主道:“娘。没有您发话,哪敢贸然行刺?昨日无极他们一些小辈,的确有动手的想法,但都没实施,何况……哪怕有人偷偷去做,也不可能这么快,这般周密,双线行刺。”
老太君听着,轻声呢喃:
“是啊,太快了,太周密了,哪里是临时起意?分明是蓄谋已久。”
家主咬了咬牙,道:
“娘!此事只怕是靖王府做的,欲要嫁祸我等,那宁则臣如今有了姓赵的撑腰,撕破脸面,俨然是要开战。我们……”
老太君头也不回,抬起右手,打断后者的话,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