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太不幸了。”路易斯语气虚弱地说。
他和老猎人是两个极端,仅就气色而言,他看起来比马主人还要阴郁悲伤得多,在与制皮师对视后,他的专注力便似乎转移到什么别的事情上去了,答话时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老猎人皱起眉头:“等等,路易斯,你难道没有听到马匹哀嘶的声音吗?我打赌这条街上的每个人都该听到了。”
从制皮师窜入这片街道到逃走,中间过去的时间还不到三分钟。
“我来的时候耳边都是风声。”教士的脸色苍白,佐证了他的说法。
山羊胡子眯起眼睛重新打量了他一番,不再执着这个问题。
接下去对话的发展没有克雷顿想象得那么坏。
山羊胡子没有提到唐娜的事,也没有提及克雷顿帮了忙,只是将刚才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不过这没有多少可说的,因此对话很快走向尾声。
“我也该走了,如果伱不介意的话,我还要带小伙子们去巡逻呢。”
他回头看了眼克雷顿,突然挤了下眼睛,背后的手拇指和小拇指都张开,做了个象征巫师尖顶帽的手势。
中尉略有吃惊,他现在终于可以肯定对方发现了唐娜的身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替他们隐瞒。
不过这个秘密还不算危险,白教的圣职虽然厌恶巫师,但在乡村地区,他们是地位平等的竞争者,这里有许多巫师能做到而牧师做不到的活儿,有些甚至是略带亵渎意味的,因此圣职不能一家独大。
山羊胡子很快把头转了回去,神色如常,路易斯教士在他面前微微点头:
“当然,施密特先生,请去,请你们一定要拿下它——”
“那张邪恶的皮就留给你了,刀剑和子弹都很难对它造成伤害,但圣水还是能破坏它。我看上面有人的头发,有一部分皮肤该是属于某个不幸的外乡人,路易斯,神父不在,所以你要决定要送它进墓园,还是彻底摧毁它,这都随你。”
最后叮嘱完,山羊胡子转过头,将短矛和猎枪都扛到肩上扬长而去。
孽物只是受了伤,并不是死了,他们的工作还未结束。
路易斯教士目送老猎人离开,胸口仍起伏不定,制皮师给他带来的惊吓似乎还未结束。
克雷顿向圣职走去,他知道自己一行人身上疑点重重,本地最近发生的乱象都和他们有关。而且白天频繁的外出也肯定被一些有心人看在眼里。
他们或许会遭到最严厉的盘问,他和朱利尔斯还有唐娜都已经为这件事编造了万无一失的借口,无论路易斯教士有什么问题,又想要问谁,他们都能给出合理的回答。
路易斯教士注意到他的行动,回身冷淡地看着他:“贝略先生,感谢你的帮助,不过今天已经很晚了,你还有什么事吗?”
克雷顿的脚步停下,有几分惊愕,又有几分庆幸。
“没有,路易斯先生,”
“那就好,晚安,贝略先生。”
路易斯教士走到制皮师丢弃的“皮”旁边,他稍作凝视,随后弯腰将它抱起来,动作轻柔地像怀抱婴儿一般,克雷顿看他沉默地离开了旅店。
唐娜不知道何时又从楼上下来了,她望着克雷顿:“它之后还会再来吗?”
或许她看到怪物离自己这么近后也知道害怕了克雷顿想,他安慰她:“我们做好防备,但说不准今晚巡逻队的人就能追踪到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听他这么说,少女猛地拍了下楼梯扶手,发出咚的一声。
“它最好再来,下次我一定要拔了它的皮!”
她对马的事情仍在耿耿于怀。
发泄完忿怒后,她将手掌按到裙子上蹭了蹭,藏到身后,克雷顿看到那只手明显变红了,
作为一个称职的叔父,他沉默了片刻,决定还是回到自己的宅子里再对唐娜做淑女举止的教育。“别想这件事了,我们再碰到它的可能微乎其微,现在我们还有个坏消息——就算我们明天把丹尼送到阿德莱德那儿,把我的事解决了,接下去这个月也都要在热沃度过。”
这儿都没有独立的盥洗室,也没有地方可以寄信,更不会有一个供狼人享用血食的私密地下室.
他开始怀念城市。
“不过我带来的钱绝对足够应付日常开销,你不用精打细算。只是要是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我希望你也不要在镇上乱走,我担心还有别的麻烦会找上门。”
“唔——”唐娜沉吟道:“还有什么麻烦是我们解决不了的吗?”
“当然有了,不是所有类别的事都能通过暴力解决问题,对付不讲法律道德的野蛮人,我们可以用野蛮的办法,但要是对付文明世界的疑难依旧这么做,那我们也要退化成野蛮人了。”
克雷顿把裴伦的剑放在桌子上,斟满酒杯痛饮,运动让他有些口干舌燥了。
擦干嘴唇,他对侄女说:
“刚才那个山羊胡子已经认出你是个巫师了,但没有说出来,我想他可能是有求于巫术的地方,只是在路易斯教士面前不好直接说出来。明天之后,我还会因为生意的事去拜访一些人家——我想你可能没有兴趣跟过来,要是他单独来旅店找你,你要让他等我回来做决定。或者让朱利尔斯去应付他。”
“这是为什么?”唐娜走到他背后,目光注视着剑刃上的血迹。
“我怎么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没准他是要借助你的力量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很多人都觉得巫师是天然的罪犯同谋,你不会知道自己能招来什么样的人。”
“我们和谣传中的不一样,至少我不一样。”
“但是他们不在乎!”
克雷顿转过身,看着侄女稚嫩的神情,又放缓了语气:“我不是说这位山施密特先生肯定是个坏人,但我们的身份不一样。你知道吗,就在我小时候,巴特努还有过一次公开的针对巫师的犯罪预谋呢——一群人商量着要去找一个巫师绑架回来,因为他们觉得本地修道院里的修士医术太差,治不好生病的家畜,还有枯死的庄稼。”
“这听起来似乎挺可笑,我当时也笑了,但当时那些小伙子都是认真的。要是有一个巫师就在那儿,他们真的会把他,或者她囚禁起来,用致命的武力胁迫对方,好利用那份力量照顾庄稼和牲畜。”
唐娜为自己家乡的人所拥有的残酷思想感到震惊,她呆立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布拉科拉显然没有教育过小巫师如何同一般人打交道。
但说到这里,克雷顿自己也突然觉得兴致阑珊。
他和自己的亲人难得团聚,却又都成了大多数人眼里的异类,好像他们一家在哪里都不得安生。
不过他很快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因为贝略家族正是从曼西斯逃到多恩来的,可见他们被排斥几乎是一种一脉相承的传统了。
“其实你现在用不着担心这些,因为我会处理。”他说。
唐娜有些闷闷不乐:“是的,您总能处理,也用不着征求我的意见,那我自己要做什么呢?”
克雷顿向月亮的位置看了一眼,估算出了当下的时间。
“睡觉。”他充满智慧的说。
新的一天开始了,但旅店的住客没有一个回来。
裴伦和厨子一整天都在忙着帮他们把行李运到新的住处去,这算是最后一个收费项目。
克雷顿对此并不意外,因为怪物的事已经在镇上宣传开了。
昨晚许多人一夜未眠,巡逻队的猎人们忍不住把事情都说了出来,他们在夸耀自身功绩的同时也为旅店的其他住客带来了恐慌。
换做是以前,他要是知道自己居住的地方闯进来一头怪物。心里也一定膈应的厉害,不想在这里多停留一秒,免得再一次碰上怪物。他们现在还住在这里,也不过是出于对自身实力的自信。
只是这份自信在其他人眼里可能就成了三个没钱搬走的倒霉蛋。
裴伦的生意在短期内都不可能转好了,除非那头制皮师的尸体被拉到广场上供所有居民确认。
克雷顿同为生意人,对他很是同情。而裴伦也没有计较他把自己的祖传宝剑砸卷刃,反而感谢了他为镇上做的贡献,这简直要让狼人感到良心不安了。
为了避免良心的进一步滋生导致主动付出赔偿这样的可能,克雷顿比往日更早地出门,来劳伦斯家办他的“正事”。
第191章 第二次活祭
劳伦斯的儿子丹尼正准备要离开热沃。
克雷顿看着他背后的厚重包裹,看出了他的这个想法。
他似乎已经不考虑与人结伴,只是一心要离开这里,好像有什么人要他的命一样。
克雷顿觉得他想的没错。
“你打算走吗?”
“这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克雷顿并不动怒,这是他对丹尼最后的怜悯:“镇上一匹马也没有了,你要怎么去萨沙市,靠伱的两条腿吗?”
“我划船去下游,不去你们的城里。现在给我让开!”
丹尼渐渐暴躁起来,他顾忌地回头看了眼自己家,那些门窗都是关上的,窗帘也有拉上,而附近也没有什么人,于是才转头低声吼道:“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朱利尔斯轻佻地冲他吹了声口哨:“别紧张,这次不是我们要找你,是你的一位朋友托我们给你传递口信。”
丹尼怀疑地看着他们。
“你们?三个人一起来传消息?”
“阿德莱德·拉克斯要见你,你知道她在哪儿吧?”克雷顿说。
青年的脸从白色转为涨红,他怒视着克雷顿:“别开玩笑了!你找茬吗?谁都知道她已经去城里了!怎么可能想要见我?”
他试图装作愤怒的样子,但所有人都看出他在害怕。
“我是认真的,她就在你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等你。”
丹尼没有再听,他飞速地甩下了背上的行囊,不顾一切地从他们身边跑过。
朱利尔斯抬起双手,比出一个三角形的框将他的背影撞进去,下一刻,丹尼就一头摔倒在地上,陷入昏迷。
“结果还是得我们自己来。”男巫叹了口气。
两个男人将人体抬起来,要从没人看到的小路抬出镇子。
唐娜已经有与犯罪者为伍的紧张感了,她跟在后面不住搓手:“我觉得阿德莱德有些事情没有告诉我们。”
克雷顿腾出一只手盖在她的头顶,用力揉了揉:“你要是不喜欢她,可以先去芭芭拉家坐一会儿,等我们和她交涉完了再回来告诉你结果。”
唐娜费了点工夫才在他的手下站稳:“不,不用了。我们也跟上去吧。无论如何,我也想亲眼看到后续。”
克雷顿黄色的狼眼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但没有拒绝。
当丹尼醒来,他已经在河边了。
克雷顿毫不留情地把他扔在潮湿的河滩上,让他沾了浑身的泥巴。
他爬起来正要发怒,河中却传来美妙的歌声,歌者的声音来自他所熟知的人。
水中的曲调悠扬婉转,歌词是一位少女与爱人因为两个家族的反对一同投河而死的悲剧故事。
而伴随歌声的声调越来越高,水面的波纹在剧烈的荡漾,无数涟漪在迸发。似乎这首歌的听众并不只有人类,连水中的鱼类也在为歌中的故事所触动。
贝略叔侄和男巫都感到心中莫名有一种走向河水中心的冲动。
克雷顿很快从这种感觉中挣脱,将其余两人抓住不断后退。
至于丹尼,这个年轻人就站在河边,对于这种超自然力量的展现无动于衷,他只是谵妄似地望着眼前的空处,眉目含情,不住倾诉着,好像心中所思所想的姑娘正站在对面,他步步向前,水面已经淹过了他的脚背。
然而所有人都看得真切,阿德莱德的真身还在水底,浮于水面的只有她的一颗脑袋,且离丹尼还有至少十码的距离。
水泽仙子纯色的湖绿眼球凝视着丹尼,像是一具死去的躯壳在渴望灵魂。
“阿德莱德,我心爱的姑娘,要是我知道你还活着,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想要离开这里的。”年轻人张开怀抱,对着眼前空无一物的地方拥抱过去,尽管他什么也没碰到,但那甜蜜的神情显示他看到的幻觉并非如此。
唐娜把右手食指对准了水泽仙女,克雷顿没有拦她,并且始终站在她身后。
阿德莱德注意到了“帮手”们的到来,女巫的不满也落入她的眼中。
她开口对丹尼说话,声音空灵而富有情感,与她现在的外貌气质相比简直有些格格不入。
“那塞万怎么办?我们要丢下他吗?还是说你就打算一走了之?”
听到塞万这个名字,克雷顿将唐娜的手往下按了按。
关于路易斯教士的儿子的结局,他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猜测,只是之前一直觉得不重要,因此才缄口不言。
在阿德莱德开口提起故友的名字后,丹尼的声音却立刻变得惶恐:“那那是个意外!我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和我们都无关,而且他已经不见了,尸体也被那头怪兽带走了,我们要怎么找他?他已经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