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是比异教更糟糕的,那当然是异教真的有制造“神迹”的能力。
而且还不止于此,即使城市的地面处于控制中,对方也还有一套不被约束的通行系统。
几名修士围着后巷被翻开的石板,不知是不是该下去搜寻,污浊水流抹去了所有痕迹,没有任何逆向追踪的价值,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从哪边来的。
这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确认异教徒在利用下水道活动,这种利用程度远超其他同行,像蚂蚁熟悉它们的地下宫殿一样抵达确切位置,不可思议程度更甚于半夜被一个持锤大只佬摸到警戒线内。
“多少有点离谱了。”别说地下,就是敦灵地上的街巷也能转晕初次到来的人,或许长期呆在地下真让他们发展出了什么特殊技能。
“想想倒也未必,你们有搜索过附近吗?说不定他们是近处某个地方进入,只在下面走了不长的一段路。”而不是从什么埋藏深处的秘密聚集地出发、全程顺着地下水道来到此处。
“我们会的。”修士们表示赞同,“很抱歉有了这么一出,相信您也理解了这是一种保护性的……观察。”
他们忙于摸清袭击者的来路,也不太好解释昨晚为什么一群教会人士会恰好出现在诊所附近,很快匆匆散去了。
虽然这么说,事情还是很奇怪。克拉夫特可没忘记不久前夜间从墓地返回时感到的恶意窥视,它就来自下水道中,连自己毫无征兆的突然发难也没能抓住。
事实证明,敦灵地下的确有着不输于地面的复杂结构,只是现在有人把它利用了起来。
异教对这套地下系统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熟悉,关于他们如何找到那座六边形大厅也是个疑点。
【总不可能有张地图吧?】
克拉夫特越想越觉得存在这种可能,但在哪会有这么张地图,能描绘如此庞大的地下立体结构,而且异教徒能找到而自己找不到。
那估计答案还在地下静待发掘。
而现在实验因为没有条件难以推进,他手头的事又只剩下了诊所这些,与其一直呆在地面上做些重复劳动,不如抽空亲自跟格林去下水道里走走。
近日天气晴朗,属于风险可控状态,或许还可以顺带捎上伊冯,让恶劣环境和枯燥搜索工作打消女孩对神秘世界不切实际的热情。
说起来大部分骑士侍从开始接受训练的年龄也大致相仿,如果她真对这方面有兴趣,现在正是初步接触的时机,一些正式训练引导好过自己私下胡乱摸索。
即使不成功,一个见习机会也能暂时地满足她对参与正事的渴望,并意识到将来要面对什么。
第263章 家族遗传
当克拉夫特再次来到墓地,值守修士差点把他认成了走错路误入此地的无关人士。
这组合怎么看都不是应该出现在这的人,更像带着孩子远足出门,准备找片合适的草坪铺开餐布和酒水点心。事实上他们还真带了食物,包裹里飘出烘焙甜食的焦香。
对方递来一个小袋,修士本来已经做好了如果里面是钱币就该拒绝的准备,但那就是份还有热度的饼干,不接受就略显不礼貌了。
“空手上门不太好,我想带些甜食或许会更适合拜访。”教授领着女孩越过外围哨戒,朝墓地深处走去。
有种带着后辈上别人办公场所叨扰的感觉,只不过这个办公场所多少有点特殊。
伊冯穿着一身方便活动的衣服跟在身后,略感好奇地打量周边环境。尽管没说什么,但能感觉到她的心情难得的不错,更多的是某些精神状态上的微妙改变。
像是干燥的木柴堆中隐隐放射出的红热火光,变化已经被引燃了。
她脚步轻快地穿过荒草小径,时不时停下侧耳倾听什么转瞬即逝的声音,或经过时顺便踢开挡在靴子前的石块,表现出这个年纪该有的充沛精力。
躯体上的力量正转化为精神上的力量,仿佛抛却蜕蛹后的新生甲壳,焕发出肉眼可见的光泽。
“说真的,下面埋着这里上百年来积攒下的死者,可能会有点可怕。”负责起见,克拉夫特还是再提醒了一次,没指望有多少用。
“我准备好了。”伊冯的回应是跟他一样点亮了提灯,饱蘸油脂的灯芯照亮地下入口前阶梯。
没什么能阻止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只有它灼伤别人的份,没有它主动退开的可能。
“好吧,那跟紧我,里面的岔路很多,容易迷路。”两盏灯火先后沉入黑暗。
“我们要穿过敦灵最大的地下墓地之一,进入这座城市的另一面,不比地面构造简单的深层下水道网。”
不同于平时常见的随和亲切,医生的态度很严肃,这只在少数情况出现,意味着他对事情没有足够把握,“一群异教徒,可能就是你之前遇到的那种,把下面当成了秘密巢穴。”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正在接触某些.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我知道很难搞懂,你可以理解为一个和我们生活的地方很相似、但要糟糕得多的地方,一个充满恶意的镜像。”
发黄的骨骼围绕着他们,而克拉夫特讲述的东西比这些在无光之地静待腐朽的遗骸更瘆人。
一股和那些词句同样难以理解的寒意贴上后颈,女孩感到有什么使身体失温的氛围在随着讲述形成,好像光是这种讲述就使她和那个世界间建立了联系。
她看向自己的导师,眼中有些许的困惑,今天克拉夫特说的似乎格外得多。
“我的祖父,年轻时从战场取得了荣誉和土地,但却一直希望我向学者方向发展,哪怕当时家族血统里没有展现过任何这方面的天赋,甚至可以说是恰好相反。”
“所以很多人、包括我在内,都不太愿意接受他的想法,一个失去了尚武精神的武勋贵族又算什么呢?”
伊冯眼中的疑惑加深了,一定程度上让她忽略了周围环境,把注意力从那些骨头转移到似乎毫不相关的话题上来。
“但或许每个人都迟早在自己身上找到和祖辈相似的东西,我现在开始理解他了,越是经历过某些事情的人,越不希望后辈踏上同样的道路。”
“他们对真实情况缺乏深刻了解,这种了解是除亲身体会外无法获得的,而谁也无法保证参与其中后能全身而退。那时候代价已经付出,种种因素裹挟着人向前走,未必会有退路。”
“这是一个无解的矛盾,一个重复的循环。我最早希望你在几年的基础学习后开始逐步接触医学,或其它感兴趣的学科也行,将来在某个学院、最少也是伍德领就职——到那时候没人会质疑我的想法。”
“那今天是?”伊冯试探性地问道。教授说得很远,但基本和她想象的差不多:按他安排的道路,无论走多远,头顶上都始终会有座叫克拉夫特的高大建筑遮阴。
“到目前为止的走向都证明,我们最多只能起到引导的作用,而不能强行改变事实和他人意愿。”
“伱进入过那个世界,带回的东西已经无法去除——我当然知道它的存在。开始之前,我想最后问一次,你真的愿意接触它并承担任何后果吗?”
“任何”两字上加重了读音,“我是指任何你见过、想象中最糟糕的事,包括死亡在内。”
“不是说没法想象吗?”伊冯找到了一个逻辑问题。
“确实,但后悔的时候能想起今天的回答也不错。”这一刻的克拉夫特似乎倒带到了在慰藉港询问她未来志愿的时候,语气放宽松了些。
堆砌在墙壁上、摆出简陋图形的骨骼将道路装饰得仿佛通往地狱,越是深入越狭窄难行。
“到现在为止,都还能回头。想想,以后别人可能会叫你伊冯医生、讲师、教授之类的,每天在舒适的室内环境工作,接受病人的感谢。”
教授在碎骨铺地的小道中央停住,放低提灯在脚下转了一圈,凸显出那些死者的存在。
更黑暗、更背离阳光下正常世界的东西在下面等待。
说实话,伊冯真愣了一会,她的沉默不是在思考,而是单纯被克拉夫特从没见过的态度唬住了,比遇到那群会在山道上攀缘的菌蕈躯壳还意外。
时有时无的低语突然地完全静默,似乎有实质的凝视聚拢,形成一种莫名阻力。
她觉得自己应该多思考一番,却发现这个过程早在很久前完成。
在回顾短暂人生中对世界的印象时,记忆里是大量不同的面孔,各自隐藏着不同意图、情感的面孔,遵循着她理解却不知缘由的枯燥规则运转,寻求着感官或精神上的满足,而她只觉得无趣而痛苦。
他们各有不同,本质上又完全相同,被禁锢于这套带来痛苦困顿的规则内。像炉火中飘出的星星烬点,没有任何可辨识特点、很快便毫无意义地熄灭。
【这毫无意义】
这使得她感到窒息,更甚于在一场记不清的长梦中下沉的痛苦。
她想要能脱离这一切的东西,哪怕一瞬间也好。
伊冯向前走去,骨片在脚下嘎吱响个不停,排开黑暗和无形阻力,直至再次站到克拉夫特身边。
后者没有做出任何评论,只继续带路往下。
漫长到记不清有多久的步行后,味道古怪的新鲜气流从前方吹来。
他们从岔道拐进一间不起眼的石室,围坐四周的十余人齐刷刷地看来,下意识地摸向武器。
“早上好,我找格林神父。”克拉夫特视若无睹地打了个招呼,侧身让修士们看到他不是一个人。
“我带了一位学生来见习,伊冯,相信有人已经认识她了,希望大家帮忙照应下。另外,还带了些小饼干,加蜂蜜的,有人要吃吗?”
“没人?好吧,那我先放这了。”
第264章 特定距离
修士们的矜持没有持续太久,在盛情邀请下,没人会拒绝在压抑的环境中寻找一点味觉安慰。
当格林神父回来时,迷惑地发现营地处于早茶氛围中。棺木盖板上铺着餐布,几袋饼干已经见底,咀嚼嘎嘣声不绝于耳。
而始作俑者还大方地挥挥手,招呼他坐下来休息会,一起吃点。
“我还以为你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前哨营地啊?”克拉夫特拎起饼干袋抖了抖,把最后几块摇出来,自己吃了一块,剩下的递给格林,“但暂时还安全不是么?”
“异教徒和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下面游荡,我希望你专程赶来不是为了这个。”神父接过饼干,咬了一口。
味道还不错,虽然偏硬,但谷物香气和甜味结合充分,对活动后需要糖分的人来说正好。
“这也是目的的一部分,不过主要还是为了亲自下去看看,顺便带上我的学生。”
“如果没记错的话,之前你跟我说这是伱的医学事业继承人。”格林瞥了一眼看着岩缝发呆的女孩,她理所当然地没有被前一段路吓着,正对接下来的旅程充满期待。
“唉,别说了、别说了。”克拉夫特发出一声情真意切的叹息,开始做出发准备,“希望她不会觉得这地方有意思吧。”
在等待格林修整的时间里,他们卸下多余重量,检查随身物品、保证它们都呆在该在的地方。这没用太久,毕竟前者迫切地希望在下一个雨天到来前结束这一切。
目前的探索队伍比之前缩水了不少,只包括格林自己,和五名经历了那次雨夜意外后仍敢于踏入水道的修士,连瓦丁都不在其中,而是作为以防万一的后备力量。
神父深吸一口气,当先侧身进入岩缝,接着是几名修士和克拉夫特,伊冯跟在最后。
进入后队伍次序调整,仍由格林领队,但把伊冯放在了中间位置。克拉夫特自动退到了队尾,跟格林保持一定距离。
潮湿阴暗的微风在地下空间中涌动,他们再次进入了敦灵的影子。
依旧是随着水道向下,逐渐逼近那个咆哮着的空间。
知道声音的本质没有使人产生习惯。经深井和大厅加工的落水声近乎某种生物的鼾音,无论第几次进入都感觉是从它的口器边经过。
格林掏出一个小铁瓶在耳边摇晃,听到熟悉的颗粒刮擦声后继续向前。
当共鸣的喧闹抵达高峰时,他们来到了大厅。
黑暗在眼前扩大,化作仿佛无尽的开阔未知,队伍在它的边缘行走,路过一个个相似的洞口,避开湿滑苔藓和边缘锐利的沟壑。
不难留意到其中个别尤为新亮的裂沟,内部没有苔藓生长,光亮切面在水层下反射波动的人形。
稍对石材硬度有些概念的人,就能发觉这些东西不属于遗迹原有的一部分,而是某种认知外力量的造物,超越物质层面的切割。
伊冯听到耳后尖细的低语,哪怕洪亮的水声也无法阻止它表达自己的意思——畏惧。
并非后天产生的情绪,那种感觉是无翼生灵在悬崖边缘时直抵灵魂深处的本源惊恐,使通感者想到在海边目睹风暴云迫近的场景,来自于对无可抗拒毁灭的无力感,通用于任何形态的意识中,因此可被清晰感知。
【那是什么?】
疑问理所当然地没有得到回答,只有纯粹的恐惧回波在胸腔内震荡。
她快步跳过那道裂沟,试图强行遏制这种通感,收效甚微,正如人无法阻止身体的一部分传来感觉。
回头望向队尾,对上克拉夫特的目光,他似乎正好关注着这边,又或者一直都是,朝伊冯微微点头,又摇头指向脚下,示意专心看路。
难熬的一段行程中,经过了两个转角,格林准确地在一处隧洞前停下,确认队伍人员到位的同时掏出小铁瓶摇晃倾听,随后进入。
落瀑的巨响从无处不在转移到身后,并随深入拉远,最终只余些许如微湿的布料贴着背脊,提醒他们来路上有什么东西。
进入新的甬道没有让修士们放松,他们肉眼可见地更紧张了,一手时刻在离武器和燃料瓶子不远的位置摆动,双眼黏在毫无特点的隧道洞壁上。
【就像哪些砖块上随时会浮现出什么东西】
即使从出发来没有发生任何事,这种小举动也在营造着累积的紧张,并在人与人间传染。
水道的斜度渐行放缓,接近水平、在前方分成两个方向,格林默默选择了左侧,用剑柄配重球在不太容易注意到的齐腰高度划下一道浅白标记。
火把被尽量高举,照亮更长距离,似乎防范着前方某些事物。
伊冯将其理解为一种预兆,提前抓住自己的匕首,等待意外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