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还算顺利时,完全处于考虑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有人在敦灵的郊外,对审判庭的队伍发起袭击。
没等把今晚满肚子愤懑倾注到这群瞎了眼的家伙身上,马匹就中箭倒地,不给一点发挥机会。
接着很不巧地被压住了腿,脑袋重重磕在地上。
失去意识并不全是坏事,这直接快进跳过了战斗最凶险的部分,但战斗结束后还没醒来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然而命运的吊诡之处就在于,如果不是重伤倒地,你绝对不会知道自己刚离开的宴会是个医学院团建活动,兼医疗器材商产品展会。
很有戏剧性的,本地区现有医生数量质量空前。可以说现在只要一道雷砸穿屋子的天花板、落到摆满菜肴的桌上,敦灵到维斯特敏一带的医学水平将当场倒退十年。
坏消息是,其中几位看着资历比较老的看过情况后,表示爱莫能助。你也不知道这是出于专业判断,还是一些私怨,毕竟双方关系就没融洽过。
这年头也没个医疗过错鉴定啥的,真要请人鉴定,也会发现有资格的专家还是这帮人,纯纯的死循环。
“骨折反倒是次要的,教授处理得很及时得当,以他的年龄还不至于无法愈合。”维伦也围上来,按了按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修士头部。
头皮肿了起来,按下不是硬块,而是波动感,这指明了撞击部位下有出血。
“关键在里面,颅骨下面可能有出血。我们有过头部受到撞击后昏迷不醒的病人,事后证明死因可能是颅内出血压迫,把脑子都挤移位了。”
听起来很可疑,尤其是怎么得知死因的那一部分。但即使你不相信这群人的道德底线,也得相信他们的职业素养。
既然这么说了,一般就只剩下向天父祈祷的份了。
在场人数偏少的内科医生倒是愿意给出几个处理淤血的方子,实用意义严重存疑。
不过克拉夫特提供了另一个选项,一个可能听起来尤其不友好的选项。
看到病人状态起,他就知道自己必须把解剖那具结构特异遗体的事放一放,先考虑活人的问题——不然很快就不用再考虑了。
翻开伤者眼皮,瞳孔已经出现散大,对光线反应不太敏感。不用“可能”了,这就是颅内损伤征象。
念及这帮人真的很尽职地试图在混乱中起到保护作用,并且极有可能地提前踩掉了一个针对自己的陷阱。出于良心,很有必要捞上一把,哪怕这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些麻烦。
他短暂开启了一瞬精神感官,把“天知道颅内哪里损伤”的诊断明确到了“左侧颞顶部硬膜外血肿”。
简单来说,就是脑壳和硬脑膜之间有出血,而脑壳内的空间是有限的。现在看来出血量已经大到开始压迫脑组织、慢慢把它们挤到不该去的地方。
他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刚清理一番换了身干净衣服,“我的建议是打开一小块脑壳,把淤血清出来。”
很有既视感,想必也曾有一位名医在不太恰当的时候提出过类似建议,并成为了早期不良医患沟通的典型案例。
不同之处在于,克拉夫特觉得自己的方案还是挺保守的。说到底所有操作都不会涉及大脑一星半点,没有超出条件限制,器材可自取。
还活着的几个修士面面相觑,没人做主给出个答案。事实上,没跳起来给提出治疗方案的医生先开个瓢就已经是涵养体现了。
“这只是个方案,不做处理的话,那就只能期望天父怜悯了。”
少许骚动出现在周围医生中。显然业内人士也对此抱有疑虑,但至少表面上控制得很好,某些隐形的东西阻止了他们进行评判。
就算听起来超出常规,在专业领域质疑教授提出的治疗方案不是谁都能干的。
“确实有不少钻开颅骨的治疗手段,不过之前多用于精神疾病,现在用得少了。”倒是维伦看出克拉夫特是认真建议,站出来提供了支持。
虽说站在职业道德立场上他说不出“教会二逼死了就死了”这种话,但权衡利弊是必要的。冒风险治好了没多大好处,出差错了却一定会很麻烦。
这位讲师给克拉夫特递了个眼色,暗示没必要非得做这一场,不如直接劝退得了,“风险会很大,你们里能有帮他做决定的吗。”
后者像是没看懂他的意思,点头表示感谢,继续转向修士们交代道:“我先去做术前准备,免得浪费时间。你们最好在我回来前做好决定。毕竟我随时都在,伤势不等人。”
这会的条件巧得不能再巧。别人可以是不知道,可对于心中有数的人来说,很难接受干看着能挽救的病例一步步恶化。
“维伦讲师,可以的话帮一起收拾下工具。库普,趁这会你们把他的头洗干净,别使劲摇。”
……
……
不到十分钟,就从隔壁仓库挑来必要工具的克拉夫特回到了房间。
“怎么样?”
“教授,我提前为我的冒犯致歉,请问这种打开头颅的治疗您以前进行过多少例?”
这个问题比较难回答,坦白来说在这纯属头一回,可修士们能考虑接受就已经不容易,要还照实说的话肯定没法让人安心。
“从我的祖父那一辈起,我们的家族就开始了对头脑的探究,在颅骨结构方面有着较为先进的认知,实践经验相当丰富。”
“我们现在要做的只是清理骨板和下方一层隔膜之间的淤血,远没有触及内部。”
除了对克拉夫特家族真有点了解的库普外,在座诸位纷纷露出了然之色——原来是医学世家,培养出这样的人物在情理之中。
内部讨论一番后,修士们快速得出了一致意见。
作为长期活动在一线的人员,他们对这种伤势凶险程度本就有着相当了解。
也许是刚才共同对敌经历取得了一部分认可,抑或作为格林要找的人有信用加成,天平逐渐朝着克拉夫特希望看到的一边偏斜。
“把命运交给天父不意味着放弃人的努力。”修士中的一位站出来,代表所有人给出了答案,“但我们希望能旁观。”
“可以,我正需要人帮忙固定住他。”克拉夫特拿起今天要用到的第一套工具,不是手术器材,而是标准的理发用品。
为了清出手术区域,以预计切口为中心的一大块毛发都被彻底刮除,在头发浓密的头顶开辟出一大块空地。
希望这位醒来后不会为形象烦恼一段时间。不过中年神职人员本来就流行地中海发型,可以安慰他这只是把必然的未来提前了一些。
“接下来场面会比较特别。既然同意了治疗,我希望你们能安心按住他,而不是造成干扰,这里偏上一点都不是小事。”
话是那么说没错,谁都能理解。他手上的操作就不那么让人安心了。
在场的修士都不是会在战场上手软的人。但手起刀落把对手送去见天父和看着人一点点稳定地把皮瓣切开、从头骨上剥离是完全的两回事。
“拿住,不要动。”克拉夫特用带齿止血钳夹住掀起的皮瓣,交给库普接手固定,“粗针给我。”
用棉布拭去积血,视野清楚了几秒,红色依然在缓慢渗出。他接过维伦递来的粗钢针,在火焰上灼烧发烫,撩过边缘小出血点。
细微的滋滋声后,出血止住,红色被擦拭清除,暴露出下方白色弧面。
不用抬头都知道,患者同僚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甚至已经开始后悔了。
“现在才是真正的难点,按头的手不要抖动。”
事实证明,心理建设是有先见之明的。当克拉夫特从托盘里捡起一个小凿子时,术野确实开始不稳了。
这是个类似一字起的东西,头部比较尖锐,使用方法与木匠凿子差不多,都是用锤子敲打末端,以凿出一个口子。没有骨钻的情况下,就只能靠它了。
金属抵在头骨上,随小锤落下发出清脆不合时宜的敲击声,磕下一道浅痕。有点像一个音色偏闷的大号木鱼。
一道道浅痕组成逐渐深刻入头骨的三角形,刻入过程中伴随着红白屑沫产生,需要反复清理。进度不太乐观,但这就注定不是能快起来的活。
手术要求恰好切下一片颅骨、打开一个三角形骨窗,提供减压和清理空间。浅了根本没法取下,而越深入越要谨慎,防止某一次落锤直接击穿。
这需要相当的控制力和敏锐意识,每一次敲击都使人心中一颤,不自觉带入操作者的压力当中。
维伦感到手心出汗,这和某些试图在脑壳上钻孔治“邪灵入脑”的事情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镊子。”
他赶紧挑出镊子递到伸出的那只手上,看着克拉夫特夹住那个和周围界限十分清晰的三角形一角,小心且稳定地提起,放在一边。
汇聚于此的灯光照见下方情况,黑红之物弥漫视野。过去曾不止一次见过,但只在死者身上。
负责固定头部的修士亲眼目睹一柄细长的钳子探进颅内,压制住了松手冲动。
还能感觉到患者有些紊乱的鼻息从指尖流过,而医生正从头颅的窗口中夹出什么。那是一条瘀血,已经半凝固为发酵奶制品似的质感,还有更多积聚在切口内。
这个步骤没有造成太大困难,清出浅浅在盘底铺了一层的黑红凝块后,皮瓣被重新缝回原位,清理包扎。
除了失去的头发和多出的折角缝合口,患者看起来一切正常。
长出一口气的修士注意到旁边某个似乎被遗忘的小片白色三角形物。
“这不用安回去吗?”
“不用了,留着给他醒来做个纪念。”克拉夫特洗去手上血污,开始为下一场准备。他要去搞清楚,在那个袭击者身上发生了什么。
推书:《我们的秘密基地》
延续了上本《侵入人间》的风格,00年前后、世纪之初的时间节点让人熟悉又陌生,混合着具有时代特色的奇幻、恐怖与浪漫色彩,是个人特点十分鲜明的作品,无论前作还是这本都值得一读。
第240章 剑徽
“他们是从这进去的。”
格林找到了与地图上对应的地方,上一支离开队伍从这里进入,逆流进入隧洞。
说实话这些洞口都长得差不多,全靠挨个计数确认位置,为了防止被发现,队伍也不会在大厅这边的洞口做标记。
在进入深处分支时,他们才会刻下一个不太容易注意到的划痕,并约定一律以从右向左的顺序探索支路。
一方面是为了防止极小概率的集体失忆,另一方面就是为了应对眼下这种情况,让追来寻找的人能知道他们去过哪儿、又身处哪条分支。
面朝着大厅方向,格林一步步退入甬道中,直到那随水雾弥散的晦暗光线再也无法被察觉,仅余昏黄火光照亮周遭。
胸腔中的强烈的搏动提示内心并不如表现的那样平静。血管贲张捶打头脑,使他处于一种疼痛而清醒的状态。
头颅胀痛,如同在长到没有尽头的夜晚秉烛夜读,大量比卷册中异教记载更光怪陆离的东西塞进脑海,翻腾滚动着,像不定形物体旋转展示着超空间想象力的表面,又像一条被油脂污染的河流变幻出应接不暇的色彩。
“我们得再快些。”他催促道,转身拔起脚步,向通道深处迈进。
这是个纯体力活,不需要太多思考,导致富余的精力不受控制地运转,重播着源于所见所闻却不局限于见闻的内容。
【地底,水,月亮】
还有撕开坚石的力量,切割的截面比经细绢擦拭的银器还要光滑。而那些陈旧的裂痕显示这种力量不止一次地光顾此地。
当想要暂时忽略那些东西的时候,就会发觉它们同那些刻入大厅的长裂一样,深刻到时间无法模糊。
他把按在颅侧的手放上石壁,在大约腰部高度、要低头才能看到的地方摸到一条新划的刻痕标记。
岔路,搜索队伍从有刻痕的这一边进入。
考虑到搜索队伍需要时刻观察洞壁,追上去大概不会太困难。
令人不太舒服的是,上行并没有使他们觉得逐步摆脱阴郁不安感。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仍在周身徘徊,仿佛在经过大厅时,惨淡的光线已经随着水雾附着在了身上,无法被驱散。
对格林而言,这种感觉尤为明显。
不均匀分布的阴冷时有时无地袭来,森寒之意飘荡周身,甚至侵入火把的领域,如同两种气温被泾渭分明地嵌合在了一起。
参差的感觉如此分明,以至于格林觉得那不是真实的温度,而是一种感官上的隐喻。
“神父,您看起来不太好。”身后修士忍不住出声提醒。
以他们平日的了解,这位神父的体能显然没有差到走点路就会面色发白的程度,有什么激烈的内耗在抽取他的体力,而其尚不自知。
“你们有没有觉得有点冷?”格林回过头,用缺乏血色的嘴唇吐出疑问句。开口说话时,他才发现不能很好地控制舌头。
回答是两个整齐的摇头。尽管衣服部分浸湿,手上火把还是在提供着可观的热量,饱蘸油脂的明火使肩头发烫。
“您觉得冷吗?”
“可能是的。”格林把火焰拉得与自己更近些,但于事无补。
他将手搭在洞壁上,感受那些砖石的温度,它们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湿冷坚硬,砖缝随着行走撞在指尖上,传来规律的触感。
这抚平了部分不安,并使人能明确地感受到自己在向前,而不是原地踏步。
一条接一条的砖缝,井然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