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的适应使身体逐渐习惯了变化,常常会忘却什么样的东西潜伏于看似普通的表象下,在没有控制时使其无意展现出来。
呆立在原地,她花了几个深呼吸时间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首先出现的是习惯性的惶恐,如之前每次那样,发觉不对时错误已经酿成,窗框、笔杆或玻璃器具的碎片扎进掌心。
但逐渐占上风的逻辑思维意识到情况和平时有所不同。无需为那个把“不正常”写在脸上的家伙感到抱歉,而铜烛台大概不会介意这点小小碰撞。
一些相似的场景涌来,大多与黑夜和门有关,吵闹或安静的东西在外面走动、拍打着不结实的庇护所,所有能做的事不过是在有限空间内找到一个安全角落。
而这次她站在门外。那些深水般充塞每一处空间的黑暗包裹了她,也容纳着形态和数量未知的恶意。
刻录血脉中的本能和这些记忆产生轻微恐惧,像呛进鼻咽深处的咸水,传来刺痛的危险、不安全感。背后是厚实的木板门,带两指宽的金属插销。
她尝试着往前走了一步,没想象中那么难,随后越来越快、越来越自如,直到站在那具倒下、发出难以为继咯咯喘鸣的躯体面前。
与维斯特敏堡那次不太一样,能感觉到对方的动作,尽管很微弱,这个被某种力量改变了的人在失去一只手、四分之一肋骨后仍维系着意识,徒劳地试图挽回已经濒临枯竭的生命。
窒息和疼痛使他无法集中精神思考,只是用剩下那只手摸索向受创部位,想要找到嵌入物。
伊冯看到那双深嵌入眼眶的眼球里反射着先前被黑暗和狂热掩盖的东西:生存、痛苦、迷惘,以及自己的身影,微光下被球面拉伸变得长而阴暗。
【我已经这么干过一次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么想着,手握住了烛台暴露在外的托柄,缓缓用力将它拔出。
铜制的结构本不设计用于穿刺,也不如钢铁坚硬,在猛烈的撞击下形变,卡在硬物间,整个上半身被这个动作带起。
像对付钎进土里的铲子那样,她尝试左右扭动把手,些许润湿的金属表面有些打滑,松动程度不太理想,似乎还缠上了更多东西,彻底地停住不动了。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没有去想也下意识地不太愿意去思考,踩住烛台旁边位置,加大施力。
阻碍感持续了没多久就消失了,脆而有韧性的事物折断,脚下规律的震颤逐渐微弱、彻底停滞。
烛台脱离桎梏、回到了她的掌控中,成股液体在固定蜡烛的尖端汇聚,点点滴滴地落在地面上。
逻辑上来说,伊冯觉得自己应该恐惧、畏缩,最次也该是恶心反胃。但实际上她就那么完成了这一切,仿佛无关的旁观者,提线木偶般地操纵着手脚。
内心并不平静,某种激烈的情绪在涌动,只是因为久违而显得陌生。
细碎的窸窣低语絮絮不休,变得更加尖锐,针尖刮擦似地哮鸣着。它明确地彰显着存在感,不仅在精神中,也在躯体中,他们是一体的。
伊冯第一次从里面听出了什么,是一个方位;转身看向后方,洞开的门里出现了一个新的鬼祟影子。
发觉藏匿失败的入侵者果决地冲来,高举起凶器。他对同伴没有发挥作用存在疑问,但没细想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不该有人站在这阻止他们。
或许在预想中,他可以迅速靠体格优势取胜,最担心的反而是这个目击者逃跑招来更多的帮手。
女孩明确感受到了从幻梦中带出的东西,充满侵略性,却在压制下不得不选择妥协的存在,是自己的一部分又不完全属于自己。
在未知的代价到来前,在此扎根的载体也提供一些本意之外的副作用——力量,足以带来改变的力量,而现在正是可以且适合使用它的场合,哪怕教授也会予以支持。
那种情绪还在倾泄,并随着手中重物的恣意挥舞增长,使精神轻快。
掘开厚厚壁障,从被封闭的内心深处奔涌而出,冲散压抑阴霾、粉碎自我质疑,它不是任何一种被加工过的情绪,是纯粹的宣泄。
她尽情地释放出这种力量,出于主观意愿、坚定地使用它,并深刻地理解到了为何她的监护人不乐意看到任何人接触它——颠覆常理的东西天然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即使明知这种追求会招致负面结果。
看似高大、不可战胜的阻碍在它面前破灭,钢刃反卷、指骨拗断、皮肤撕裂。
他哀嚎着倒退,捂着部分消失的肢体,痛苦佝偻身子,情形反转。
听不到具体的内容,大致是散乱无章的语气词、无法理解的咒骂以及不甘心的求饶。那些似懂非懂的碎语太响了,活跃于每一条发力肌肉、交响于精神,让她无暇听取最后无聊的诅咒。
坚硬骨板粉碎,黄铜静默了这份力量承受者的声音,将其解脱。
再没有第二个敢于发出声音的形体。
走廊安静下来,锈铁味充斥的空气中,有一声陌生而熟悉的满足轻笑。
伊冯站了会,找了块干净地方放稳烛台,从地上提起有疑似有脑震荡症状的瘫软修士,等待一堆迟到的急促脚步登上楼梯。
“没什么,我解决了。”她想说这句话好久了。
第261章 手动盖格计数器
刚投入工作没多久就收到紧急通知的感觉非常不好,尤其是这事不得不优先处理的时候。
两人分别被从下水道和实验室拽出来,急匆匆地赶往事发地点,意外地提前再聚,交流工作进度的同时一起欣赏克拉夫特好学生的杰作。
像一位已步入癫狂的艺术家信手挥动大笔,泼洒的颜料将墙壁与地板作为画布,通过渲染充塞视觉的单一浓重色彩,表现出强大的冲击力。
观赏者的第一反应可能不是负面感受,而是为之所感染,共情作者有意无意流露出的意志。
色彩脱离形体的束缚喷薄而出、恣意奔流,仿佛对某种受到解放的东西进行隐喻,使庸碌于日常繁琐事务的人感到可怕的开释,久日积郁抒发为一种破坏性的实质力量。
一件主题很突出明确的作品。
但随后他们就会发觉这幅铺遍半个走廊作品的本质,被迟来的寒意攫取,慌忙否认先前心中生出的欣赏。
等教授和神父赶来,场地已经初步清扫过了。
一众修士暂时封闭了诊所二楼,整理散装入侵者,带那个女孩离开现场,拯救把自己锁在衣柜里的诊所业主,并安抚好像有点意识障碍的同僚。
他们听取了罗宾修士的说辞,决定请戴维医师给这个疑似存在颅内伤的人做个初步检查,并试图把他从“一个未成年女孩制造了这些”的幻觉中纠正过来。
不过在实地勘察后,各种痕迹都表明,有个体型偏小、但力量惊人的参与者,开发了烛台的新用途。
即使真相已经摆在面前,当事人也不拒绝承认所作所为,这一切还是太难以接受了。所以他们把已知信息客观地转达给了神父,然后神父又通知了教授。
两人来前都觉得对情况有所预料,但还是双双在走廊前沉默了好一会。
“显然,他们带着武器不是来看病的,所以这应该属于毫无疑问的、受支持的自我防卫。”克拉夫特试图避重就轻地岔开话题。
“嗯。”格林照着血迹推测当时场景,已经很难用钝器伤形容,几乎是有人被撕碎了一部分。
作为武器的烛台部分变形,铜枝弯曲,像底座上生长出的金属植物。
“我的人说你的学生独立完成了这一切,你有什么头绪吗?”
“.”
来之前,教授预想中的场景大概是伊冯用机智和匕首给两个异教徒做了气管切开附赠颈动脉切开之类的,那还可以勉强糊弄一下。
就这么个情况,只能说令人比较担心当事人精神状态。
但众所周知,导师就是干这个的,给学生背书、偶尔还得善后。伊冯干的事原则上没有问题,就是执行方式有点差错,事后洗地工作非克拉夫特莫属。
“说起来可能跟一般观念相悖,医学其实是很消耗体力的活动。建筑师可能不用亲自搬运砖石,但医生必须亲自为病人进行手术。”
“在很多操作中,力量的地位有时不下于精细,否则你无法分开收缩的肌肉、处理坚硬的骨骼。因此在招收学生时,外科往往也做体能上的要求。”
“所以?”
“伊冯天生在力量上较普通人有些优势,所以我希望她能成为技艺的继承者、或许还能是发扬者,这也很合理吧?”教授很认真地论述了力量对外科的重要性,以至于格林差点没注意到他是打算把话题带偏。
“天生的?”
“没错,每个人都有天父赐予的天赋,只不过有的人可能会得到的多一点。”正所谓不尝试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上限,克拉夫特都不知道自己能这么一本正经地说瞎话。
“至于这些,嗯.你要理解没有经过训练的人,在第一次接触、比较紧张的时候,确实容易过度用力、把场面搞砸。”
“嗯。”听得出来,这解释就是为了不解释,神父给出的回答就一个音节,但凡多辩两句都是对体力的浪费。
总体而言结果是好的,既然教授能够不要脸咬死了“天生神力”,他也没道理也没办法去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要保证这烛台不会哪天抡到自己人头上就行。
“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的学生也是。”格林叹了口气,绕过血泊,捡起那尊烛台掂了掂重量,以他的臂力举着这实心铜制品也撑不过太久。
跟打定主意耍无赖的人争辩显得毫无意义,“不说这事了,至少我们莽撞的小伙子活下来了。还是聊些别的吧。”
“首先是那块盔甲背后的纹章,我请教了一位专家,断代在王国建立早期,主体是剑和龙,属于一个比较强盛的分支,可之后就再没传下来过。不仅如此,整个彭德拉家族在那的记录就像抽掉一楼的钟塔,浮在空中。”
“所以你的想法不无道理,至少那时肯定发生过什么必须隐去的事,但知道这些对我们毫无帮助。”
“这或许会成为某把钥匙的一部分,只是我们还不知道锁在哪。”能在短时间内得到反馈实在是意外之喜。
“你呢?实验怎么样了?”
“比想象中顺利,已经搞明白了影响因素,只差些定量分析,转化实践运用。”克拉夫特招呼库普上楼,从扈从那要过一个封得很严实的小铁瓶,打开瓶口快速展示了内容物后重新合上,里面是那些黑色颗粒状物。
他摇晃瓶子,颗粒撞击瓶壁的明显响动清晰可闻,“听着,拿出来摇一摇,正常情况下是这样的。”
“所以这说明什么?”
“当附近有那些不该存在的东西、或者说现象活跃的时候,这里面的颗粒会暂时融化,像受潮的沙子那样黏成一坨,瓶子里会变得比较安静。”
瓶子很快转手,教授似乎不太喜欢这东西在自己手里久留,“一开始我想用白玻璃,可以直接观察;但轻度融化不是那么容易看清,你也不会希望摸到一堆带着奇怪液体的玻璃渣,还不如用听的。”
“我想它很快会派上用场。”格林尝试摇晃瓶子,这让他想起一些儿童玩具,同样是在空壳容器里装会碰撞作响的小东西,“你是怎么搞明白的?”
“排除其它影响可能,也只有这了。”克拉夫特答道。
“那它灵敏吗——我是指多近的距离、要多久有明显变化。”
“不知道,但暂时也用不着那么精确。我给你准备了三个,如果都突然没声音了,建议快点跑,那说明来的东西要么特别大、特别近,要么就在准备什么大戏。”
“谢谢,我会考虑的。”
第262章 见习机会
对克拉夫特而言,当下最想干的事是去找自己的学生好好谈谈,然而目前情况不允许将这件事放到时间表的前列,哪怕伊冯现在就坐在隔壁餐厅,享用一顿加量版压惊早餐。
他需要先去查看完整度堪忧的入侵者,接受昨晚具体细节汇报,安抚惊疑不定的戴维医师和病人,并找人清理楼上满墙满地的痕迹。
在渡过最初一段惊吓期后,戴维对昨晚的反应表示有些羞愧,觉得应该有更强硬、符合诊所主人身份的做为,而不是像只主动走进烤箱的乳猪一样把身体塞进衣柜里——这是他自己的说法。
但事后的勇气和嘴硬并不能让端着热茶的手停止抖动。作为一个生活离这种激烈对抗太远的普通医师,他的嘴唇现在还有些苍白,好像走廊上那些血有一部分是从他身上抽来似的。
教授简单安慰了戴维,表示他当时的做法十分正确。无论怎么样,一个柜子里的活人好过出现在任何地方的死人。
至于死人死人暂时都安放在后院,附近棺材铺应该感谢他们的雪中送炭,毕竟自从某人来了之后,店铺营业额出现了一定下滑。
说起来,格林会给手下修士报销这笔棺材钱吗?这个奇怪念头在脑子里跳跃了一会。毕竟神父看起来不像那种经济特别宽裕的人,也不可能违背戒律以身份谋私利,不知道教会是否给他们特殊行动经费。
掀开盖板,浓重的锈腥味散开,口罩也很难减轻那种不适。
这次里面没有哪位修士,他们中伤势最重的一位正在诊所某个单间静养,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躺在这的三位里,还算比较完好的一位死于锐器伤,剩下两位就不那么体面了。身体比例正常的那位失去了一侧的下颌及额颞部颅骨,还有右手掌。
而明显较为高大、手臂颀长的入侵者,左季肋区几乎消失了一半,这个效果来自于二次损伤,即使有所异化的身体结构也没救下他。
得益于伤势,克拉夫特不用亲自动手打开胸腔也能看到,他的高大体格实际来源于某种“拉长”,身体纵轴上的骨骼复制出了额外的部分——胸椎、还有对应的肋骨,跟手臂被延长的模式如出一辙。
他的异化更为明显,比先前那位在雨夜施放某种魔法的家伙进展程度还要深些。
在弯折的前臂上,克拉夫特找到了一块灰白色异物,体积偏小,只有约莫拇指指节大小,嵌在不影响骨骼肌肉活动的部分,位置很浅。
看样子像是有意设计的,克拉夫特没有发现黑液的固体形态,或许两者间的不同在于,上次那位的转变属于副作用,而这具躯体上的异化出于刻意放任。
“我想我们找到他是什么人了。”负责看管的修士把一柄铁锤递给克拉夫特,这玩意差点落在某块脑壳上。
由铁块和木柄组成的简单工具,比起武器,说是工具更合适些。光滑柄部的表面有少许碳化痕迹,似乎曾经常接触什么高温物体。
“火星四溅,不是么?打铁的锤子。找到一家近年关门的铁匠铺不难,主人还是手艺不错的那种,给很多人供过货,里面可能也包括莫里森。”
“大概是去年冬天,店铺的女主人去世了。邻居都以为他只是去某个不那么容易勾起伤心的地方暂居,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人在心灵脆弱时需要寻找依靠,而邪恶常趁虚而入。”修士有些惋惜地评价道,“或许这不完全是他的错。”
“或许吧。”克拉夫特点头,收起那块晦暗灰白的石质嵌入物,“他们的影响范围远比之前想的要广得多。”
本以为只是一个主要在学者中传播的异教,但两次袭击彻底地改变了这个想法,显然成员构成比想象的更为复杂,且有能力承诺一些东西来吸引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