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亚闻言心中微动，以他的精神感知，很早就察觉到了地下隐隐约约的魔力流转，故意有此一问也只是想顺便试探一下玛莉卡女王对于祷告和魔法两大派系的看法。
另一边，却见女王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道：“祷告神术之流，用于焕发生机赐予恩惠确实不难，但想要长期维持这样一片生命结界就不得不耗费大量神力，反而得不偿失。你见到的这幅情景，不过是在地下构筑了数重影响气温干湿的永固型法阵，只需控制好这些条件便能化寒冬为暖春，又哪里用得着什么生命神术？”
“甘甜不失清冽，香醇不至醉人，无论原料本身还是陛下的酿造手艺都让人叹为观止。”
路西亚盛赞一句，又露出一抹疑惑之色，道：“说起来，此时明明是深冬时节，这座花园却生机盎然、温和如春，是陛下以生命神术维系的结果么？”
“陛下，”路西亚坦然直视着女王那双清澈见底的碧蓝眼眸，声音波澜不惊道，“今夜发生之事，我自当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然而除此之外，我还向陛下讨要一个说法，以及——代表法姆.亚兹拉给您一个提议。”
事实上何止无奈，此刻的王都之内说是沸反盈天也不为过——有王都角斗协会居中控制，观众们哪看得到什么半神协力作战的英姿，地下水道那番变故之后，本该延续到次年一月一日凌晨的祭典硬生生提前两天结束，协会临时安排了一支积分靠前的代表队作为冠军，匆匆忙忙地给这场盛事画上了句点。
第二件是一根带有锯齿的粗长骨钉，表面浸染着大片深沉发黑的陈年血迹，隐约还能分辨出内部蕴藏的禁锢类附魔法阵。
第三件则是半片崩碎的面具，材质似乎是什么生物的骨骼，边角处带有几根凸起的犄角，残破的下半部分刻画着一半微笑的嘴角，可若是在脑海中将其补全，又莫名带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猥琐邪恶之感。
女王神色一凝，却又立刻恢复如常，平静得让路西亚几乎以为先前的一抹情绪波动不过是错觉。
她轻舒一口气，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眼眸中原先盈盈如水的笑意渐渐敛去，带着几分前所未有的郑重道：“所以，这就是你说的三件事么？”
第136章 谈判
“第一件物品，是菈妮公主赠予我的暗月徽章，其中刻印的禁魔法阵记录了此前在地下水道发生的一切，陛下一阅便知。”路西亚说道。
玛莉卡女王取过那枚徽章，纤细白嫩的手掌将其轻轻抛了两下，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道：“好，我们就一起看看。”
路西亚看到她将一道湛蓝中带着一抹金色的魔力注入徽章，徽章中央的魔力回路立刻随之亮起，在半空中投影出一片银幕般的魔法画面。
虽然事先从未接触过这枚徽章，女王却好像刚一入手就洞悉了其中原理，在她的操控下那一幕幕投影加快到了百倍速度，几乎化作一片幻灭的流光，若非感知力极其强大的英雄级强者恐怕都根本无法分辨其中的内容。
比起王都角斗协会方面的记录，路西亚亲自复刻的记录显然更加全面，不仅有前期卡莱尔四人与罗洛激战时的全程投影，也包括了他屏蔽水晶球阵列后包围秘库的详细过程——卡莱尔对山妖的暗中控制、罗洛明显丧失人类特征的恶兆化、秘库中关押芙蕾雅的地下密室单单这一枚徽章，便足以作为他对今夜一切行动最好的答复。
魔力投影的光芒渐渐敛去，女王将徽章重新推回路西亚面前，道：“即使以最挑剔的眼光看，你的答复也足够令人满意——今夜之后，如果有黄金贵族以在王都掀起动乱为由向你发难，我会替你处理。”
“多谢陛下。”路西亚微微颔首道。
女王会做出这项承诺并不出奇，单看承诺本身也没有太大的实质作用，毕竟哪怕借给罗德尔人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拿这种理由同时跟路西亚、拉塔恩和米凯拉三位半神过不去，自然也就轮不到女王亲自出马帮他应对什么发难。
故而无论是路西亚的答复还是女王的承诺，都只是为了给这场震动王都的动乱划上一个保全双方颜面的休止符，究其本质，依旧是三大王朝鼎立背景下天空城与黄金树的又一次相互制衡罢了。
但接下来的两件事，性质就要严重得多了。
“三年前，在北境镇守之位的归属上，陛下选择不表态，是因为觉得杜奥里斯公爵其人可用，给他数年时间，也许真能底定极北冰原延绵多年的乱局？”
“不过.”她垂眸犹疑了片刻，还是抬起头来，直视着路西亚冰冷的眸光道：“听说你已经带走了那个名叫马克斯韦尔的爵士，他可以任你处置——但不管是你、兰斯、古龙神殿，还是天空城，如果你们要将整个杜奥里斯家族作为复仇对象，请恕我无法答应。”
路西亚将暗月徽章收入贴身的口袋，目光落向石桌正中央的染血骨钉，缓缓道：“陛下一生征战无数，见闻广博，应当知道这是件什么东西？”
只是此时此刻，犯禁的一方是当今最强大的王朝权势最鼎盛的贵胄世家，而本该以血偿血的复仇者只是一位羽翼未丰的古龙半神，头上甚至还顶着个似是而非的“质子”之名。
“对于那头幼年飞龙的不幸遭遇，我可以在公开场合代表黄金王朝向古龙王朝致歉，并责令卡文.杜奥里斯公爵亲自赴古龙神殿赔罪，同时法姆.亚兹拉如果有任何其他形式的赔偿要求，也都可以进一步协商。”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一如广阔而宁定的冰洋，只是任谁都能察觉到海面之下翻涌不休的暗流与千载不化的坚冰。
女王沉默少顷，摇头轻叹道：“抱歉，路西亚，我虽为黄金王朝的神明，但黄金王朝并非我一人的国度，这已经是我能为你们提供的一切了。”
女王略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大概是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些陈年旧事，还恰恰一言切中要点，于是颔首道：“不错，奥萨里昂勇烈有余而谋略不足，放在平时镇守一境倒是无妨，但那时北境乱象日益险峻，他的武力对于局势毫无益处。我明白这一点，拉达冈自然也明白，所以才特意提携杜奥里斯，也并非完全为了扩充新党一系的羽翼。”
龙飨绝非统一战争后才兴起的新鲜事物，觊觎巨龙之力的外族早在上古时代就已屡见不鲜，也并非局限于人类一族，但也正因如此，至今仍在交界地生存繁衍的诸多种族都该明白古龙王朝在此事上的态度。
践行了数千年的血禁，还能否一如既往地践行到底？
“附魔骨钉——”女王轻声道，“以寒铁之精混合玄钢锻制，表面刻印至少六重封禁类魔法，再淬炼以各种慢性毒药，专门用于长期禁锢那些肉体强大的超凡生物，这本是由大学者艾德.林塞尔设计来对付火焰巨人的枷锁刑具，现在本朝驱使山妖的锚链长钉也是以此为基础打造的弱化版，我当然不会不知道。”
听到这意料之中的回答，路西亚并未表露出任何不悦，而是放松身躯向后靠坐在椅背上，十指交握于身前，淡淡道：“假使身份互换，站在陛下此刻的立场上，恐怕我也给不出更多的条件。”
理由很简单，那些胆敢将龙飨摆在明面上，对龙族的禁忌视若无睹的狂悖之徒，都早已在过往数千年中被碾为齑粉，为此举国被灭的文明都不在少数。
说到这里，她嘲讽地笑了笑，道：“至少到目前为止，他的格局还没有这么狭隘，不是么？”
路西亚明白女王说的是自己身上那枚律法令牌，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多言。
另一边，女王继续道：“志留亚首席与杜奥里斯两人之中，无论能力、资历还是个人情感，我都倾向于志留亚首席，但他既然无心权位，更愿意留驻王都，我也就不会强行推动此事。三年前是如此，一年前朝中舆情汹汹要求罢免杜奥里斯时就更是如此，事实证明，他做得确实还不错。”
“或许以两位陛下的格局，公爵确实功大于过，不过既然会有战斗祭典上那场赌局，就足以说明贵国上下都对公爵不大满意吧？”路西亚耸了耸肩道，“劳民伤财，事倍功半.北境一战值得诟病之处着实不少，若非内外交困，他还未必会动用那个龙飨者来在贵族赌局上孤注一掷。”
第137章 神威
“不过是些目光短浅的愚夫之见罢了，”女王不以为然道，“黄金树的恩惠无穷无尽，纵使空耗北境百年积蓄又有何妨？”
“哪怕极北冰原数十万人口完全依赖外部给养，以王朝全境物力而言也只是九牛一毛，杜奥里斯的作用本就是在我们无力看顾北境之时暂时压住巨人余孽复辟的趋势。如今葛德文已然平定南方，不日就将回归罗德尔，真到了那些恶神子裔尽起底蕴卷土重来的一天，迎接他们的也就不单是一位北境镇守，而是我朝举一国之力的彻底镇压了。”
言及于此，女王徐徐叹了口气，看向路西亚，道：“当然，我说这些并非向你展现今日的黄金王朝有多么强盛，更不是说今日的罗德尔已经狂妄到了可以无视天空城的地步.事实上恰恰相反，假使此事发生在百年之后，黄金王朝能够解决诸多痼疾弊病，真正实现上下一心，内外之事皆由我一言而决，我反倒不会如此为难。”
“真到了那一天，单凭普拉顿桑克斯与赫拉瑞斯两位陛下在星月时代护佑万族的功绩，便是要我效法故历，尽灭杜奥里斯一族也并无不可——但就目前而言，你应当理解，杜奥里斯确实有大功于国，拉达冈称他一句股肱柱石也不为过。北境镇守之职暂时无关紧要，可以任由奥萨里昂和他争，但你如果要他的命，至少现在不行。”
路西亚神色淡然地沉吟片刻，开口道：“卡文.杜奥里斯可以不死，但我要求革除其爵位，抄没其家产，这仅限于杜奥里斯嫡系一族，其旁支杜兰家族不在此列，他名下的所有资源古龙王朝分文不取，陛下自可将这些重新分配给其他贵族——如此条件，陛下是否能够接受？”
女王依旧坚决地摇了摇头，道：“杜奥里斯家族的公爵爵位世袭罔替，迄今已历三十余年，虽然如你所说，两党贵族都因北境战事对他不满，但这种不满也只局限于试图将他赶下镇守之位。如果我因龙飨一事将他废为庶民，无异于动摇整个王朝的贵族体系，这种动荡不只对黄金王朝不是好事，对如今身为神人的你也不是好事，难道不是么？”
路西亚缓缓呼出一口气，怪不得当初兰斯姐说玛莉卡女王确实容易取信于人，不论眼前的表象之下是否还存在更深沉黑暗的内核，单单以这番话而论，女王对他已经足够称得上推心置腹。
为龙飨付出代价的对象停留在马克斯韦尔一级，还是向上延伸到杜奥里斯这种层次，对黄金王朝的贵族们而言完完全全是两种概念，他们不会在乎一位黑夜斗士的死活，哪怕那位斗士被赐予了爵士之尊、贵族之姓也一样，但他们一定会在乎、忌惮乃至于痛恨对一位公爵的清算。
这种集体性的敌对无关乎立场，其根本在于自保的本能和对整个黄金贵族体系的维护，不管路西亚的身份是异族半神还是无上意志册封的神人，都必须要承受这种近乎与一国为敌的后果。
可他在乎么？
不在乎。
从头到尾，真正能称得上此事阻碍的，就只有眼前的永恒女王和侧殿那位王夫，这两位虽说“互为半身”，但截止眼下，怎么看这都是两个绝对独立的存在。
或者说早在意识到生而为王的责任之时，他就已经做好了与整个黄金王朝为敌的准备。
“如果不是你和拉塔恩那孩子以半神之尊亲自出手，外加贵族们都亲眼目睹了罗洛堕落为恶兆之形的丑态，恐怕一些狂热的律法基本主义信徒还真会将他的恶行奉为圭臬，乃至于跟风效仿。到那时，即使我有心遏制恐怕也困难之极，那些孩子本就被无端关押于地底，如果再遇到这些所谓‘恶兆猎人’的屠杀，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说说你的提议吧——”女王捧起酒杯抿了一口，很快恢复了原本淡定平静的状态，“我记得你说过，这项提议代表的不是你个人，而是整个法姆.亚兹拉。”
女王凝视着面具嘴角猥琐的微笑，湖水般碧蓝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憎恶，道：“先前在地下水道诛杀罗洛一事.我还要对你说一声谢谢。”
“陛下无需立即回答我。”他将手掌覆在最后那片残破的恶兆猎人面具上，将其推向女王一侧，道：“不妨与最后这项提议一并听听，再做决断不迟。”
笑话罢了。
这一次，路西亚倒是真真切切地感知到了女王不加掩饰的愤怒和痛苦，说到“那些孩子”时，虽然她并未提及蒙葛特和蒙格兄弟的名字，却着实流露出了身为母亲的关切和心痛。
路西亚微微眯了眯眼眸，不管互为半身背后是怎样的机理，但只要能够真正说服玛莉卡女王，这件事就已经成功了。
反正再过些年，大家迟早要打得头破血流，早几年被一帮高不成低不就的贵族敌视一番又怎么了？
前世破碎战争之后，他可是差不多把所有有名有姓的半神英雄都打了一遍，里面也没什么某某公爵某某侯爵啊——换句话说，一群连名字都无法留诸后世的庸碌之辈，就算我人摆在王都让你们对付又能如何？
同样的情感，路西亚曾在玛莉卡女王面对玛莲妮亚时近距离感受过，与眼前如出一辙，自然做不得假。
“确实如此，”路西亚挺直身躯，真正宛若一位与永恒女王交锋的王者，“在这件事上，我的意志即为天空之城法姆.亚兹拉，乃至于整个古龙王朝的意志。”
“提议的内容是——废止黄金王都罗德尔及黄金王朝各处的角斗场，迁徙所有用以厮杀取乐的混种、亚人、山妖乃至关押于地下水道的所有恶兆之子于东海列岛，自此以后，以上诸族皆为古龙王朝子民，地位与古龙以下各族一般无二。”
话音刚落，一股磅礴浩瀚的威压陡然降临，路西亚只觉胸腔之内心脏一阵紧缩，几乎无法呼吸，园林当中的鸟鸣花香也在顷刻间消散不见，仿佛两人身处的石桌附近已然化作一片禁闭的死域！
然而不待他发动龙威抵御，那如渊似海的精神威压便又悄然敛去，女王依旧捧着酒杯安然坐于原位，神色却已如霜雪般冰冷。
“蒙葛特、蒙格——他们是我的孩子，你知道么？”
第138章 交错
“当然。”路西亚徐徐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道。
女王方才一放即收的精神威压实在过于震撼，恐怕比起他在记忆战场中的状态都不落下风。
虽然女王看似已经恢复了先前那种云淡风轻的状态，但路西亚丝毫不怀疑在接下来的对话中，自己仍然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
玛莉卡女王听到他平静的回答，神情微微一怔，语气却依旧冷淡道：“所以，是谁给你的胆量，在一位母亲面前公然提出夺走她的孩子？”
“还是说，你因为同情那两个孩子的遭遇，就自以为是地认为是我弃他们于不顾，于是想要以救世主的姿态决定他们的命运？”
路西亚摇了摇头，道：“十六年前，陛下迫于罗德尔百万民众的压力，无奈宣布将恶兆之子放逐于地下水道，这些陈年旧事并非隐秘，我也无意以此随意置喙陛下作为一位母亲是否称职.恰恰相反，我有三个理由足以向陛下证明，这项提议对你我双方都是一件好事。”
“说。”
“其一，贵国新旧两党之争延续至今，早已不单是两大政治派系的相互倾轧，究其本质已然深化到了两种思想、两种意识、关于黄金律法两种解读的冲突，这种冲突中固然存在大量对立，但也有不少在时局更替中形成的自然演变对于双方完全统一。”
“一些曾经被黄金之民疯狂追逐的旧事物、旧风气，在今天看来早已不合时宜，于未来更是黄金王朝繁荣昌盛的阻碍，无论对陛下和旧党而言，还是对拉达冈陛下和新党而言，这些演变都是大势所趋，不可阻挡——这一点，想必陛下也是认同的吧？”
“这点我无法否认，”女王微微叹息道，“你在此时提出，想必是针对我朝延绵数十年之久的角斗一事。先王葛孚雷在时大力推崇此举并非热衷于野蛮，只是那时黄金王朝尚处于竭力扩张的开拓时代，武力与征服必须是置于一切之上的主旋律。”
“然而时至今日，角斗赛如果继续延续下去，只会演变成毫无意义的残忍与堕落，顺带因此彻底导致我们与众多非人种族的血海深仇。因此，单论你提及的‘废止角斗场’一议，我和拉达冈都不会反对，甚至可以说你和拉塔恩的所作所为，正是一个极好的契机。”
路西亚闻言微微一笑，颔首道：“那么陛下与我至少在第一项理由上达成了共识。”
“说说剩下的两个理由吧，”女王不置可否道，“单独这一项还远远不够。”
“其二，正是陛下先前提到的——所谓‘他们的命运’。”
“罗德尔人口中的‘咒血’与‘咒力’的本质，相信陛下比我更清楚，虽然我们无法断定那些熔炉赐福的根源，但包括蒙葛特和蒙格两位王子在内，所有恶兆之子身上确确实实都是纯粹的熔炉之力，那不是什么恶神的诅咒，更谈不上什么灾厄的预兆。”
“所以，”路西亚深吸一口气，声音发冷道，“到底是谁有资格对他们作出如此恶毒的定义，又是谁有资格从出生之日起就决定了他们的命运，让一群天赋异禀，本该拥有自由人生的孩子注定只能在恶臭潮湿的下水道里苟延残喘？在他们的头顶，数以百万计系出同源的人类拼命诅咒他们去死——其中有他们的父母，有他们的兄弟姐妹，只因为那有别于常人的身躯体貌，他们就该死？”
话说到最后，或许是心绪起伏的缘故，他不自觉地在语音中裹挟了一丝神力，以至于声调越发雄浑激昂，在原本寂静如水的夜色中回荡不休。
不过女王并未在意他的“失态”，反倒是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沉默。
她碧蓝的眼瞳中倒映着路西亚清朗俊雅的身影，一时有些幻灭——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玛莉卡发现自己对这头年轻古龙的判断已然几度更替，到最后竟有些看不穿的感觉。
孤身至此与她侃侃对谈时，她本以为对方只是比起湖畔一战时略有成长，而兰斯也有意将他推至台前磨砺一番，然而随着谈话深入，她渐渐感受到其实路西亚自己才是今夜一切风云变故的核心所在。
到了路西亚提出可以不杀杜奥里斯，转而要求将罗德尔境内一众异族迁徙至古龙王朝境内时，玛莉卡更是骤然间产生了一股强烈的警惕和厌恶。
稍稍冷静下来后，她便立刻意识到了那刹那间涌出的敌对情绪因何而生——从这个本该热血、纯粹、爱憎分明而易于掌控的年轻人身上，她嗅到了与自己近似的味道。
那是混杂了阴谋、诡诈、权欲与野望，浑身上下散发出不愿沦为棋子受人掌控的意志，反而想要挣脱束缚，跃居万物之上的味道，令人望而生畏，闻之欲呕。
可当他问出那句“他们就该死？”之时，玛莉卡又有些茫然了，以她的精神感知，想要分辨路西亚的情绪真假实在过于简单，正因为那番话语中蕴藏的情感如此真实，才更令她不知所措。
这一次他不像她，反而像是那位与她争斗了百年之久的旧日宿敌.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那个人也曾像这样昂然对坐于面前，只是那个人的言辞更加尖锐冰冷，两人争论的话题也远超这种层次的小小争端。
看似截然相反水火不容的两种气质，竟然同时出现在了一个人的身上，玛莉卡甚至感到有些难以置信，这真的是一位和自己的子嗣们相同年纪的年轻半神么？
还是说普拉顿桑克斯与赫拉瑞斯的伟力远远超出自己的预计，继承龙王与龙神之血的下一代天空城之主生来就该如此不凡？
她轻舒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重新收敛，开口道：“看来，你并不像我说的那样，将自己定义成了一位居高临下的救世主。”
“至少对于蒙葛特和蒙格来说，我是他们的朋友——”路西亚垂眸道，“仅此而已。”
“朋友么”
女王的目光落向自己居住的寝殿，她想起自己床头摆放着一部封面陈旧的初版律法圣典，扉页之下本该是至高无上的法环图纹，却被她夹入了两页画工拙劣的插画。
奥陶琵斯骑士不擅书画之道，因此那两张粗糙如儿童涂鸦的肖像画是蒙葛特和蒙格各自为兄弟画的，由他们共同的老师转交至她的手中。
两个浑身长角的小混蛋，哪里有半分像我，或者像你们的父亲啊。
反倒是这头古龙也头上长角，所以就这么轻易地跟人混成了朋友么？
“有你这样的朋友，或许也是他们的幸运吧？”女王沉吟半晌，有些意兴萧索道。
“这件事我同意了。”
她看了一眼路西亚诧异的眼神，嘴角勾起一抹淡不可见的笑意道：“别那么看着我，如果换个时间换个情景，我多半不会答应，但此时此刻，我忽然觉得，这两条理由就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