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路西亚没带任何一位随从，不仅常常随侍身边的艾格基斯与桂雷尔不在，就连他本人都没换上外出时常穿的正式礼服，只随便披了一件大衣便急匆匆走了进来。
从清晨起外面就一直飘着小雪，待到路西亚穿过古龙大教堂步入内殿时，雪花已经沾满了他的衣襟。
道路两旁的古龙骑士见状纷纷停步，行骑士礼的同时向他投去充满敬意的目光，无论是代表古龙正面秒杀一位黄金半神的个人武力，还是路西亚在龙飨一事上表现出的强悍立场，都让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崇敬乃至膜拜的情绪。
如果说几个月前的路西亚还需要通过克里斯托福沟通其他古龙骑士，那么现在的他就已经获得了大部分骑士与神官的衷心拥戴，甚至在两位古龙祭司之外已然隐隐成为神殿第三位执掌者。
但此刻的他根本没有回礼致意的心思，他的步伐越来越快，到最后甚至跑了起来，仿佛生怕自己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直到他穿越最后一道门廊，抵达祭司居住的内殿，望见坐在远处台阶顶端巧笑嫣然的白袍身影时，整个人才陡然松懈下来。
“来得真快。”
兰斯桑克斯眨了眨眼，抿唇轻笑道。
“你要走？”
路西亚走到台阶前停下，“为什么？”
“来，”兰斯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笑着拍了拍身旁的台阶，“先坐下。”
路西亚大步流星地跨越上去，硬邦邦地一屁股坐在她身边，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兰斯忍不住笑出了声，伸手将路西亚的头发揉乱作一团，道：“这半年来，什么时候在我面前不是一副少年老成的臭屁样，好像天大的事摆你面前都不算事似的，这还是头一次见你闹脾气。”
“我没有，”路西亚语气生硬道，“我只是不能理解，罗德尔这波掀起的风潮还没平息，新党接下来势必不会和神殿保持先前的默契，各种大小冲突都是迟早的事，这种时候身为神殿执掌者的古龙祭司怎么能说走就走？”
“就算不提这些破事，我才来王都刚刚半年，王室私学更是才上了一个冬天，战技战技还没学会多少，祷告祷告也掌握得一塌糊涂，当初有些人在王城剑碑怎么跟我说的？想让我成为当世最强的半神、引领古龙王朝开创下一个辉煌时代的王者，现在才这么短的时间，就准备抛下我自生自灭了？”
“哟哟哟，还把你委屈成这样了，听说葛瑞克现在还在弗雷德尔殿躺着呢，听到这些话你觉得他会不会气得跳起来？”
路西亚板着脸沉默以对，根本不做正面应答。
兰斯桑克斯也未再争辩什么，只是将双手支在膝盖上，托着下颌看起了殿外飘零的飞雪，双眸之中一片迷蒙。
灰蒙蒙的天色下，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积雪没过底层的台阶，她才徐徐呼出一缕白雾，轻声道：“其实我也不想走的，路西亚。”
“我生得太晚，从未亲眼见过两位陛下，所以你就是我见过天赋最高的存在你有属于自己的龙血传承，在古龙一系的修炼上，我用不着教你，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教你。”
“很快，我也用不着保护你了，那场决斗之后，绝不会有人再敢像曾经的赫克托夫男爵一样将你拒之门外，更不会有人蠢到设下迪可达斯那样的困局向你挑衅——你已经是同代最强大的半神，假以时日，你也必将成为我们所共同追寻的那样一位王者。”
“可是，我.”
路西亚尚未说完，便被兰斯桑克斯温柔地打断，道：“如果能够选择的话，我宁愿每一天都像我们周游王都那日一样，打扮得像两个囊中羞涩四海为家的佣兵，随便去任何一个我们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我们想做的事情。”
“可惜现在不行。”
“从你出世的一刻起，我就已经有了回归天空城的想法，只是没想到你会成长得如此之快，让我这么早就等到了回归的契机。”
言及此处，路西亚忽然已经明白了兰斯回去的目的，她永远都是这样，一个人走在先于他很远很远的位置，提前为他铺好今后的路。
“罗德尔发生的一切早已通过传送门传回了元老院和长老会耳中，可他们至今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无论是对龙飨、对你和葛瑞克的决斗，还是对即将迁往东海列岛的数万异族移民.但有些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态度。”
路西亚微微眯起眼睛，法姆.亚兹拉的七位元老四十八位长老大多都是年龄超过七百岁的老龙，甚至有少数自禁忌之战末期存活至今的存在。
在漫长而又动荡的岁月中，他们有多少已经与古龙王朝貌合神离，又有多少已经暗藏祸心，试图将他这位古龙半神作为实现自己野心的祭品？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过往十年中兰斯与弗尔返回天空城的次数屈指可数，又何尝不是实在不愿沾染那座盘根错节、积弊千载的泥潭？
“我要回去提前为你扫清这一切，至少先让你请回去的客人有一处落脚容身之地，”兰斯微笑着说道，“再给我三年五载，等你真正回家的时候，我想还给你一座干干净净的天空城。”
第164章 起航
银灰色的云层之下，雪花依旧静谧无声地飘舞，兰斯桑克斯怔怔望着前庭，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唯有一行脚印通往殿外，让她忍不住回想起那道寂寥远去的背影。
“既然这么舍不得，为什么还非要自己回去，我回去不也是一样的么？”弗尔桑克斯来到姐姐身畔，同样在台阶上坐下道。
兰斯扭头瞥了他一眼，撇了撇嘴道：“如果这些年你不是跟着葛德文到处瞎混虚度光阴，而是随我一同治理古龙神殿、平衡各方关系的话，说不定还真能替我回去。可现在要是换你回天空城你觉得自己能斗得过元老院那几个老东西么？”
弗尔尴尬地挠了挠头，道：“就算我手腕不如他们老辣，毕竟也有身份和实力摆在那里，短期控制一下局面也问题不大吧？”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姐姐你这次走得实在是太急了，神殿这边完全没做好准备，对殿下来说更是难以接受，这完全不像你的作风啊！”
“要你管！”兰斯脸色微微一变，横了他一眼，不由分说道：“我本来就一直在着手将神殿移交给路西亚。倒是你，现在这副样子哪像一位能独当一面的古龙祭司，这次就是专门留你在这里给他打打下手，顺便让你跟着他好好学学，什么时候头脑能赶上人家一半，我至少能轻松十倍！”
弗尔：“.”
明明只是看姐姐心情低落好心想安慰两句，怎么就莫名其妙躺枪了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感觉这次回王都之后，姐姐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可家庭地位摆在这里，他终究没敢多嘴，只得闷闷嗯了一声，低眉顺眼道：“知道了。”
说完弗尔便起身准备回殿内，刚走两步又被兰斯叫住，原以为又要被姐姐敲打一番，却听她道：“一会见到克里斯托福那小子，罚他接下来一个月训练任务翻倍。”
“啊？”
“还不快去！”
“好嘞。”
十分钟后，刚从训练场回来的克里斯托福一脸懵逼地收到了自己的处罚结果，“什么？之后三个月所有训练任务翻五倍？”
弗尔桑克斯一脸沉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已经尽力帮你争取了，孩子，千万别再去找你老师求情，她现在心情糟糕到了极点，闹不好处罚还得加重。”
“可我也没干什么啊？”
“咳咳，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弗尔挤了挤眼睛，凑到克里斯托福耳边道：“不是你故意传出去姐姐要走的消息，把殿下引来的么？”
“这”克里斯托福脸色一滞，事情确实是自己做的，可他也是一片好心啊！
外人看不出来，他这个兰斯桑克斯亲自一手带大的徒弟还能看不出老师的心情么，再说，不第一时间把消息传出去，殿下知道了也饶不了自己好吧？
弗尔悠悠一叹，把手按在克里斯托福肩膀上道：“没办法，好心没好报的事情总是有的，这点在我们兰斯祭司引领下的古龙神殿更是屡见不鲜，这种时候认命就好了，谁让咱们加起来也不敢造反呢？”
“行吧，”年轻稚嫩的古龙骑士郁闷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多谢您帮我求情。”
望着对方蹒跚离去的沉重背影，弗尔桑克斯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这么多年和姐姐朝夕相处积累的生存经验果然没错——被欺负了不要紧，只要把这份痛苦转嫁出去，自己就没那么痛苦了。
然而过不多时，他又有些难过起来，以前随葛德文征战四方时不觉得有什么，反正姐姐总会在古龙神殿等他回来，可此次一别，怕是数年之内都难再见一面。
何况当自己陪在殿下身边，待在风波渐息的黄金王都之时，她却要孤身一人返回天空城，那里早已不是温暖的家，而是一座日渐腐朽而又深不见底的冰冷泥潭。
再也没人欺负自己的日子，好像也挺无趣的啊
不论神殿中的人们怀揣着怎样的想法，日子还是在飞快地流逝着，罗德尔异族迁徙的清查统计工作在王朝上下的全力推动下迅速完成，一支庞大的运输舰队被迅速组建起来，启程之日最终定在了一月的最后一天。
“修古师傅，该准备上船了。”一位混种工匠学徒小声提醒道。
“唔——”修古应了一声，站在码头边缘的平台上回首望去，近百艘体型庞大的海船停靠在罗德里亚港中，数万名混种、亚人与山妖将港口填得满满当当。
他们来自王都各处的角斗场、矿山、工场与奴隶市场，虽然惯常佩戴的手镣脚铐都已被人除去，可大多数人脸上还是写满了茫然以及对未来的惶恐。
毕竟过去十数年中，每当他们这样的“异族贱种”被大规模集结起来，紧随其后的往往就是被当作炮灰投入险地的命运，甚至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杀。
人海之中，唯有两个群体呈现出了与众不同的风貌，其中之一就是修古所在的古龙神殿工匠团。
他们早就被兰斯祭司收拢进神殿工坊，多年来也一直享受着与人类等同的待遇与尊重，此刻得知船队的目的地是万里之外的古龙王朝，而被他们奉若神明的兰斯祭司也将一同回返，其中大部分成员甚至有了一种即将返乡的激动愉悦之情。
另一群则是那些套着厚重斗篷的恶兆之子，这些家伙个个身材高大，最矮的也在两米开外，即使用斗篷遮掩住了大半身体也让周围的混种和亚人吓得不轻，真要说的话，他们才是黄金王都之内最为人忌惮的异端族类。
然而此时这些家伙丝毫没有身为异端的自觉，反倒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地列队登船，据说他们可是那位路西亚桑克斯殿下亲自向永恒女王陛下要求迁往东海列岛的成员，连那两位玷污王子都出现在了队伍之中。
看着数以万计的异族在古龙骑士与风暴骑士的引领下一批批登上运输船，再望向风帆顶端高悬着的古龙王旗，修古不由轻声感叹道：“十万异族，无论出身，皆我族裔.和克莱维尔说的一样，那位殿下，当真有王者之风啊！”
“修古师傅，您说什么？”一旁的学徒问道。
“没什么，”修古喟然一叹，“时候不早了，我们也登船吧。”
第165章 远去之白
“祭司大人，我们要去哪里呀？”
宽阔的柚木甲板上，一位约莫十一二岁年纪的白发少女紧紧抱着兰斯桑克斯的手臂，怯生生道。
少女有着人类的身形与面貌，却也保留着少许龙族的特征，譬如颈侧白嫩的肌肤上几枚细小的鳞片、额前两只微微凸起的龙角，以及身后一根藏在衣袍内侧的尾巴——这是龙族尚未完全掌握化形技巧的象征。
“我们要回家，芙蕾雅。”兰斯桑克斯怜爱地摸了摸少女的脑袋，“穿越整座风暴海，位于极东之地的天空之城法姆.亚兹拉，那是所有龙族永恒的故乡。”
芙蕾雅有些疑惑地望向远处的码头，“可是.殿下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他啊.”
清冷的海风中，兰斯拢了拢鬓角飘扬的银发，在她目光投注的方向，路西亚正伫立于罗德里亚港侧面的山崖顶端，静静凝望着远去的船队。
“他还有自己必须完成的使命，”她轻声道，“当然，我们也一样。”
越来越多的运输船驶离港口，混种和亚人们也从一开始的惊惶中慢慢冷静下来，路西亚提前在每条船上都安排了一名风暴骑士，维持秩序的同时负责向这些移民讲解针对他们的管理办法。
未来五年中，所有移民都将被暂时安置在法姆.亚兹拉下方的东海列岛，除原先隶属古龙神殿的工匠团和恶兆之子之外，路西亚并没有从一开始就给予其他异族奴隶自由民的身份，而是提供了一条通过垦荒、劳作晋升为古龙王朝子民的途径。
届时兰斯将会从天空神殿抽调管理人员，在广阔而荒芜的东海列岛组织他们开展大规模垦荒工作，同时以神殿工匠团为核心，选拔在锻造、冶炼等领域具备天赋的移民开设一系列工场。
没错，暂时只能是以手工业为主、生产规模较小，效率也相对低下的“工场”，想要发展为路西亚心目中那种大规模工业流水线批量生产的“工厂”，注定还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
和罗德尔人将这些异族奴隶完全当做炮灰消耗的方式不同，天空城将会允许他们保留三分之一的劳动所得作为个人收入。在垦荒、屯田和工业生产中效率达到前百分之十的移民能够率先获得自由民的身份，从晋升自由民的次年起，他们只需和古龙王朝的原住民一样缴纳十分之一收成的赋税。
同时，即使有人每年都挤不进前百分之十的行列，也只需在生产活动中始终保持平均水平以上的水准，且服从管理、遵纪守法，便可以在累计三年后晋升为自由民。
这一套规章制度不只对于这些从罗德尔启程的移民适用，按照路西亚与玛莉卡女王的约定，黄金王朝境内其他从角斗场中释放出来的异族奴隶也将被逐批运送至古龙王朝，未来数年中，这种简单却有效的晋升制度将成为所有异族移民都要遵循的规范。
至于恶兆之子们，路西亚和蒙葛特、蒙格兄弟二人商议后额外制定了另一套方案。
古龙王朝将会为他们单独划出几座岛屿作为居住地，并提供必需的一切资源，恶兆们的统治权也依旧保留在两位恶兆王子手中，每一位恶兆之子都拥有着王朝律法范围内的一切权利与自由。
与之相应的是，包括蒙葛特和蒙格在内的全体恶兆自此以后都将成为古龙王朝成员，同时两人还会精选出擅长战斗的恶兆之子组建出一支精锐部队，只向路西亚一人效忠。
路西亚心知这些构想都需要法姆.亚兹拉的鼎立支持，在自己尚未具备足够威望和统治力的前提下，身边众人中只有兰斯姐一人能代他实现这一切。
对外安置好数年之内所有抵达天空城的外来移民，将他们平稳纳入古龙王朝的运转体系，并化作王朝崛起的新生力量，对内清除积弊，甄别出包藏祸心的高层成员，肃清整个天空城的上层架构——这就是兰斯所肩负的使命。
舰队渐行渐远，在海上升起的淡淡薄雾之中，罗德里亚港已然模糊得难以分辨，芙蕾雅抬头望向兰斯祭司绝美的脸庞，即使不发一语，她也读得出那双眉眼深处潜藏的落寞。
“我会想念殿下的，”她眨了眨眼说道，“祭司大人也会吧？”
兰斯莞尔一笑，轻声道：“是啊，我已经开始想他了呢。”
连她自己也想不明白的是，此刻盘桓于脑海中的反倒不是那日离别时的情景，而是迪可达斯两军阵前的初会、王城剑碑之旁彼此坦露的心声，以及瓦雷利亚殿的书房中那个心弦初动的拥抱。
最后，画面定格在了那一日的瑟兰特角斗场，他手握龙鳞刀傲立于无数黄金贵族之前，向世界发出那句震撼人心的宣誓。
为什么要走得如此匆忙兰斯的笑容中流露出一丝苦涩，如果继续留在他身边的话，自己也许真的会舍不得走了吧？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啊。
“不再送她一程么？”
悬崖之上，菈妮立于路西亚身侧，一脸无奈道：“以你现在的力量，化为龙形陪她几十公里再回来又不是什么难事，这么冷的天陪你出来，结果就看你一个人在这儿唉声叹气，真没劲！”
“我没有唉声叹气。”
“脸上没有，心里有没有我还看不出来么？”菈妮白了他一眼道：“就算兰斯祭司不得不走，你又不能挽留，也完全可以等有些话说完再走啊，否则今后数年不见，你们是怎么受得了的？”
“古龙的一生很长，而王族尤其如此，菈妮，”路西亚轻声道，“对于彼此心底都已认定的事情，遑论区区数年，纵然再过百年，千年，又有什么能阻挡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