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其他学院里不太动手的讲师不一样,克拉夫特无法适应没有图的讲解。簌簌飘洒的石灰粉中,伴随着咳嗽和喷嚏,一张又一张的解剖绘图被他再现到了漆板上。
为了标注鉴别要点,他需要在课前把石灰块摔碎磨尖,才能写出纤细清晰的字体。
异界灵魂的部分乐此不疲,他在这里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意义所在。
时代更替,他失去了占据书本半壁江山的现代药物,手段也只剩下了不多的手法复位、体格检查,手术所需的麻醉、止血和无菌更是无从谈起。
曾彻夜背诵的复杂生化机制在这里就像个小丑,而他是个没电的手机,纵使有千百种本事,没了现代社会支持也只能当板砖使。
反而是医学院的学生们鼓舞了他。
克拉夫特精心准备的讲课得到了学生们的极大欢迎。座无虚席的教室里挤满了慕名而来听课的黑袍人,甚至里面有领子上也别着徽章的。
在第二天就有人主动带来了几块新的漆板,希望克拉夫特写满后直接换一块,不要擦掉重写,给没能到场的同学一个学习机会。
那是个有点矮小的学生,和他的朋友两人抬着漆板来到教室,用相当不好意思的语气提出了请求。
这是克拉夫特第一次直观地意识到自己所做一切的价值,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机会在这个时代的枷锁中,把医学事业往前推进一步。
他欣然接受了这个请求,并向整个课堂宣布,如果有什么疑问和建议可以随时提出。
就这样,克拉夫特在自己课后又多出了一段答疑时间。学生们很快地跟这位博闻强识又随和的讲师混到了一起。
在近距离接触中,克拉夫特发现他们和自己年龄相近的反而不多,更多的是比自己大两三岁,甚至是已经差不多三十岁的,大部分未婚。
出身于小商人、学者家庭的占多数,个别来自没落的城市小贵族家庭,而且都不是长子。
在学院里,受限于目前医疗水平,医学院可以划入那种不太受待见的选择。条件更好的人都倾向于选择神学或者法律作为自己的方向,次选文史类的学院。
这个年头也没毕业率和就业率这么一说。别说期末捞一把了,有没有期末考都是个问题。
课程也就突出一个随性,考试只有学士最终考核,通不过就继续学,学到你过为止。很多天赋不是那么好的学生,可能要在学院里度过自己大半的青春。
鉴于目前的所有学校男女比例一言难尽,“学士”一词又被跟单身汉联系在一起确实不无道理,甜甜的校园恋爱那是在梦里都没有。
哦,说到这里,克拉夫特突然想起来其实自己也没恋爱经历,完全没资格同情他们。
结束教学后,大家欢乐地到学院旁的酒馆去解决午餐,依旧是经典的烤鱼,配上一些莴苣、洋葱和豆类。
卡尔曼教授所言非虚,这家酒馆在学生中极受欢迎。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其他学院的学生也在场,大家就不能畅所欲言地谈论可能会引起误会的学术问题。
午餐散场后,克拉夫特会去教授的房间午睡。讲师在学院里是没有专门办公室的,不过卢修斯很乐意向他暂时开放教授的地盘,同时每天在这里为卢修斯简单做个检查。
结果自然是没有任何异常。在远离黑液以及相关物品后,卢修斯对进行实验的兴趣似乎都有所减少,不再频繁地提到黑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午睡后,克拉夫特会开始每天的抄写工作。
主要内容是那些暂时毫无卵用的专业知识。在考虑后,克拉夫特还是决定把自己所学过的一切记录到纸面上,封存起来。
就算自己有生之年看不到那一天,也能捐献给有保存能力的大学或者别的什么机构,静待技术水平发展到足够使用它。
自己可以写很多份,总有一部分会在历史中被保留下来。到时候,这个世界的医学发展将能少很多弯路,少牺牲很多人。
为此,他从祖父给他置办房产的钱里挪用了一部分出来,自费购买了质量更好的纸和墨水。
克拉夫特放弃了自己最喜欢的花体和哥特,摒弃了一切修饰和连笔,用最死板、清晰的字体开始一字一句抄写。
这并不是个轻松的工作。尽管他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所学的每一本教材,但翻译的本地化工作依旧让他的进展速度堪忧。
这项工作的目的是把信息尽可能精准传递给很多年后的人,不能原封不动地使用当代的一些语意含糊词汇,不允许太多的音译,要求根据本地词汇词缀进行造词。
所有专有名词在第一次出现时,必须进行解释,但解释中又有其他的专有名词,顺势扯出了更多的概念和引用。这对一个过目不忘的大脑升级人来说也是种巨大的折磨。
然而克拉夫特在诺斯语的使用上水平不高,还得拜托卢修斯从文史学院那边借来专业的词典,自学构词规律和排除拼写重复。
接着他就发现这本几经周折借来的、号称最全的词典,本身里面就有矛盾错误之处。
各种因素综合起来,直接导致了克拉夫特的进度不到刚动笔时预期十分之一,至今他还困在大一《系统解剖学》和《局部解剖学》的前几章里不可自拔。
这还是因为他备课内容是跟抄写内容有所重叠,节省了不少时间,不然他估计还在翻词典。
再想到后面还有几百上千万字的书等他去逐字逐句翻译和配图,这种崩溃感成功击垮了这个异态现象都没有干掉的男人。
在下午两点的钟声敲响时,克拉夫特从桌上爬起来,拿出纸笔开始今日的抄录。
写满字迹的手稿在旁边摊开晾干墨水,阳光穿过窗户撒在满桌纸张上,墨水瓶子的影子随时间偏移拉长,外面偶有学生们的交谈声传来。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恍惚间似乎穿越从未发生过,一心学业的灵魂正坐在下午的示教室里,面前是刚做完的笔记,不小心用手抹到就会糊成一片。
书写让他有种忘我的感觉,直到光线昏暗,从这种状态里惊醒过来,钟楼已经完成了下午的第六次鸣响。
克拉夫特起身收拾东西,将一天的成果叠放整齐,独自夹着书回到旅馆,独自享用鳕鱼浓汤和面包,再独自回到房间点亮蜡烛。
摊开质量不太好的脆纸,这种纸被用于不那么重要的日常记录,用粗糙的纤维压制而成,时间太长的话会像波力海苔一样咔嚓一声折断。
不过用在这里正好。他要在困倦前为明天的课程写好教案,在脆纸上勾勒出要画的草图。
晚上最后一次鸣钟后,为了保证明天的精力,克拉夫特吹熄蜡烛,结束他重复而充实的一天。
这样就很好了,克拉夫特躺在床上,在黑暗中久违地感到了安宁。他愿意就那么度过一生,从讲师到教授,有可能的话闻名四方,传书后世。
至于什么黑液,什么异态现象,最好永远永远别去碰。等卡尔曼教授回来,告诫他离那玩意远点,来帮自己编书不也挺好。
第31章 没事的时候别说没事
文登港的晨雾中,克拉夫特照例完成晨练吃完早餐,夹着自己的书本和教案向学院走去。
“早安,克拉夫特讲师。”
随着课程在学院里大受欢迎,路上总会遇到黑袍的学生向他打招呼。大多是跟克拉夫特混熟了的学生,也有克拉夫特压根没在课堂上见过的。
“早安,查理,还有格林。”克拉夫特点头回应。
得益于良好的记忆力,在交流中他记下了来主动提问的所有学生名字,这两位学生,一个向他提问过颅骨结构的问题,另一个三天前询问过各种腹痛在解剖学上的解释。
听到自己名字被叫出,他们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虽然听说过这位新讲师的记忆力相当不错,但能在茫茫多的提问者中记住并辨认,也太过于不可思议了。
一路回应学生们的问候,克拉夫特在心里哼着歌,心情美好地走过了这段路程。
工作得到认可的感觉让他很是愉快,早起上班在这时都显得不那么痛苦折磨了。
面对好学的学生,教学体验确实比昏昏欲睡的学生好多了。
不用怀疑,这个“昏昏欲睡的学生”就是说的他自己,大学期间晚不睡早不起,老师一上课就面对着一片萎靡不振的同学念PPT。趴在桌子上的同学很难说是本来就困,还是被催眠了。
而今天,他居然能有这样高质量的学生,真是可喜可贺呀。当然,也有这里的学习成本太高的原因在内,不管是时间成本还是金钱成本,容不得学生们浪费。
克拉夫特的好心情在学院门口戛然而止。
众所周知,对值班的人,尤其是值夜班的人,有个非常重要的定律。那就是在闲的时候别说出来。
就算你在岗位上无聊得冒泡,手机都玩没电了,也别把“闲”“没事”这类的词汇挂嘴上。
违反这条铁律的人一般都会遭到制裁——明明上一秒还风平浪静的生活,下一秒就风云突变,各种毫无道理的事直接怼到面前。
这就很符合克拉夫特目前的体验。上一秒刚感叹岁月静好,下一秒就被学院门口传来的喧闹声打醒。
大老远就看到一群人围作一团,嘈杂的争吵声隔着小半条街都听得到。
最糟糕的是,围着的人里面大部分都是穿黑袍的医学院学生,小半是法学院的棕袍、神学院的白色长袍,还有几个外围看热闹的文学院蓝袍。
这么一大群人把学院的大门口堵住了一半,要进门就得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走近一些,克拉夫特听到了他们争论的内容。
“我们没法给她祷告,这得去教堂找人。”
“那怎么办?”
“医学院连张床都没有了吗?”
“我们不能就这么给带回去!”
“试试又没错……”
“没这种道理!你们这些神的代言人就这样?”
“毕业前没这个资格!”
“这是我能试的?”
人围得太紧密,以至于克拉夫特在外面完全看不到圈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凭身高优势看到几个颜色之间吵得激烈,谁在对谁说话都分不清,旁边看着的人毫无办法。
关键词抓取:“医学院”“床位”“祷告”。
这个场景立马就给克拉夫特的麻烦事PTSD给激活了。总不会是医闹吧?这行业的历史那么久远的?看门的你怎么只是看着啊?为啥不叫保卫科啊?
几个念头轮番闪过,克拉夫特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可不是在医院,也不是在以前的大学,这种麻烦事估计没有专门的处理部门。
学院负责大门的人没有保安职能,就是个负责开门关门的,要解决只能等学院里真正有实权的人来。他也不知道学院里谁能管这事,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克拉夫特眉头一皱,打算学某位韩姓男子来个“见势不妙,退至众人身后”,绕开人群先去教室准备上课。
但他大大低估了自己在医学院里的知名度,还没来得及走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克拉夫特讲师?早安!”外围眼尖的黑袍学生轻松认出了这位深受大家欢迎的新讲师,嘴比脑子还快两步,直接先打了个招呼,“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这一嗓子把在场的所有学生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包括几个在最中心吵得不可开交的,大家都齐刷刷地把头转向了这边。
“克拉夫特讲师?”
“啊,克拉夫特,伱来的正好。”
转过来的脑袋里有个特别熟悉的,顶着一头褐毛,正是卢修斯。他在人群的最中心,旁边还有个白袍的神学院学生,本来略显苍白的脸色都涨红了,看来确实挺激烈的。
他伸手分开人群,试图给克拉夫特让出条道来。“让一让,这位是我们医学院的讲师。”
不必多言,在场的医学院学生大都认识克拉夫特,人群迅速地分开,把通往麻烦中心的通道让给了他。
这可真是绝了,克拉夫特心想,冤种竟是我自己。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逻辑,他已经是医学院的讲师了,在场唯一不是学生的人,至少目前而言该他接手。
而且众目睽睽下,想溜过去的计划也告吹了,克拉夫特只能在众人的注视下,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克拉夫特走到人群中心,情景跟他想象的确实差不多。
焦急的中年男人,不知所措地抱着满脸泪痕的孩子。神学院的学生在旁边抱着书,卢修斯看着那个孩子,想上手但又不知道怎么接,还有法学院的在旁边不知道干什么。
好家伙,标准的医疗纠纷闹到门口是吧?按过往经验而言,接下来的剧情根据具体情况会有所变化,呈现出复杂的发展态势,但今天的课肯定是不用想了。
见克拉夫特过来,那个中年男人抱着孩子就往下跪,卢修斯连忙伸出手去拦他,怕伤到了孩子。神学院的学生被撞了一个踉跄往后倒去,场面一时间一片混乱。
克拉夫特眼疾手快,冲上去一手拉住男人的肩膀,一手去托他怀里的小孩。这个孩子少说年龄不小,体重让他肩膀一沉,差点没拦住。
“格里斯,怎么是你?”他抬头有些恼火地看向这个男人,发现居然是那家学校旁边酒馆的老板,他现在的形象有些糟糕,克拉夫特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他来。
“求求您了,帮帮我的女儿,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格里斯老板的声音含糊不清,沙哑悲伤的声带震动空气,带着疲惫和无奈的意味。
他应该是跑了好些路了,满脸的汗水,头发杂乱,嗓子因为缺乏水分干燥嘶哑。
克拉夫特没看懂怎么回事,按理来说学院这边虽然有医学院,但是一般并不提供治疗。
除非是个别时候有什么示范要做,才会去找囊中羞涩的病人临时来一次,本质上还是个学校。
大家日常生病的时候,哪怕是学院里的学生,也是去外面的诊所看病,更多的是去教堂祷告,运气好会有神父给予圣水、赐福之类的。
圣西蒙教堂在这方面的业务还是蛮发达的,毕竟这年头也没资格证啥的,小诊所的环境和水平都不太理想,没准去教堂还干净点。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两个地方就是你的唯二选择,不会真有人想去诡异传闻一大堆的医学院求助吧?学院里别的学生都不进他们的楼哎。
疑惑不解的克拉夫特看向卢修斯,希望他能解释下情况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教堂和几个诊所都去过了,不行。”卢修斯一句话简洁地概括了情况,看得出来他也很急。作为一个外向热心人,他不可能会跟常去的酒馆老板不熟,“格里斯老板跟我们还算熟悉,只能来我们这边试试有什么办法,哪怕是祷告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