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作为风头一时无二的学界新秀,等着处理的东西堆积如山。聚会展示后都不必等第二天,当晚就有大批信函递到了住处,包括各种个人、团体的邀请函,以及希望走内部路径安排治疗的请求。
信函随时可以处理,伊冯愿意主动找来可不多见。
况且他也不认为会是需要耗费多大精力的事。女孩向来显得成熟懂事、有主见,一点外来帮助足够让她走出心理阴影。
克拉夫特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等待伊冯出声。
“无论什么事?”
在这样的环境下,女孩仍有些紧张,十指牢牢握住杯子,让人有种杯壁被捏得轻微开裂的错觉。
“当然,无论什么事。”克拉夫特郑重道,回以坦诚的对视。几乎没多做思考,毕竟以他的想法来看,事情再大也大不到哪去。
他的态度鼓舞了伊冯,她观察克拉夫特的表情,找不到任何隐瞒意味。
在脑海中喋喋不休的耳语者似乎读出了她的想法,信息量瞬间密集了一个数量级,恍若从空寂的房间转入会场,众人低声私语不休,所有的声音共同重复着一个信息:
【离开!】
不,伊冯在心中拒绝道。可以肯定那不是自己的想法。她希望有超乎常理的东西来获得对命运的主动权,但如果它意图干涉自身的意志,那便与初衷相违背,她绝不屈从于此。
轻吹升腾的热气,吸进一口茶液,润湿咽喉,她整理好状态,略带紧张地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布里默教授死了。”
“他罪有应得。”克拉夫特评价道,舒缓了不少,要是伊冯的问题只是对布里默的死有所愧疚,那很好解决。
“你应该还不知道,布里默就是引发这一切的元凶,直接导致了十余人的死亡,数人失踪。”
“不管他因什么而死,都算是便宜他了。假如有地狱,灵魂在最深一层的汤锅里被火焰烤煮到世界毁灭,也没法抵消这种罪行。”
“您真的那么想吗?”
“毫无疑问。”
“那太好了。”伊冯表情坚定起来,坐直身体,将茶杯端正地摆在桌面上。
“我杀了他。”
“这不是什么大事……啊?”克拉夫特刚想顺水推舟地及时肯定她作为的正当性,然而还在运行的脑子在过了一遍这话后短暂地宕机了。
都是很听得很清楚的词,凑到了一起反而让人感觉听错了什么。
“我杀了布里默教授。”见他好像还没听明白,伊冯贴心地重复了一遍,加上了确切人名。
“啊?”
事态发展显然有点出乎意料,教授彻底地分析了短句中语法、音近词、同名等歧义可能,最终肯定确实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
这好像也能解释为什么向来比较成熟的伊冯不愿意跟一开始就跟自己开诚布公。
面对出差回来、风尘仆仆的监护人兼老师,应该不会有什么人赶这个点报上自己干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给对方心脑血管加加担子。
饶是如此,他还抱有最后一点希望。
“如果是因为你的什么举动间接导致了布里默死亡,大可不必有压力。那种情况下他的死是必然,早些死去说不定还减少了折磨。”
作为菌灵入侵现世的通道,施术者将首当其冲,在真菌泛滥中腐败。最可怕的是,就所见的那名传教者而言,这个过程中意识尚存。
“我杀了他,用这个。”伊冯从裙摆中取出匕首,握着皮鞘递给克拉夫特。
虽然已经模样大变,依然可从外形认出了那柄武器,来自于南方丘陵深处、差一点夺取所有留守者性命的刀刃,如今打磨光亮、更为冷冽。
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每一秒迟疑都是一种否认。
“布里默,他该死。”克拉夫特接过匕首,抽出一段,鞘中仿佛有因擦拭者经验不足留下的一丝铁锈味。
这世上只见过一次血的兵器可不多。
他开始回忆到底是自己最初的印象就有问题,还是无意中的忽视造成了现在的棘手问题。
毫无疑问,伊冯做得完全正确,要克拉夫特在场,只会干得更绝再倒两罐火油消杀。但这事绝不是正常同龄人能做出来的。
把玩了一会匕首,他还是决定将其交还予原主。手上是否有匕首不是问题的关键。
“你很勇敢,但我并不希望你以身涉险。”克拉夫特为此事敲定了性质。
可以预见的,他以后要管理一整个学会机构,人员复杂。但目前手下唯二领工资的家伙培养期望隐隐有脱离掌控的趋势,并且这感觉越来越强烈。
库普愿意效仿最直接的途径,在战场上中求取功业;而伊冯的目标应该是跟从自己安心学习。
这还没过一年呢。
“我想帮到您。”她抬起头,大方地正视这位数月来试图延续某种不存在的童年的人,接过匕首插回腰间,“就像库普那样。”
“你能这么想我感到很高兴,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南下的游学旅程即将抵达终点,那里是线索指向的蛛网中心,黑液事件的根源。他将在维斯特敏积累造势,充分扩大当前影响后,寻找切入口前往。
当然,计划里面绝对没有伊冯的半个位置。她最好老实呆在安全圈里,定期接受复查。
“杀死一个布里默说明不了什么,也不意味着你有媲拟真正专业受训者的力量,况且……”克拉夫特要纠正这个错误。
桌面上的杯子被往前推了推。
它的容量偏小,在喝过几口后却仍满溢欲滴,饱满的张力液面微微高过杯沿。杯壁如废纸般揉皱凹陷,纤小的指印按入银铸花纹。
“我可以,至少让我试试。”
维斯特敏卷就此暂告一段落啦Σ()
本来应该与上章并在一起,但确实群里出了点事牵扯了不少精力,只能分开码出。
这卷比之前的卷都长一些,灵感其实来源于群友说想看“生机勃勃”的深层,还有在放射科看到的肺结核空洞曲霉菌感染、形成的“洞中球”影像。
总之,磕磕绊绊,又完成了一卷。本书确实长期处于更新难产状态,所以特别感谢读者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如果有什么意见建议,随时欢迎在评论区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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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访问团”
致敦灵大学诸同僚:
蒙主庇佑,王室及维斯特敏统治者保护下,虽多经波折,里弗斯大学第三届橡林学术聚会已于本信书就前按原定计划举办成功。
关于皮特里讲师因异教徒袭击不幸罹难一事,我们深感抱歉。这无疑是难以接受的巨大悲剧,一个将此生奉献于伟大医学事业的灵魂,竟遭受如此野蛮残酷之行径,早早结束了在现世的使命,回归天父怀抱。
所幸罪魁祸首已被绳之以法,得到了最严厉、但仍不能抵偿其罪行的惩罚,愿他们的灵魂在地狱中燃烧,直至时间尽头的审判来临。
在安保方面的疏漏,维斯特敏难辞其咎。在皮特里讲师去世后,我们整理了他留下的手稿,其经典稳健的手术方式在当下有着很大的演示价值,验证了传统模式无可置疑的成功。
因此,经在场诸与会者一致表决,通过追授教授职位的决定,并授予荣耀的宫廷骑士身份,纪念其在学术上的成就,以及在与邪恶斗争中做出的牺牲。
补偿随信送到。里弗斯的大门将永远向皮特里教授的后人敞开。无论其性别、年龄或身份,都可以无偿地取得在任何学院学习的许可。
为缓解悲痛,我们也带来了令整个学界为之庆贺的消息。
就在本次学术聚会中,外科学终于迎来了足以彻底改变其地位的突破。真正意义上的无痛手术,这项颠覆性技术的开创者自王国北方赶来,在权威人士的共同见证下,完成了堪称奇迹的手术。
即使言语不能转达当时激动情绪之万一,我们依然要在此记下这段简短、但注定载入史册的对话。
“你是否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没有。”
病人为一名码头工人,在肢体压伤后病情持续恶化,化脓溃烂,直至发黑干结,符合手术指征,征得其同意后予手术治疗。
施术过程中,术者进行了辨识坏死部分并切除、夹闭结扎血管、缝合包扎等一系列操作,体现了对《人体结构》高超的理解和运用。
具体过程不便在此赘述,总而言之,这种能使患者暂时失去知觉、被命名为“乙醚”的透明液体,具有极佳的实用性、便捷性,同时有着相比治疗意义不值一提的副作用。
我们本想在此写下对更多用途的猜测,可惜由于发明者本人对这些大胆探索的强烈反对,出于对其意见的尊重,拟改为当面讨论。
不同于某些敝帚自珍、抱着传统几十年不放、屈从于强权淫威不敢迈进的封闭学术团体,应发明者本人要求,为众人之福祉,我们愿意无偿地将这项技术分享给所有具备行医资质的同僚。
这也会包括某些逐渐故步自封、靠着选址而不是学术进步获得地位的黑羊。当然,此处没有确指任何人或学会的意思,相信诸位也认同,我们有权对某些不事创造、却受技术进步恩惠者表达不满。
贵校与我校有着悠久的历史渊源,自建校来多有合作和良性的竞争。为推广无痛手术,现里弗斯大学将正式派出访问团,前来传授技术细节。
为表重视,我校新任教授、学会负责人、无痛手术技术的开创者也将随团抵达敦灵,相信贵校会予以符合其身份规格的接待。
若有机会,一项尚未完全成熟的肺结核治疗方案将一同加入交流范围。它由我校结核与罕见病医学学会提出,展示了用外科方法解决病灶的新颖角度。
署名:维斯特敏公爵
来访学会及成员署名:
里弗斯橡叶学会,人体结构研究及外科学分会:林登教授,梅纳德讲师,学生若干人。
里弗斯橡叶学会,内科学及药学分会,费尔南教授,克林斯曼教授,梅纳德讲师,学生若干人。
里弗斯结核与罕见病医学学会,克拉夫特教授,及其随从。
……
……
“这啥呀?”出于好奇,克拉夫特在封信前要过介绍函读了一遍,嘴角微微抽搐。
当提到里弗斯大学时,包括马丁在内的很多人都喜欢跟某个距离比较近、地缘压维斯特敏一头的诺斯公认最高学府做比较,两者间有点竞争自然不出意料。
可这就不太像“有点竞争”的程度了,是恨不得四肢着地、跳到脸上,展示文字中呼之欲出的针对性。不太含蓄的含蓄反倒让它的效果比直白的写法更过分了。
这还是对方在自己地盘上死了人、理亏的情况下,要皮特里没死,这张纸会写点什么,他都不敢想。至于现在的内容糊到敦灵大学那边接待者的脸上,大概表情也不会好到哪去。
但他们还得忍着,因为访问团的确是来做技术交流的。颠覆性改变已经到来,敦灵大学不能接受自己慢人一步,或从什么别的地方慢慢获取二手信息。
相信消息比较灵通的人在里弗斯众人出发前已经知晓了麻醉术存在。
“不用担心,克拉夫特教授。”费尔南教授从他手里抽出信纸,塞进特制的大信封,在蜡烛火焰上熔开火漆,盖章封口。
“这是玩笑话,我在那边也有不少老朋友,虽然有些年头没有见过面了。”
话虽如此,这里面有几分借机公报私仇就不好说了,希望他在那边认识的真是字面意思上的“老朋友”。
【或许由公爵提供亲笔署名的空白信函是个错误】
不过这样倒也未必是坏事,至少敦灵那边拆开信函后的第一反应八成是情绪激动,而不是猜测队伍里是不是混了个别有用心的家伙。
接着,作为交流主体,克拉夫特会有很多合理机会与敦灵大学从上到下、从教授到学生的成员接触——在主要战场是费尔南与“老朋友”聊天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赞许地点了点头,“真诚的人不惮于表达内心的想法。”
“对了,我之前说的油浴加热改良制取乙醚工艺,有找到合适的油吗?”
“哦,那个啊,他们在试验了。”费尔南盖下戳子,把火漆塑成具有代表意义的圆形图案。
“我不是只给了流程明细,还没指导过操作吗?他们在哪?”
“楼上。”
一声清脆的玻璃爆鸣音,两人整齐地仰头向上,又扭头看向窗外,半条窗帘燃烧着飘落。
第198章 敦灵
在人造物都比较低矮的时代,对某个城市的第一印象,大多从最高的标志性建筑开始。这项权利往往被精神上的统治者所垄断。
沿旧水道进入这座城市时,必然会见到年龄更早于王国建立的堤岸,几经几个时代、不同工艺的修补,新旧砖石如剖开的沉积岩般层累。
远方横卧于河畔的巨大建筑伸出风化发黑的高耸塔楼,苍老洪亮的金属敲击由高空沉降而下。
那种振动如此沉闷,仿佛锈铁雷云在极远处轰响,抒发郁结在氧化层中的长久压抑。一些米粒大小的白点踽踽行于灰黑建筑的夹缝窗洞间,稠厚嗡响使他们暂时停步,仰望飞檐拱架分割的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