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间无数鸟雀的鸣叫声中,弗里克沙哑的歌声穿越了云层,抵达了他仰望的天空。
“想知道可还有力气去感觉,
凝神体会这痛楚,
那是唯一真实的事物。”
捶着大腿打着节拍,弗里克用他残破的嗓子唱起了当吟游诗人时的歌曲。
曾经浑厚的嗓音,早在油漆、泪水和酒水中变得嘲哑不堪。
摇晃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弗里克在大岩石上站起,他眯起眼,张开双臂,就好像他曾经在酒馆舞台上。
那时候,他的小儿子会站在他的背后为他敲鼓,他的妻子会在一旁吹着长笛。
那间温暖如夏的小酒馆里,就这么一天一天,好像能到永远。
直到酒馆老板,用板车将他们娘俩的尸体从教堂拉回来的那一天。
“针尖蜇噬着伤口,
仿佛旧日惯常的刺痛。”
头发丝都透着酒气的弗里克,第一次如此清醒。
他能感觉到怀中的那柄戒尺,正在滚烫地发着光。
贞德堡是好地方,马德兰是个好孩子,可是他再也去不了,再也见不到了。
“也试着让这一切湮灭再不重现……
可我就是记得所有的一切。”
将手从排骨般的胸口上放下,弗里克将最后一句歌词,低低地又吟唱了一遍。
“可我就是记得所有的一切!”
歌声中,地面震颤起来,草叶都跟着震动,在盔甲的摩擦声中,血腥气扑面而来。
在道路的尽头,出现了一群银亮铠甲的骑兵,高高的骑士们坐在高高的战马上。
他们的马鞍边缘绣着精致的花纹,罩袍上纹着代表了孔岱亲王的家徽。
战马们狰狞地从口中喷出炙热的空气,与背上的主人一起,转动着冷漠而威严的眼睛。
狭窄的小路上,塞满了喘息的人与马。
为首的高大骑士,他的银甲外套着黑灰色的罩袍,米兰式肩甲的边缘,镶着在阳光下闪耀光泽的黄金。
静静地立在老人们身前,敕令骑士们昂起下巴。
最前方的伯奥略侧过脑袋,和克莱昂特交代了两句。
克莱昂特点点头,越过众人,走到了这群残破的老人们面前。
望着这群仿佛在村口闲聊般堵在路上的老头老太,克莱昂特忽然有些心悸,可他还是定了定神,趾高气扬地喊道:
“快滚吧,骑士大人发了善心,不和你们这些老东西计较,让开道路,回家去吧。”
弗里克撑着长矛从地上站起,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克莱昂特的面前。
“回家去啊,骑士大人饶恕你们了。”
他将长矛端平,可长矛却随着身体不断地颤抖着。
“好不容易能活命,愣着干什么,这是你们能掺和的吗?早点回家……你疯了?”
连退了好几步,捂着被刺穿的耳朵,克莱昂特朝着弗里克尖叫道。
“家?”
收回了刺出的长矛,弗里克咬牙笑着,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着,像是一头瘸腿的老狼:“我他吗哪儿还有家啊?”
从发愣的克莱昂特身侧越过,弗里克和老人们跌跌撞撞地端着长矛,朝高高端坐的敕令骑士冲去。
就好像他唱过千百遍的,那些朝着恶龙冲锋的勇士。
“我们哪有家?!”
第108章 我不是一个好教皇
杂乱的脚印前,伯奥略站起身。
他望着眼前横竖交纵的河流水洼与小溪,陷入了沉思。
“跑了?”伯奥略望向克莱昂特。
克莱昂特浑身都是污泥,狼狈不堪,看样子刚被人从水洼或泥坑里扯出来。
“他们倒是聪明,把那几个得病的老东西抛了,速度比之前快了不少。”克莱昂特抱怨起来。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伯奥略依旧是冷漠的模样。
“应该是涉水跑了,他们没有走大路,估计是进沼泽了。”打了个寒颤,克莱昂特马上老实回答,“再往前走就是魔物出没区,他们死定了。”
伯奥略摇摇头:“不一定,他们有魔女,还是两个,魔物对于他们来说,应该不是问题。”
“那咱们继续追?”
“不行。”伯奥略揉了揉太阳穴,“得雇佣一些猎魔人为咱们开路,否则咱们还是难追。”
“反正他们都是要进野蛛林的,咱们在这守着,他们过不去野蛛林,迟早要回来。”克莱昂特提议道。
“咱们又不能一直在这和他耗着。”伯奥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群农民也太能跑了,早知道就该抛下你们,轻装上阵。”
伯奥略还想着能回到小池城,去共襄盛举呢。
和千河谷这种内地不同,他家是沿海的,封地上的公簿农都快润光了,粮价都被血肉王庭的走私粮打垮了。
不然干嘛要苦哈哈训练加入敕令连呢。
和其余的那些骑士一样,练一练骑战,然后靠竞技场上的名誉和交际往上爬就是了。
“我们毕竟是凡人嘛,哪能比得上骑士老爷。”克莱昂特在伯奥略面前,是一点都不敢放肆。
和在贝拉尔德面前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完全不同。
“阁下,您看这个。”一名侍从骑士突然从一旁走来,将一柄戒尺递给了伯奥略。
拿到那个戒尺,伯奥略不明所以地上下观瞧了一番。
“怎么了?”
“阁下,这戒尺的材料是卡夏郡独有的软木,装饰则很像是雪莱城的出品,您再看这上面的法兰文。”
借着天光,伯奥略一字一句地阅读着上面的文字:“赠与我的学生马德兰。”
“阁下,现在这把尺子很可能出自雪莱城的布拉戈修道院,它是从短毛身上搜出来的。
咱们如果能够对比字迹,说不定就能确定到底是哪位修士的笔迹,您得知道,如今胡安诺院长和康斯坦斯大主教斗得正厉害呢。”
伯奥略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思忖良久,朝着贝拉尔德大喊道:“贝拉尔德!”
遥远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贝拉尔德依旧愣愣地站在原地。
“贝拉尔德,你在干什么?”
“没,没什么。”贝拉尔德慌乱地将手中那张纸随意甩飞,朝着伯奥略匆匆跑去。
那张纸在傍晚的风中飘啊飘,被风带着向前,落到了水面上。
它在水面上舒展开,露出了原来的模样。
泛黄的纸上是一张简笔画,那是两个大人牵着一个小孩的手。
水流缓缓浸润了整张纸,从边缘到中间,将上面的画作渐渐模糊,到最后已经看不出形状。
这张简陋的纸张随水流缓缓向前,继续在水中漂啊漂。
漂过了芦苇和水杉,漂过了水蛇和水蜘蛛,摇摇晃晃地,挂在了一根插入水中的树枝上。
一根沾满了泥巴的铲子从它身侧伸入了溪水中。
霍恩晃动铲柄,将阻碍铲土的泥巴冲刷下来。
站起身,他提着铲子,重新朝着小丘上走去。
他腰间的云中雪,同样跟着他的身体晃动。
云中雪的剑柄,已经换成了弗里克给的那柄。
它比霍恩的手半剑要小,装在上面,显得那么别扭,和剑鞘里露出一截的剑身放一起,便更加别扭。
来到小土丘的顶上,霍恩拿起地上的酒壶,喝了一口,然后用脚踩在铲子的边缘,深深踩入泥土。
霍恩两手用力,将最后一铲土铲出。
他将铲子插在地上,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不大不小的坑,刚好够一人躺。
“感觉我以后可以去找个守墓人的活计来做,才给丹吉挖完坟,又得给伱,给你们挖一个。”
坐在墓坑前,霍恩以为自己会伤心,或者像丹吉去世时那样,无比愤怒。
可当他真的在这里时,却是满满的迷茫。
夜风呼啸,从水杉和松树间绕来绕去,吹起了霍恩衣服的下摆。
那些他面对弗里克讲不出来,想要在他们墓碑前说的话,也全部被风吹走了。
悲伤、愤怒,好像一切都远去了。
他盯着眼前这个仅能一人躺下的浅坑,忽然扔开手中的铲子,跳入坑中,自己躺了下去。
好安静啊,好像一切声音和烦恼都没有了,那么平静。
耳朵挨着泥土,在水杉树尖的包围中,他的眼前是漫天的星斗。
“你说说,你们,你们找谁不好呢?”霍恩看着眼前的星空,“偏偏要找我,我是什么啊,你们说,我是什么?”
黑夜寂静得像是雾,缥缈地把所有声音都掩藏在身后。
“丹吉、弗里克,你们看,我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胆子还贼几把小。”
“我既不神圣,也没有系统,我只是一个脑子里多出了一点知识的普通人。”
没有任何人回应,霍恩甚至怀疑这些话到底有没有说出口,还是只是在脑海中回荡。
“我只是想弥补缺憾,我害怕又一次受到伤害。”
“重活一次,我只想做一个自私的人。”
“丹吉,弗里克……你们托付给我的事情,我可能……我……”
躺在墓坑中,霍恩到嘴边的话,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不就是一句“对不起做不到”吗?
说啊,快说啊。
眼前的星空有些模糊起来,喉咙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让霍恩嘴唇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