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到这我都觉得心脏不舒服。这些建筑,还有声音,老得像刚从先王时期古墓里刨出来,嘴里还说着些‘主救世人’之类的怪话。”林登教授不满道,“跟某些一条腿踏进坟墓的人倒是挺配的。”
跟在后面上来的梅纳德讲师讪笑了几声,附和不是,不附和也不是。他可不是林登这样的老资格,可以谁的面子都不给,有学生在场时还得顾及自己在学界人际关系。
“所以那是什么地方?”
“圣母大教堂,可能不是最大或最老的教堂,但绝对是大教堂里最老的。那是它的钟楼。”梅纳德指着钟声来源介绍道,“据说,只是据说,本来维斯特敏金币应该叫圣母金币,但有人更希望反面是比较能代表如今王国的标志。”
克拉夫特意外地觉得这个说法还蛮合理的,“我第一次听说这事。”
“只是据说。我们这边是背面,正面那边还有一座骑士岛教堂,是历代王室安寝的地方,包括最早的那一位。”他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对本地情况还挺熟悉。
“比圣母大教堂小些,也不对外开放,不过门口有座雕像,听说是按照那位本人雕刻的,值得一去。”
王室加上“那一位”的称呼基本就是特指了,就是诺斯王国最初、最富传奇色彩的国王,蒙主天选、石中拔剑的那一位。相关故事全文不久前刚在哈德逊镇品鉴过,有必要的话他现在还能给大家通篇背诵复习一遍。
“那确实得去看看。”好不容易公费出差一次,不顺便逛逛名胜景点总有点亏。
克拉夫特最近有考虑过改变下培养方案,所谓学而不思则罔,光关门读书很容易读出思想问题来,或许带着四处逛逛名胜古迹,体验世界之大、古今变迁,便不会郁郁于眼前一时之难。
此事暂且记下,加入观光列表中。
船随水走,深入城市中的水运河道愈发狭窄,他们也逐渐靠向河岸,城市的近景拉至眼前。
同为大型港口城市,敦灵给人的感觉与慰籍港、维斯特敏等截然不同,带着一股繁忙商贸无法化开的传统、古旧。它并不是在王国建立后才建成的新兴城市,早在史册未有纪录前就有人类定居于此。
不少建筑基石已被自然打磨光滑,完全不同的一种、多种材质在其上重立起风格迥异的建筑,与保留的部分原装饰拼凑。重新粉饰或刮磨过的残墙深刻有克拉夫特不曾见过的、朴拙或特征不明的字体,大概其中精巧的那些无力经受市民无意识破坏而先一步消失。
一种陌生的组合引起了克拉夫特的注意,那是一名身着白袍、大约是神父身份的人物,手提燃烧的金属薰炉,却看起来不像是在布道,同行者纹有双翼圆环的罩袍下有清晰的硬物隆起。
人群在见到他们时自动避开,在不宽的沿河道路上硬是腾出了一片空间。
虽然知道教会有武装不错,跟着神职人员出门的还真没怎么见过,在他出声询问前,就听到了林登发出的冷哼。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会愿意让教会在鼻子底下带着武器四处乱逛,就没什么他们不敢去的地方。”
“而某些后天的软骨症患者,但凡有先人勇气百分之一,也不该唯唯诺诺、数十年原地踏步,以致稍微出色点的人物都被逼去了些籍籍无名、一年能下半年雪的鬼地方。”
作为首要受害专业,外科教授愤愤不平,“我还记得当初有位和我年龄差不多的,本来完全可以留下任教,结果最后去了某个没听过名字的教会学校,好像叫什么文”
“.抱歉,克拉夫特教授,我只是想说,最好的演员应该站在舞台中心接受欢呼,就像您这样。”
“我理解您的意思。”最了解你的果然是宿敌,克拉夫特没想到还没进敦灵大学,就从林登教授这挖到了消息,“他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好像叫卡尔曼?那时候莫里森还愿意教学生,哪像近些年,我很久没听说过他在干什么了。”
船只驶过先前在远处望见的教堂。圣像、尖拱贴附的老式建筑蹲踞于岸边,水波拍打着钟楼结实宽阔的地基,盘踞其上的石兽面容已剥蚀模糊。
光彩不如往日,但主体未显颓势,根基稳固依然,石桩沉入前代的板条路下,深扎于河底淤泥中。
朝河的一面应该是正面,描刻着乘船才会看到的人物浮雕立绘。这不奇怪,出于信仰,建造者们会主动被动地干很多吃力不讨好的事,包括在正常观光范围外加设大量细节,向视野不像凡人那样受限的存在表达虔诚。
浮雕主位是一名拄剑男子,两边平面刻画的人物后仰或双手高举、作惊讶状。克拉夫特看了一会才认出那不是拄着剑,而是将其拔出。
出于职业习惯,他试图辨认出那把剑形制。雕刻的位置偏低,水位涨落模糊了细节,最后的结论是创作者属于业余人士,导致剑的长度像双手大剑,而柄是手半剑规格,只有一掌半长。要么就是年代太早,对人体比例的掌控有问题。
如此不走心的画风令人兴致全无,克拉夫特摇头返回船舱收拾行李,准备进港。
就在经过圣母大教堂不久后,船只在一处小而精致的码头靠岸。费尔南拦住要下船的众人,将信函递给看到船只旗帜赶来的接待者。
不一会,身穿红线滚边袍服的秃顶中年人带着发量依次茂密的队伍,满脸无奈地来到船边,象征性地撒了点看起来跟旁边花坛主要品种很相似的花瓣,一度也不多地微微欠身行礼。
“费尔南教授,欢迎来到敦灵。”
“好久不见,塞缪尔!不用弄得那么正式。”老教授走下艞板,半礼节性地拥抱了他,随即打量四周,视线在人群中扫过,寻找着某个目标。
“莫里森呢,怎么没看见他?总不能做实验去了吧?我都想不起上次他找这个借口是什么时候了。”
此言一出,后面几位本就面色不虞、不过还保持着涵养的学者情绪激动起来,愤慨更大于对刚才信函中的“含蓄表达”。
索性在场的塞缪尔教授可能真的是费尔南字面意义上的“老朋友”,见势不妙立刻把他们挡回身后,打起圆场,“不不不,我相信以费尔南教授是无心之过,绝无讽刺意思。”
暂时安抚了大有物理理论一番倾向的同僚,他转向里弗斯众人,无奈的语气里带上了些许沉痛,“这并不是谁的过错,但现在确实不是个拿莫里森教授开玩笑的合适时机。”
“抱歉,如果可以,我是否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莫里森教授在数月前因一场实验室火灾不幸离世,一同被波及的还有参与实验的卡尔曼教授和几名学生。事情说来千头万绪,目前医学院由我暂代管理。”
第199章 火灾
“请允许我为之前的失言致歉,但这实在是太.”与塞缪尔教授并肩走在学院内,费尔南再没露出久别重逢的笑容,表情沉重不似作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实验中发生火灾,还是有莫里森在场的情况下?或者这是一种比喻、形容的说法,指他不愿意继续在这里任职,并非字面含义?”
“还有卡尔曼?他为什么会回敦灵?”林登同样对此缺乏实感,刚提过的旧识,转身就接到了死讯,人生无常莫过如此。
他们驻足于画廊中一幅颜色较其它更新亮的半身像前。那是一名须发皆白、梳理整齐,身着红领黑袍的老人,年龄与费尔南相仿,坐在书架环绕的背景中。
画家技法高超,描绘的是人物将笔杆搁下转身一刻,如同在书写中听到了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停笔看来,双眼精神矍铄与画外人对视。
一行小字签在画布右下角:
【莫里森,曾任敦灵大学医学院教授】
直到面对这副画像,费尔南才终于愿意彻底相信塞缪尔教授所述皆为事实,而不是什么过分玩笑、隐喻,“我从没想过这种事会在莫里森身上发生,我宁可相信他是在睡梦中长眠,或在与某种不治之疾的斗争中离世。”
“但一场火灾、实验室火灾?他又不是那帮炼金术士,哪怕稍微小心一点,或再晚上几个月.”他的遗憾惋惜之情溢于言表,看来“老朋友”确实不是调侃之言,抑或数十年亦敌亦友的暗自较劲早已将关系深化到无法三言两语说清。
带着此生所见最高成果前来交流,却得知对方就在不久前离世,胜负、高下都失去了意义,同败倒在不可逾越的障碍前。
“抱歉,我失礼了。”他的老态似乎又凭空增添了几分,失去了一路上来助燃着精神气的兴致,“这是整个学界的灾难,请接受我迟来的哀悼。”
“您无需自责,没有人能想到这种事。死亡是无可避免的不治之症,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推延它的到来。”
塞缪尔对里弗斯来客的悲伤表达并不感到意外,只是点头应下,领着他们穿过画廊进入学院内部,把手里多余花瓣撒回明显被扯过的花坛绿植丛里。
医学院结构与大多数追求独立空间的设计类似,呈中空的“回”字形,四边的白石建筑围住大片的露天园林,用修剪过的灌木分剪成轴对称区块,供师生闲暇放松或探讨学术用,正中大道笔直通往圆球天顶主楼。
走进院内者理应对“象牙塔”一词有更为直观的印象,缦回展开的侧翼像琢镂精细的象牙环抱园林,沉着的少许微黄没有使之失色,反而使其色调更接近于绒垫托起的成对牙雕,古意盎然。
然而良好的环境没有得到充分利用。与学院内统一制服颜色截然相反的几人与来访队伍错肩而过,一名应该是神父的人物带几名白色罩袍的武装人员经过,罩袍下剑鞘随走动有节奏地拍打在甲片上,破坏了良好学术氛围。
“审判庭的诸位向来很关心医学院安危,巡视敦灵之外还能抽出人手帮助调查火灾,真是不胜荣幸。”塞缪尔目不斜视道,像是在与客人解释,声音却没有收敛。
带队神父面相约莫三四十岁光景,权当没听懂教授话里带刺,在胸口画圆作常规教会礼,“职责所在。”
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让塞缪尔相当恼火,双方看样子处于一种互相都无可奈何的状态,但审判庭存在的每一秒都是对正常秩序的干扰,“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可劳诸位大驾的,难道觉得一位已经故去的老人身上有什么可挖掘的秘密吗?”
“并无此意,塞缪尔教授,我们也只是奉命办事。”
“那请说明你们的真实来意,或者快些完事。记住这里也是王室直辖领地的一部分,不是圣母大教堂,我随时有权以王室顾问的身份将你们的所作所为面呈于国王陛下。”
“我没有义务也没有权力向您解释什么,不过如果您真的觉得这事毫无蹊跷之处的话,请吧。”神父指向半球穹顶,众人这才注意到在半球暗面,侧开的天窗附近,阴影中尤为黝黑的一片。
不难想象当时场面,数尺长的火舌从窗口窜出,烧燎烘烤,浓烟将白石焙为焦骨的碳黑色。
“即使有,我也不觉得进展会在几个月后奇迹般出现。”脸色比火场还黑的塞缪尔堵死了谈话,领着队伍进入兼具聚餐与会议用途的长桌偏厅内。
形势特殊,但敦灵大学还没有失掉一些基本的体面。桌面铺上了绢绒垫布,装饰花卉,几座大型多枝烛台已经为夜间活动就绪。
“如各位所见,目前学院内情况特殊,若有招待不周请见谅。欢迎宴会已经在安排中,各位可以先行交流,晚宴后会有人带各位前往校外住处。”
虽说可以先行交流,下船短短一段路上糟糕的气氛让众人都没有什么谈性,落座后立刻陷入了冷场。
敦灵方受核心人物逝世、教会审判庭连月调查干扰,内部处于不稳定状态。而里弗斯访问更是被意料之外的情况打乱了阵脚,本来轻松愉快的行程,继续按原计划进行的话,有趁人之危上门找事嫌疑,不但胜之不武还没意义。
“我感觉不太对。”林登教授作为外科学会代表,座位与克拉夫特挨着,凑近低声道,“我去过那个实验室,以前是拿来当解剖教室的,地方不小,什么能烧成那样?”
“之前乙醚制取的烧瓶炸了、再把油点了,也才烧了半个房间,莫里森他们总不至于在实验室里泼油玩吧?”
【未必不可能】
外面都熏黑了一大片,里面除了碳和石头大概没什么剩下的了。
“确实,您在这认识什么适合私下问问的人吗?”不得不承认,克拉夫特最近对教会印象少有地有所改善,要是他们再查严点,说不准自己能减轻至少近半负担。
林登对克拉夫特展现出的八卦倾向很是意外,“问什么?这是他们内部的问题,哪怕真有什么问题也不关我们事。敦灵不比其它地方,审判庭还那么上心,谁知道会不会扯出一堆麻烦事来。”
“也是。”以目前身份不适合主动去问敏感话题,只能在接下来的交流中混熟后慢慢尝试了。可看这样子,塞缪尔教授这个临时话事人还没坐热椅子,交流能不能顺利开展、开展后进度如何还是个问题。
“难办啊,死人不比活人好对付。”
第200章 旅游团
事实确实也跟猜测中差不多。火灾带给敦灵大学医学院的伤痕没有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弥合,反倒有感染化脓、迁延不愈的倾向。
接引访问团至宴会厅后,塞缪尔教授与各教授讲师寒暄了一会,便借口事务繁忙,打算离席。连作为技术交流主要学会话事人的克拉夫特,也只受到了不多的额外关注。
他象征性地夸赞了这个新学术团体成果丰硕、任职者年轻有为,时不时游离的眼神显示有比场面话更值得投入时间的东西需要处理。
“考虑到各位刚抵达敦灵,旅途疲惫,接下来几天的议程会尽量留足休息时间。”他这样解释道。
【没来得及安排】
“我们欢迎各位进行自由的交流,探讨学术问题,特别是内科治疗、药物性质、病理研究方面。但请务必保持在研究方式不会引起争议的范围内。”
【反正不包括外科】
简而言之,日程没排、又在审判庭三天两头检查的风口上,大家只能收敛点,某些灰色区域的事是不能干了。
林登教授听后当先干咳打断,示意需要发言:“有一个疑问,比较重要,您的答案可能会决定我们学会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安排。”
“请说吧。”
“好些年没来敦灵,现在值得观光游览的还是那几个地方吗?没变的话我就直接带学生去了。”
现场一阵哄笑,包括敦灵一方也有人笑出了声。在笑声欢送下,林登推开椅子,带着一众学生离开,临走前还在桌上果篮里带走了最红的一颗苹果。
克拉夫特犹豫了下,觉得自己呆在这也没啥可干的,也起身离席,装作外科学会的一员趁乱溜出了会场。
然而出门后林登并没有如所说的那样直奔景点,而是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楼梯所在,准备向上去,“我要先去见见老朋友。大家先散了吧,难得来一次敦灵,想去哪去哪,不用跟着我,记得晚宴前回来就成。”
早坐不住了的学生们得到允诺,纷纷告辞离开。作为外科学会的一员,学生们本就没想过在束缚重重的敦灵学点什么,既然当下没有安排、教授也愿意放他们半天假自由活动,那再好不过了,直接快进到公费旅游环节。
人群散去,露出后面跟着的结核与罕见病学会三人。克拉夫特一摊手:“我也觉得那边没啥好呆的,介意待会游览带上我们一起么?”
“在此之前,有兴趣先在学院里逛逛吗?”
“再好不过了。”
大概是位置偏僻,他们没有遇上学院师生或盘问,一路径直沿阶梯上行,来到第四层走廊。
比较经典的简洁结构,走廊一侧是排列展开的房间,看大小应是教学实验用,此刻无人进出。
另一侧开窗俯瞰建筑环抱中的园林,从这向下看去,修剪过的树塔灌球各组成小巧精致的景观,又互相关联对称,整体呈大同心圆状,从中贯通的主道分出诸多小径深入其中,将色彩丰富的花圃分割破碎。
林登教授稍作停留判断方向,目的明确地朝一边走去。那是接近主楼正中的方向,穹顶所在。
一道隔断走廊的大门挡住了去路,他试着抓住把手推动,厚重门板后传出沉甸金属块摇晃叩击响动。
“锁住了,自己人也防?”
“您以前来过这?”所谓拜访老朋友都拜访到这来了。这套绕开正门、走小楼梯上顶楼的套路实在太熟练,不像是非本地人能摸得上来的路子。
不甘心地拽了拽,林登肯定了不是自己记错开门方向,“以前有人带我走过这条路,可以绕过中间的大旋梯上来,在穹顶不对外开放的时候用。”
“去做实验?”很难理解,一个里弗斯的成员,在敦灵的医学院实验室封闭日溜进去是要干什么。
“这倒不是,观光罢了。”林登扶着门,眼里有些怀念,“其它地方可能不记得,但这儿不一样,印象深刻。如果你跟本地学生混熟,他们也会透露给你,传闻这是当年《人体结构》成书的地方。”
“真的?”克拉夫特产生了一点隐秘的优越感。按那份林中教堂的书稿所述,爱德华最后成书的地方极有可能不是大学内,而是某座教堂钟楼顶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