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恩点点头,喊来了达斯。
“达斯,你带一个旅的近卫军士兵,背着羊皮筏子,先去河边搭建浮桥,务必在我们到达前搭建完成。”
“遵命,冕下。”
领到命令,达斯带着唯一一个全员没有患病的近卫军旅,背上羊皮筏子朝着预定地点跑去。
霍恩刚想走,嘉莉张开了双臂,撅起嘴,闭上了眼睛。
“嗯。”
霍恩摸了下她的脑袋:“干嘛?”
“我的奖励呢?”
“我又没说马上给你,等有空了吧。”霍恩揽着她的腰,把她推去了病患营地那边,“你去把那些行动不便的人,抱上马车。”
“伱个日山羊的赖皮!”
“诶,你他吗的,这日山羊的是谁教你的?!”
口中虽然这么抱怨,嘉莉还是老老实实地跑去病患营,将重病号们搬上马车。
这边装满了一辆马车,催促着随行的人上路,霍恩一回头,便又见到了撞开来回小跑人群的柯塞。
“怎么了?”霍恩望着气喘吁吁跑来的柯塞,急促地问道。
柯塞喘了两口气:“咱们的病患太多了,车子装不下。”
“那就叫近卫军或者黑帽军去背,他们的自己的行李,放到马上去载着,不是病患或伤兵不许骑马!”
经过紧张地筹备,霍恩终于在半个小时内全国启程向前。
在长长的道路上,车轮发出吱呀的响声,乡民们艰难地背着行李和伤员。
道路两侧,原先一望无际的水洼和暗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水杉。
水蜘蛛在水面上滑行着,路过一只拖着水田鼠腐烂尸体前进的大水蛇。
水杉仿佛是行道树或哨兵,默然地注视着行进中的人群。
乡民们面色疲惫,汗水湿透了衣衫。
孩子们已经不再嬉笑,他们默默地跟随着自己的父母亲人,小手牢牢地牵着大人的衣角。
患病的乡民们越发显得虚弱,咳嗽声此起彼伏。
脚步机械地抬起又机械地落下,走着走着,便有一名乡民摔倒在地或晕倒,只能搬到马车上。
霍恩同样和这群乡民们一起,走路向前。
他平日骑乘的马上,安置了三名伤员。
“追兵还有40里,冕下。”一名孩儿军从山头上跑下,低声报告道。
“咱们呢?”霍恩勉强睁开被汗水压下的眼皮。
“距离过河点,还有8里。”
霍恩先前联系过附近的兽化人,如果追兵从他们的村子路过,就在那山上最高的树上系一根红色的亚麻布带子。
上一次报告的时候,敕令骑士们距离他们还有50里路,他们距离预定的过河点还有10里路。
距离上一次报告,却只是在一小时以前。
如果按照目前这个速度,那么在霍恩到达过河点的同时,他们正好被敕令连抓到。
太慢了,这个速度只有平时的一半。
尽管提前架设好了浮桥,可过桥同样是需要时间的,走过去起码要半个小时。
“到预定地点还有最后八里路,大家加把劲。”霍恩朝着身边的人喊道,“再快点,再快点。”
尽管霍恩如此催促,可行军的速度依旧走不快,毕竟有那么多的病号。
这边霍恩还在着急前面的行军,队伍的尾部却又嘈杂起来,甚至有些行进。
无奈之下,逆着人流,霍恩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来,来到了后排:“怎么回事?”
“弗里克,还有一帮年纪大的,说不想走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犯浑呢。”霍恩气急败坏推开了孩儿军,一路小跑地朝着后面跑去。
果然,在队列的最后,奇尔维斯还在苦口婆心地劝着这些老人赶紧走,跟上车队。
大跨步地上前,霍恩朝他们喝道:“干什么?还不快起来,得走了。”
“圣孙冕下,真是走不动了。”一个酒糟鼻老头靠在树下喝着酒,醉眼惺忪地说道。
“敕令骑士的追兵还有40里才到,来得及。”
“你们先走吧。”带头闹事的弗里克两腿岔开,坐在一块大岩石上,“我们是真不想走了。”
霍恩上前拽住了他的胳膊:“说什么胡话,快起来,要被那些敕令骑士追上了。”
弗里克猛地甩开了霍恩的手:“累了,不走了!没听我说吗?你们走吧!”
第107章 哪儿有家?
“那竞走大赛的奖励呢?”霍恩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走不动了,不要了。”弗里克摆烂地眯上了眼睛。
给前面的奇尔维斯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带着人先走,霍恩蹲下身子,低声道:
“这竞走大赛是集体赛,你们不走,大家都等于没走。”
“怎么可能呢?”弗里克喘着气道,“这又不是真的竞走,咱们分开了就分开了,又不影响。”
霍恩原先劝说的话瞬间吞入了肚子里。
“你,你们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霍恩勉强挤出了难看的笑容。
“冕下,伱别装了,我们早就知道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吃过的盐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一个老妇人揸着嗓子说道。
阳光有点烈,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霍恩却有些发晕。
弗里克坐在路边的大岩石上,好像是秋日里坐在家门口的大爷,他满脸皱纹,翘着二郎腿,写意而简单。
上百个老人们则各自找了个地方坐下,如同劳作后闲坐屋头的惬意。
“我,我不明白……你们……”霍恩嘴巴卡壳一般说不出话来。
“我们又不是那群小年轻,他们是真信你,可我们这些老家伙都知道你不是,只是大伙愿意跟着你走。”又一名老人接话道。
霍恩如同雕塑般蹲在原地:“那你们既然知道,还不快走?”
没有一个老人回应霍恩的话,他们只是懒洋洋地坐在原地,好像在晒太阳。
等了半晌,只有弗里克抬头看着霍恩:“再走,不把孩子们给拖累了吗?”
“可是,可是……”
“霍恩冕下,你知道吗?我曾经面见过教皇。”弗里克突兀地开启了一个新话题。
“当年,我千里迢迢从千河谷跑去圣座城,我编撰的诗歌几天内就传遍了整个圣座城。”
“教皇强尼八世多仁慈啊,他温柔地接待了我们,将我们安排在一个舒适的小旅馆,并承诺一定给我一个交代。”
“你说,你说说,教皇安排的旅馆,就坐落在教皇宫的旁边,隔壁就是教皇宫,隔壁就是!”
“怎么会有无赖地痞翻窗而入?!怎么会?!”
弗里克好像要把牙齿咬碎,他浑身都在发抖,霍恩分不清那是帕金森还是愤怒。
“在那个旅馆,在那天夜里,我的养子小瑞迪,被突然冒出来的无赖,硬生生按在水缸里淹死。”
“我去阻拦,他们掰开了我的嘴,用油漆毒坏了我的嗓子,我再也无法唱歌了。”
“冕下,时隔十八年,我又一次失去了我的家人和孩子。”
鸟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在水洼上回荡,远处隐隐传来马蹄的声响。
阳光下,几只蝴蝶停留在花朵上,那眼睛扑闪着,注视着揪着自己胸口衣领的弗里克。
弗里克将手伸入衣服,握住了马德兰送给他的戒尺,握得紧紧的。
“冕下,你是一个好教皇。”
“你让我们吃饱,你让我们吃到油和肉,你让我们穿上没有破洞的衣服,你让我们洗干净自己肮脏的脸。”
“你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衣服,吃着和我们一样的食物,你拒绝骑马却用它来驮伤员。”
“你怎么都不抛弃我们,你让我们这些人,哪怕是百无一用的老人,都活得有尊严。”
半跪在霍恩面前,弗里克给了蹲着的霍恩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一直都在想,假如当年,我是说,当年的教廷能有一个你这样的好教皇,我的家人,我的小瑞迪,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这样的一个好教皇,我们等啊等,等了一辈子,我们的父亲等了一辈子,我们的爷爷等了一辈子,我们不想让我们的孩子们再等了。”
霍恩蹲在原地,就好像先前丹吉和他说话的那个时刻,他像是患了失语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冕下,这个剑柄,送给您了。”弗里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带剑格的剑柄。
“剑柄原本是给我的亲儿子的,他听我唱英雄史诗多了,非要去当屠龙的勇士,闹着要一把剑。”
“我拗不过他,就去买了一把剑柄,告诉他,等他成年,就给他买剑身,不过,他用不到了。”
弗里克将剑柄插入他腰间的布袋。
霍恩呆若木鸡。
捏着霍恩的肩膀,弗里克将霍恩扶起,他好像在笑:“冕下,算我求你,别再让我们的孩子们,死在我们这些老东西的前面了。”
强行把霍恩掰得面向前方,弗里克拍拍他的后背:“走吧,走快点。”
霍恩机械般迈步,他下意识向前迈出了四步,可死活伸不出迈第五步的腿。
“向前走,别回头!”弗里克朝着霍恩的背影大叫道。
在原地站了三五秒,霍恩这才继续迈出了步伐,他越走越快,后来几乎是逃跑般离开了这里。
直到霍恩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弗里克依旧呆立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弗里克,别傻站着了。”
“嚓,大哥。”
“怎么样?来一口,壮壮胆。”
一个骨架粗大的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壶酒和半只烤得焦黑的水田鼠。
望着眼前的酒,弗里克笑了:“不喝了,酒醒了。”
推掉了喂到嘴边的酒,弗里克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那么高那么远。
几十年没唱过歌了,弗里克突然想唱上两句,他有点怕自己忘了。
“我又伤害了自己,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