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的枪声响起,白色的硝烟在货架间蔓延。
这声音立刻引起警觉,仓库中的一处警铃被人打响,所有人都在这庞大的货架迷宫里跑动起来。
一枚子弹击中了姆兰加,仿佛击中沾水的湿木料一样镶嵌在胸口表面,硝烟还未散去,姆兰加就从箱子里抓起一枚银锭砸向头顶的疯巫师,正中他的肋部,使他软绵绵地瘫倒下来,接着苦修士冲向那两个护送银锭的枪手。
枪手们枪里的子弹已经打空,他们拔出短刀反冲向苦修士。
无视刀刃插入自己的身躯,姆兰加的双手分别扼住两人的喉咙,一个发力将他们的脖子全部拧断。
接着不再留恋,他扔下尸体,抓紧约瑟的手折返回入口的方向。
这一次他们不再绕路,姆兰加直接搬开巨大货架上的货物,带着约瑟从缝隙间穿过,这里有太多拐角,货架之间呈现的最长距离也不过三十码,借助魔障影响视觉的能力,躲开子弹已是绰绰有余,那些敢于阻拦他的枪手全部被一击打倒,超凡者在短距离内可以发挥出的可怕突进能力在姆兰加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呈现。
但至诚兄弟会获得的力量不是万能的。一枚子弹打中他的背部,正中皮肤表面的一处伤疤,深深穿刺入内,这让他的动作减缓了许多。
“呃”
就在他们身后的二楼铁栈道上,那名被打倒的钥匙团疯巫师再度起身,他几乎是挂在栏杆上,勉力抬起一只手遥遥指向姆兰加,食指在他的头部轮廓颤颤巍巍地打着圈。
随着他的动作,姆兰加的脖子上忽然出现一道红色的勒痕。
那根手指还在继续画圈,它仿佛死神的手杖,每绕一圈,姆兰加脖颈上的勒痕都更深刻一分。
也许在七圈之后,这颗脑袋就会从脖子上掉下来。
苦修士立刻意识到问题,但二楼的视角太好,如果要通过绕路的方式躲避视线,其他的枪手就会彻底把他留在这里,于是他果断抬起左手捂住后颈,勒痕开始在他的左手出现,一圈又一圈地加深,而因为他的右手要抓住约瑟,因此不能再做反击,只能硬生生扛着货架缝隙间射来的子弹,将全部的心思用在奔跑上。
这种隐忍和牺牲是有效的,他在96号仓库的包围圈形成之前撞了出去。
而就在他冲出去的那一刻,他的左手齐腕断开,坠了下来,被约瑟下意识地接住,不至于落入疯巫师的手里作为诅咒的材料。
一些枪手追了出来,但只是象征性地开了几枪就又缩了回去。
他们看到了姆兰加刚才的表现,并没有穷追猛打的想法。
两人逃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才停下,在短暂地喘息恢复后,约瑟感动地看着苦修士,几乎像崇拜上一个挽救自己家庭的成年人一样崇拜他。
“先生,您真是强大且正义,要不是您,他们一定会把我杀死在那里的。”
苦修士沉默不语。
约瑟既然选择跟随他深入仓库,那么死亡也只是自找的。
他救约瑟的理由并没有那么高尚,那个疯巫师给他的压力太大,而且也许还有其他疯巫师在仓库里,他几乎以为自己会死在那,所以打算在约瑟的身上留下一个包含信息的法力印记,就像他的其他同僚做的那样,然后将这个孩子塞进某个货箱里,期盼有一个不属于圣心友爱会的人抢先发现他。
但这种做法多半会害死这个孩子——不是一瞬间的死亡,而是在漫长可怕的等待中死去。
“你的哥哥多半是死了。”他开口。
约瑟的脸色立刻低沉下来,沮丧道:“我想也是。”
“赶紧回去吧。”
“那您呢?”
“我还有”姆兰加本想说点什么,但一张嘴就呕出血来,身体的力气也在渐渐消散。
刚才的混乱中射中他伤口的枪弹比他感受到的还要多,神圣的疮疤汲取了世界的力量,但也削弱了他的感知能力,现在他细细感受,才发现到自己体内已经变得一团糟。
“我得找人来救你,我们回公园吗?”约瑟问,他抓紧了姆兰加掉下的手,不知道该不该还给对方。
姆兰加摇了摇头,用尽力气开口:“去东区。”
西区的至诚兄弟会就算是他的教友,不会伤害他,但他们也间接被圣心友爱会控制着,他必须把情况的严重性通知到能够影响这件事的人。
朱利尔斯。
哪怕对方也在被囚禁,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了,魏奥底根本没有可以信任的高级官员。即使在东区,近卫可能发现他的真实身份,或者96号仓库的人会把消息送回去,他也必须得去一趟。
而且去东区也不是没有保命的机会,他有高级通行证,至少可以在无人的房屋里躲藏一段时间,这年头很多富人都喜欢到处旅游,家里只有少数的仆人在照看。
而在此之外,诺提戈、内特两位教友兄弟提到的警官也许可以帮助他。
那个人好像是叫阿尔伯特。
克雷顿·贝略醒了,但他一动不动。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失去意识,但还记得失去意识前的那些对话,诺里斯提供的信息彻底改变了他的认知。
他感觉自己好像活在一个巨大的假象之中。
有人强迫他走上舞台表演一出悲惨的戏剧,奖励是虚无的掌声和伤疤,而他竟一一照做。
他的兄弟也一一照做,他的朋友也是。
人们在为这些虚伪的东西争相厮杀,最后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最后那些逼他走上舞台的人告诉他,真正的荣光不在现在,而在未来。
凭什么?
第419章 扰动心弦
克雷顿·贝略可以为荣光牺牲,但他不会去打一场必须去输的仗。
这是侮辱。
他平躺在不知道哪个房间的床上思想着,也许他的人生在决定和乌伦一起参军入伍的那一刻开始就步入了不顺。
说来可笑,在参军的时候,他可没想过将来某一天需要杀人或被杀。
倚仗着军事飞艇的威慑,多恩的军队已经很久没有打过仗了,而在菲斯布里卡,众多的殖民地也都安分守己,当地的王公也依旧统治着自己的国度,他们的近卫队神秘而凶狠,连镇压叛军的工作都无须宗主国动手。
殖民军在菲斯布里卡真正的任务是保护各类货物运转中心,维护贸易的道路,以及护卫学者继续探索这片土地上未知的部分,而这都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每年在菲斯布里卡死去的军人中,绝大多数都和疾病有关,剩下的是被野兽袭击、极端气候、或是私人恩怨。
即使报纸上说要给陶顿佬一点颜色瞧瞧,克雷顿也不相信这会是一场持续数年的战争。
和平已经延续了数十年,真正开战的那一刻就好像从一个美梦中惊醒。
如果他当时没有在那张纸上签字,那么他今天会是个农场主,一事无成,但.
但也不会幸福。
在衣冠楚楚的城市人的打扰下,克雷顿·贝略早就已经丧失了一个作为农民的精神,田间劳作虽然让他怀念,但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他都不会真的想要以一个农民的身份度过一生。
现在,他必须重新思考这个国家的殖民事业到底为自己的家族带来了什么。
克雷顿的祖父曾回忆往昔,五十年前的那段时光真是让这位老人家无比想念。在巴特努,农民和牧民能靠自己辛勤的双手创造出对应的财富,大片的土地任由他们开垦,到了冬天也见不到一个因挨饿受冻而死的人。
而像贝略家族这样经营了百多年的家族,甚至可以在屋子里再多养三四个完全干不了活的朋友。
而到了需要克雷顿的父亲继承一切的时候,土地的事业就已经开始衰微。除了贵族们决定回收土地置办工厂,重启大航海之后的殖民时代的余火也终于烧到了农民的身上,商人们从菲斯布里卡进口了大量的便宜粮食,将国内的粮价压低到农民无法接受的程度,农产品市场从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些人甚至因此自杀,剩下的农民不是抽空去城里打工补贴家用,就是开始尝试豢养动物——而这不是没有经验的人可以做的事,许多人因动物之间的流行疫病而血本无归。
掌握养殖技术的人和真正的地主这时候才能继续维持上一个时代积累的财富,贝略家族算是其中一个例子。
克雷顿实际上对自己祖先的来历并不很清楚,他们这样流亡的曼西斯人很多都是在祖国的政治斗争中被迫逃离的贵族或官员,但他不是很在乎这些过去。总之他的祖先算是带了些钱财来到多恩购置土地,让克雷顿的父亲这代子孙在风波中还能够保存些体面,
而到了克雷顿成年的时候,他已经完全不知道祖父口中的自豪是什么了。
多恩王国因为殖民经济而产生了剧变,城市也在飞速发展,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种地成了完全没有出路的工作,一个人如果想要种地,他的前半辈子最好先在城市里攒些钱,除非他不打算结婚生子。市场的肉类需求倒是突飞猛进,让懂得豢养动物的人还能继续赚钱,但也只有大规模养殖才能挣大钱,贝略家族的牧场规模没法接到大的订单,前路仍然渺茫。
为了让乌伦、克雷顿两兄弟上大学,找一份城里的体面工作,他们的父亲掏了不少家底,然而还缺一些,需要克雷顿自己去挣剩下的学费。
而到最后,真正完成大学学业的乌伦死在了战场上,克雷顿靠打仗有了些积蓄,但拖到三十岁也不再想回到学校了,原本按部就班的生活忽然如水中倒影般破碎,他追根溯源,最终认定一切不幸都是从发现新大陆开始。
而要论起巴特努的衰落,则从那些粮商打坏了农产品市场开始算。
他妈的,殖民地的农民种的粮食便宜得要死,国内的粮食也卖不出价格,钱到底是去了谁的手里?粮商就靠那点差价赚钱吗?
克雷顿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忽然很想杀人。
他本该用来上大学的时光都用去在战场上磨练杀人的技术了,倘若这些技艺不能得到很好的施展,那他就必须接受自己浪掷青春的事实。
在他琢磨着如何杀人,该杀谁的时候,诺里斯的脸在他的眼前出现了。
“克雷顿,你还好吧?”
克雷顿心不在焉地开口:“还好。”
“也许你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了,需要我给你讲讲吗?”克雷顿的奇物针筒在大富豪的手里转动了两圈,随后被抛回原主身上。“你当街杀了三个人,把血和内脏涂得到处都是。”
克雷顿猛地坐了起来,连针筒滚落到床下也不在乎,只是惊疑不定地看着诺里斯。
他是想杀人,但起码也要杀有过节的人,而不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请别担心,那三个人死得其所。”诺里斯无视风度地坐在床头柜上:“他们是我现在这个身份的仇家,要不是你替我解决了他们,也许我就要完蛋了,现在好了,事情已经处理完了,除了养伤,我什么也不用担心。”
他卷起袖子,让克雷顿看手臂上的弹孔。
“虽然看起来是我帮了你的忙,但我该说声抱歉,要处理这事的影响可不容易。”克雷顿说。
“是不太容易,要是有人看见我扛着一个裸男在街上走,那会比我的第二任妻子出轨还要令我难过。”诺里斯一本正经的回答让克雷顿不禁失笑,连杀人的想法都暂时忘记了。
“还好我有一个同党,就是你请来的那位警官。不过你可把他吓得不轻。”
“我之后请他喝酒。”克雷顿翻身坐到床沿,只是起身后他才发现自己现在穿着一身宽松的袍子,里面则什么都没有,不像是能够出门的装束。
而周围的景致也很熟悉,他又回到诺里斯的屋子里了。
“符合你身材的衣服需要订制。”诺里斯双手抱胸看着他:“你在这里暂时休息一阵吧,我用那根针筒抽取了你身上多余的诅咒,但也许做多了,这会让你变得虚弱,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里,你没法像之前那样强大了。”
“只是这种程度,我用两三个月就能恢复完全。”
诺里斯没有问为什么有这么多诅咒,克雷顿松了口气。
“我说的那些事真的让你那么生气吗?”诺里斯忽然又开口道。
克雷顿偏了下脸,好像在看窗外,但被刺眼的阳光逼了回来:“我也以为我能忍住不去发火,但我做不到.我现在养着的那个女孩,我待她如亲生女儿,她的父亲——我的兄弟就死在了战场上。那是在我见到你之前发生的事,在噩耗传来前,我们都以为他会前途无量。”
“我很抱歉。”诺里斯说:“不过这样的事不会停止的,永远有人需要应对未来的危机。”
“那下次就让其他人去送命吧。”克雷顿平静地回答他。
沉默持续了大概十秒的时间,诺里斯又开口:“不聊这个了,我们之前的话题该有个结尾。我要告诉你,我现在的确赞同你的意见,我相信宿命这种东西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若是有可能,它还能转凶为吉,使灾厄成为助力。”
“我已经不会失控了,老朋友,你用不着哄我高兴。”
“请放心,这不是违心的说法,只是我对本性的观点依然保持不变。”
“那这不比之前好多少,”
诺里斯笑了笑:“我以为你知道了罗伦战争的奥秘后会有所改观,无论多高尚的目的都会引发流血牺牲,但即使知道这目的,你也依旧憎恨着,这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你反感这计划背后的冷漠,不同本性的碰撞正是我们争斗的根源,而正因为我们的本性不变,有些事才难以避免,造成的后果被人称为宿命。”
“根本没有什么本性,诺里斯。”克雷顿说:“教育能改变一切,人在受到教养之前就是畜生,是环境和教育赋予了我们性格。”
“你之前提及了你的侄女,她听起来很不安分,你现在把她教育成大家闺秀了吗?”
这下可真的差点把克雷顿打倒了,他从平静变得有些气急败坏:“她接受我的教育时已经很大了,和教育一个幼儿的难度不一样。但她的性格不是天生就如此,而也是由其他人塑造的,她在另一所学校接受了非常规的教育,这让她有着不错但对我来说有些麻烦的正义感,在别的地方你可找不到这样的姑娘。”
“你呢?难道你在自己的子女身上找不到教育带来的变化?”他问老朋友。
诺里斯摇了摇头:“我很难向你解释我现在的处境。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很遗憾,我的孩子并没有那么好,他们体会不到我现在迷失身份的痛苦。而相反,他们将这种事视作一次幸运的机遇。因为他们不再是一个手工业从事者或小职员的儿女,而是一个富豪的儿女。这和我过去教育他们的结果截然相反。”
“如果时光倒流,即使我拒绝了我父亲的要求,他们也一定会代替我同意,乃至推动我重新走到今天这一步。贪慕财富和享乐,这也许就是他们的本性,但我还是爱他们,想要满足他们。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在自由后选择离开这个身份和位置的理由之一。”
“需要我来帮你教育他们吗?”克雷顿问。“说来惭愧,我也在大学教过几堂课,于教育学方面有一些心得体会。就算做不到彻底扭转,也至少能起到改良的效果。”
“还是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