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不想帮忙,只是我们还没资格承担神父的职责,而且教堂那边也说只能看神的旨意了。”神学院的学生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白袍。
等他毕业后,这身袍子才有机会换成带双翼圆环圣徽的正式教士袍。这里无证行医可能没人抓你,但没获得许可前去担任神父的工作就是很严肃的问题了。
“试试总行吧,只是为病人做个祷告,你也认识格里斯老板不是?”
“这确实不行。”法学院的学生插了一句,放低声音说道,“私下里倒还好说,但这真的没意义,神学院那边也管得严。”
克拉夫特听明白了,教会安慰剂无效,诊所也没办法,属于急病乱投医了。
“唉。”克拉夫特叹了口气,病人走投无路上门了,这也没个上级医院给他转,“所以卢修斯你是在等什么?”
“这样的重病需要有讲师同意。”卢修斯期待地看着克拉夫特,盯得他有些发毛,“跟上次那位法学院的同学不一样。”
这规则倒是不出意料,收治危急重症病人,就得想到万一出事了会有什么坏影响,所以总得有个够分量背锅的,反正不能是个学生。
克拉夫特很清楚这点,但这不影响他的选择,或者说他从来就不觉得这是个选择题。
“我们进去。”克拉夫特把手里的书本和教案交给卢修斯,从双手发抖的格里斯怀里接过孩子,“先交给我吧,去喝口水,待会我有很多问题要问。”
第32章 急腹症
“姓名?”
“格里斯。”
“不,我是说这孩子的名字。几岁了?”克拉夫特飞快地在家属一栏填上了格里斯的名字,注明患者父亲。
他们正坐在一间空教室里,卢修斯被打发去找两条毯子来,患者躺在硬邦邦的长椅难免会不舒服。跟着来的学生们被拦在身后,让开了足够的空间。
他手里的纸是从抄写纸里抽来的,下面垫着《人体结构》第二册,旁边的学生很有眼色地递给他一个墨水瓶。笔尖在纸面上快速勾画,写出的字连成一串。
虽然克拉夫特的字确实不错,但他写的问诊记录从来都是歪歪扭扭,不知道是不是什么神秘力量所影响。
“莉丝,她叫莉丝。”格里斯有些诚惶诚恐,小声而快速地回答克拉夫特的问题,好像自己慢了点克拉夫特就会放手不管,“今年三岁了。”
一大群的黑袍人给了他不小的压力。他们已经应要求退后了点,但还是让人感觉明亮的教室里多了一些阴森恐怖的氛围。
“是哪里不舒服?”克拉夫特一边问一边扭头看了眼横躺在椅子上的患儿。这个年纪的小孩不说还真不好看出性别,仔细回想的话酒馆里确实有时会看到这个孩子,但一套没啥特点衣裤让他一直以为是个男孩。
说到这个话题,格里斯看着都要哭出来了,眼眶通红,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以尽可能清晰的方式描述了他所知的情况。
“她两天前好像吃了什么,一直拉肚子。本来以为过几天就会好起来,没想到今天早上肚子更痛了,痛得说不出几句话。
之前我带她去教堂要了些圣水,还去诊所看过,喝了草药汤,但没有用处。”
“什么草药?”克拉夫特追问道。圣水他知道,是经过了一些奇怪仪式的净水罢了,他小时候不是没喝过,作为安慰剂至少可以说是无害。
草药就难说了。外面开诊所的医生没几个是学院里毕业的,各种偏方怪方横行,什么都敢往药汤里加。
这可不是中医那种有辨证论治的搞法,文登港业余医生的治病方法与其说是给人用,不如说跟某些会从地里长出来的绿皮玩意更类似,主要指导思想就是“俺寻思”。
“抱歉,我不知道……”格里斯茫然无措,“神父说是因为我没有全心全意相信主才这样的,是不是我不该去让她喝那些草药?”
这个人近中年的男人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脑袋,几乎要扯下自己的头发。在他眼里,这就是死亡的前兆,他可能要失去自己唯一的孩子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克拉夫特按住他的肩膀,试图让他平静一下,“记不得没关系,我还有别的问题需要问你。”
……
……
不得不说格里斯属于那种医生们最喜欢的家长。在对女儿病情的慌张恐惧中,他已经算相当镇静了,让克拉夫特很快问到了相对完整的信息。
患儿是格里斯三岁的女儿莉丝,在前两天突然出现了发热、腹泻的症状,粪便稀得跟水一样。
这本来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这个年纪的孩子莫名其妙吃坏了肚子简直再正常不过了,绝大多数时候家长都不会太在意。
作为一个对孩子比较关注的父亲,格里斯甚至还专门抽出时间去教堂祷告,给她带了些圣水回来。
但是在喝下圣水一天后,小莉丝的病情没有好转,于是不放心的格里斯又带她去了附近的诊所,让医生开出了一剂草药汤。
看着颜色不那么正常的汤药,格里斯还是打算让莉丝试试,结果试试就逝世。今天一大早,莉丝本来并不严重的腹痛迅速加重,排出的粪便不多,却带上了血色。
焦急的格里斯抱着莉丝去了教堂和诊所,结果神父只是表示这个情况只能虔心祈祷,等待神的旨意了。诊所的医生更是毫无办法,只想着把自己摘出去。
作为长期在学院旁边开酒馆的人,格里斯最后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向学院里认识的人求救了,不然就只能等莉丝会不会奇迹般自愈。
“我需要做个检查,可以吗?”克拉夫特在纸上记完了现病史和基本信息。既往史和家族史的内容只有寥寥几笔,只知道莉丝的母亲也是因为急病去世的,格里斯也说不出是什么病来,不过莉丝出生来倒是没有生过什么大病。
“好的,谢谢您。”格里斯连忙点头,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这都要请示一下他,不过看克拉夫特这态度应该是要接手的。
“我是说一个全面的检查,要接触整个肚子,包括大腿根部。”克拉夫特看了一眼身后的一群学生,觉得还是要先说明下,“我想这不适合有太多人围观。先生们,暂时回避一下好吗?你们可以趁这个时间去回顾下我为什么要问这么多。”
“嗯……没有问题。”格里斯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准备跟学生们一起出去。或许是克拉夫特的认真态度取得了他的信任,他并没有提出疑问。
“格里斯你回来,我说的是他们,家属留下来陪着,帮忙安抚下孩子。”学生们迅速地退场,克拉夫特把格里斯拉到孩子旁边,开始了检查。
克拉夫特撩开头发,摸了下莉丝的额头,温度不高。这孩子满脸泪痕,没有哭闹估计是已经哭过很久,现在哭不动了。
他的心里其实已经有点数了,这种东西属于诊断学里最喜欢讲的东西——急腹症,通俗点就是“医生,我肚子痛”。哪怕不给克拉夫特超常的记忆力,他也能娴熟运用其中内容。
3岁的小孩,腹泻、发热两天,应该是什么病原体造成的消化道感染,在到处是海鲜的文登港很常见。
但今天的情况八成不是感染加重的锅。排便突然减少,还带血,多半是哪里梗阻。
克拉夫特触摸看起来毫无异常的腹壁,下压时没有感觉到明显的紧绷僵硬。
这让他稍微松了口气,看来还没严重到渗出液体刺激腹膜的程度,说不定事情不严重。
沿着固定方向,他很快找到了佐证自己观点的证据,那是一个靠右下腹的肿物,摸起来有点类似于腊肠。
情况还行,克拉夫特提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应该是肠套叠,这个位置可以大胆猜测一下是回盲部肠套叠。
小肠与大肠的交界处,回盲部的一截回肠套进了大肠里,一层壁变几层,当场就给梗住了。对于肠道功能易紊乱的小孩子而言不少见,是儿外科最常处理的急腹症之一。
这个倒霉孩子可能是病毒性腹泻,本身就是导致肠套叠的危险因素,然后还喝下去些古怪的草药汤剂,理所当然地发生了肠套叠。
这诊断过程还挺顺的,让克拉夫特找到了一点在病例讨论课上应对老师提问的感觉,在找到所有证据后自信地给出答案。
按理来说,接下来就是影像学检查确诊了,但很可惜这里没有B超,也做不了腹部立位片,百分百的确诊是不要想了。
他为孩子重新盖上衣服,拿起纸笔在页尾分出“初步诊断”一项,用诺斯语把“肠”和“套入”两个词组合了一下,在下面预留了一行空间。
等他空下来还得在下面加一行解释,自从当上讲师,他处处都得留空做名词解释,快成职业病了。
抬头向格里斯解释道:“你可以理解为她有一截肠子套进了另一段里,然后就那么堵住了。你还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痛的吗?”
“大概是钟楼两次敲响前,我带她去了教堂一趟,具体时间记不清了。”
那大概是一个半小时到两个小时之间,不幸中的大幸。发现得及时,就算是先去教堂转了一圈,这个时间段也还没到发生肠坏死的程度,用非手术的方案就可以解决。
所以非手术方案是啥来着?
“不对……”克拉夫特喃喃道,刚放下的心马上又提了起来,就像做高数题流畅算到最后一步时被卡住,发现啥都没问题,但就是计算量不够算不出来。
“什么不对?”格里斯也跟着紧张起来,明明克拉夫特刚向他解释了病因,现在事情好像又复杂了起来。这时候最怕的事情就莫过于医生摆出个“笑容渐渐消失”的表情。
克拉夫特没有回答他,一个严肃的问题正摆在面前,卡住了最后的去路。
对于目前的情况,他所知的标准答案是空气灌肠,可以轻松解决大部分像莉丝这样的早期急性肠套叠。
但这需要相应设备,他不是学机器制造的,压根不懂这东西是怎么做到控制气压,通过充气把肠子弄回原位的同时保证不穿孔。
就算他知道怎么制造,难道他能凭空给直接手搓出机器来?退一万步讲,就算教会的神当场显灵,给他变出了机器,又要怎么在没有B超、X线等影像检查的情况下确认复位成功?
空气灌肠的方案走不通,那就只剩下的传统手段——克拉夫特得通过手术的方式,让小莉丝挨一刀,用有创伤但更直接有效的方法把肠子弄回去。
但空气灌肠不行,难道这个条件就能做手术?在没有麻醉、没法无菌的情况下做手术,这还不如祈祷神派天使给他送来空气灌肠机呢。
第33章 没有办法的办法
克拉夫特调整了下状态,不管什么时候,病人能慌,家属能慌,他绝对不能慌。这里可没有上级医生来给他兜底。
“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可能需要一些特殊的治疗方案。”他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回答了格里斯,“但我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给出具体的答案。”
“在此之前,我要问一下,她从昨晚到现在有吃什么东西,或者喝什么吗?”
格里斯回忆了一下,回答道:“没有,她从昨晚起就没吃什么了,只喝了一点点水。”
“好的,现在绝对不要给她喂东西吃,如果她口渴的话可以在嘴里抿一点水,但是不能喝。”克拉夫特交代完,转身向门口走去,“我需要一点时间。”
克拉夫特拉开门,学生们还在门外没有离开,卢修斯抱着毯子站在门口。
“谢谢你,卢修斯,把毯子交给格里斯吧,然后到隔壁来……嗯,大家都过来。还有,谁能去把其他讲师叫来么?”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神父至少有一句话是完全正确的,“接下来只能看神的旨意了”。
克拉夫特心里是清楚的,这个条件下无非就是两个情况。
要么就是干看着,随着时间的拉长,嵌顿的肠段不会自己复原,血管无法给这段塞成一块的肠子供血,情况逐渐恶化。
缺乏血供的肠子在一天或者两天后彻底坏死,最后患者在痛苦中死去。这个时代也没有尸检或者什么别的手段确认死因,谁也不知道就是这样的简单结构导致了可怕的死法。
然后这个可怕的秘密就会被一直保留,直到不知多少年后在近代科学的支撑下,外科真正崛起,这个现在的绝症才会变成“小问题”。
要么克拉夫特就得现在想出个办法来,在这个截肢都没麻醉的见鬼时代,在有限时间内想出个可行的手术方案。
他得去实践这个在短时间内寻思出来的方案,进行一场在他上学那会已经基本见不到的手术,把那节肠子恢复原位,再祷告不要有什么术后感染之类的。
真爆发个术后感染,以莉丝的身体状况,结合这里的内科水平,克拉夫特都不敢想下去。
如果是在儿外实习那会,谁提出这种能让主任气到心电图冲浪的玩意,那主任走前肯定会一刀把他一起带走。
一个肯定死,一个大概率死,好像也没啥好选的,要选也是莉丝自己和格里斯来选,克拉夫特现在只能去找个最佳方案提供给给他们。
在隔壁教室立起一块漆板,在所有人到齐后,克拉夫特把目前的情况画了个草图,想看看其他人能不能给出些符合目前条件的帮助。
“相信大家在我的《人体结构》课上都听得挺仔细的,我不必浪费时间解释这到底是哪里。
现在我们需要在腹部打开个小口,把这段套叠的肠子放回原位,最后把口子缝上。
听着挺简单?坦白来说,在医学院里,我们不用太避讳,大概不少人都看过解剖,甚至亲自动手过,只不过不是活的。
但这次不一样,先生们,这次完全不一样。”
克拉夫特敲了敲漆板,这个动作显然是多余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里,包括后排刚进来的几位讲师。
“有什么特殊需求么。”其中一位讲师出声道。他有时会光顾克拉夫特的课堂,安静听课然后安静离开,克拉夫特对他的卷发有些印象。
“我需要尽可能干净,麻布、丝线、铁针、刀,还有参与的人。”克拉夫特很难对他们说明自己的无菌观念,只能这么表述,“大概把东西都在沸水里过一遍会好一些。”
这是目前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甲醛、高压蒸汽这里都没有,高浓度酒精还得看蒸馏。
坐在卷发讲师旁边的那位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我们有很多石灰,我没见过撒了这东西还能变质的,至少你可以拿石灰水来洗手。”
他指着克拉夫特手里拿来写板书的小石灰块。这倒是灯下黑了,终日拿它写字却没想起来,克拉夫特本来都想着有没有蒸馏的烈酒能消毒了,但现在是没有这种东西的。
无菌是不可能无菌了,尽量干净吧。克拉夫特为病人的术后捏了把汗,继续下一个话题。
“恕我在这方面了解浅薄,我想询问一下存不存在一种方法,能让病人暂时失去感觉的,切开皮肉都没有影响的那种。”
“不能直接绑住病人尽快结束么?”卢修斯提问道。这是目前所有截肢手术的处理方式——如果那真的能叫手术的话。
“不行,不可能像截肢那样一刀解决问题。”克拉夫特否决了他的方案,“至少我做不到。”
开腹手术在很多时候并不那么简单。腹腔的实际情况跟解剖书上清晰的彩图有很大差别,各种结构界限没有想象中那么明显,包裹着脏器的包膜、韧带,还有各种原因造成的黏连,把镜下视野变得一团糟。
当你在肚皮上打开一个小口,要在没有明确标志性结构的术野明确自己的位置,显然是不像粗放式截肢那样简单的。
患者只是个三岁小女孩,不是关羽也不是兰博,要在无麻醉情况下切开腹腔翻找操作,再进行缝合。这段时间里会怎么样是无法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