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某种坚信不疑美好图景的偏执麻醉了他,从躯壳里挤出最后一点精神。
这边暂时结束了,但已经毫无意义。示警得到了回应,能感受到有脚步出现,从不同的方位和距离赶来,难以判断具体位置。
他们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刻,但引起全面防御反应仍令人精神紧绷。队伍燃起火把,互相靠拢准备接战。
狂乱的光影在局促曲折的空间中跃动,涌潮式地从各个方向靠近,一个门洞接着另一个门洞,抵至身前,毫无章法亦毫无保留地挥舞致命武器和恶意。
最先到来的是一柄斧子,锈蚀得呈锯齿状的斧刃配上新换的手柄。
长剑在它举到最高前刺中了攻击者的身体,疼痛没能完全阻止他的行动,变形的动作仍竭力将武器移向目标。
修士险之又险地避开可能会卸掉自己肩膀的一击,抽剑退步,缩回队友的保护范围,让其他人帮忙补上让对手彻底失能的一击。
带着一个模子里翻出来的刻板夸张笑容,他倒在所有人面前。
这种程度的狂热给人造成的心理伤害远大于与斧刃擦肩而过,找不到一点对于生命的正常眷恋,反而带着无法解释的解脱感。
更多敌人从四处涌上,周围的空间很快变得嘈杂热闹起来。
异教徒堪称悍不畏死的攻击一度造成了相当的混乱,审判庭很少能在帮派或求财的异教中遇到这样的对手,大多敌人都会在受伤后畏缩崩溃,但这次的敌人身上完全看不到同样的畏惧。
激烈情绪被激发到了病态的程度,裹挟着接近盲目的意识和躯体,向眼前全副武装的职业武装发动攻击。
即使他们的装备极差、可称简陋,危险性却相当高,连克拉夫特都在初次交手时感到了一些不适应,这和以往遇到的袭击完全不是同种风格。
这些冲向队伍阵型的人根本不在乎效益,不介意用生命去换取对手的一点伤势,甚至无所谓于有没有产生作用。
似乎他们就是潮头,黑暗海洋的先锋,被鼓动着一次又一次地拍打堤岸。
但有限空间对于有纪律性的人员而言不是劣势,修士们有足够的勇气和优秀的领导者,这有效稳住了战线。
互相配合的审判庭队伍在初期冲击过去后很快地适应了情况,借助地形把对方堵在狭窄通道里,限制接敌面积,发挥长剑刺戳的长度优势。
格林和克拉夫特游离各处,在最需要的位置出现,维持住了微妙的平衡。
或许蛮勇能在低水平造成压制,可在技巧性达到相当水平的人眼中,这只是提供了更多的机会。
更多置之于死地的机会。
侥幸也有穿过防线的一两个漏网之鱼,他们会撞上因为手短无法参与配合的见习成员。
经历了长时间的下水道和迷宫跋涉,克拉夫特却感到自己格外地清醒、躯体轻盈,像在旱季蛰伏已久的泥鱼重新呼吸到了雨季的湿气。
曾被授予的、自行总结的思路在需要时恰到好处地呈上,在优秀空间感的指导下被神经系统发布到正确的肌肉骨骼中,微弱的生物电信号转化为高效终止另一个生命系统运行的动作。
高效、精确,以及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以致意识产生了些微惊悚。
【有点问题】
他没能仔细追寻感觉的来源,在晃神的时间里,那些从陵墓迷宫各个方向涌来的浪潮已经多半倒伏在脚下。
受到有效支援的修士们没有在重压下崩溃,战线得到了稳定。
他们没来得及庆幸,只觉得周边安静得太快了,仿佛就在局势天平往己方倾斜的一瞬间,那些甬道里的声音作鸟兽散去。
无主的火把在地上无声燃烧,潮水似乎退去了。
不,那只是潮头,真正的寒流上涨时是平静的,沉静阴郁而无可抗拒地从海平面漫来。
喧闹嘈杂褪去后,在谁也没注意到的时候,奇异声响混入了粗重的呼吸背景中。
是某种相当集中的金属摩擦敲击音,一支军旅在沼泽中跋涉、逐渐沉没时的声音,未入鞘的利器与甲胄、盾牌接触,刺耳的刮擦声在淤泥中起泡。
可那太密集了,密集的像是将他们所有糅合在了一起,以浆糊状灌进这狭小空间,匍匐行动。
格林掏出小铁瓶,使劲在耳边晃动,里面传来的声音沉钝且黏滞。
第271章 盾墙
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水滴落下的空洞回音、疑似生物活动的轻响、远处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被某种逼近的事物吞噬、逐一消失。
直到这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个地底世界原本热闹非常,多种的细小杂音构成了人对周围的听觉认知。
有个方向上的背景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粘液质裹挟着金属件行进的声音,逐渐压过同伴的呼吸声,变得越来越近。
很难将其认作什么个体,迫近过程中找不到任何正常的活动特征,就像一堵墙或迟缓的浪潮压来,把接触到的东西卷入其中。
它似乎有实体,又无法让人通过听觉对其形象产生具体概念,处于一种难以理解的混沌状态。
不可忽视的力量从这股混沌中释放出来,搅拌其中的金属随活动与石壁挤压摩擦,发出压抑尖叫般的刺耳噪音,唤醒人类对这种尖锐信号的原始退避本能。
隔着两道门洞,彼处的光线昏暗下来,遗落在地上的火把被扑灭,与寂静同步推进的黑暗呈现出翻涌姿态,镶嵌着尖利和片状的杂质,形若寒潮泡沫中混杂的节肢、碎壳。
小铁瓶检测器已经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内容物润湿沙子样的凝固感使它的手感变得偏沉重。
格林停滞了几秒,用于完成对目前状况的理解,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按使用说明,这意味着超自然的力量已经在他们附近出现,并且体量巨大。
翻译成更简洁的说法就是——跑。
但当他转向教授,却发觉对方正专注地观察着那片隐隐翻涌接近的黑暗,似乎为之所吸引。
“克拉夫特!”没时间用敬称了,神父直呼其名,希望他尽快对目前状况给出建议。
与想象中不同,教授没表现出哪怕一点沉迷趋势,迅速地扭头反问道:“你带了多少油?”
他没理会微愣住计算燃料量的格林,直接替他做了决定,“先丢一罐。”
“往哪?”
“往那边随便扔,不用太准,现在!”
话音刚落,格林就解下一罐油脂、拧开塞子,朝临近房间掷出。
巧妙的手法让液体没在半空中洒出多少,罐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与光照外迫近的东西接触。
没有碰撞,罐身在黑暗中停滞,像被捕蝇草黏住的飞虫,被包裹、挤压,随着一声脆响崩碎。淤泥冒泡似的恶心咕哝声传达着无意识的不满,这种东西无法使混沌餍足。
紧跟其后的是克拉夫特丢出的火把,准确扎在几乎完全一致落点上。
火光顺淌下的油脂燃起,像一股从黑暗中冒出的橘红色泉眼,为队伍展示他们所要面对之物的一部分面貌。
流火在马赛克样的不规则表面滋滋作响,由红色成分偏高的红棕色片块拼凑而成,它们刚从内部被挤出,重新排列成了一片抵御外界刺激的表壳。
良好的塑形性提示其属于金属材质,掺入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材质,结出过于鲜亮的粗锈蚀层。
令人作呕的活性在色彩中酝酿,具有不合理的生命特质。
能从轮廓分辨出它们原本身份:盾面、胸甲、面罩、护胫等不一而足,凹凸的装饰纹路经形变的曲面扭曲,沁入的红色使其诡怪非常。
同样深沁红棕锈彩的兵刃从缝隙间探出,触角样地游走伸缩。
未分化的不定形有机体与无机物组合,将后者组合入自身,庞大的体积占据了火光能见的所有范围,灌入石室空间内,甲胄兵刃拼凑成的表面盾阵式地推进。
灼烫的金属面被剥离,蠕动的成分与烤焦的甲片分离,推出新的甲片填补空缺,仍燃烧的部分被卷入内部,火焰失去空气后迅速熄灭。
修士们发觉自己无法找出合适的话来形容这东西,甚至无法想象它的来源和构成。
好像有一整支披甲队伍在这里融化了,糅合为一团巨大……不知道什么东西。
它的咕哝声变得更明显,从不定形物质和金属构成的活墙每一处传来。构成它的成分融化了又没有完全融化,同那具下水道盔甲中的东西一样,保留了被吞噬者的部分。
那是特征无法计数的声音,包含了年轻、垂老、嘶哑、低沉及高亢在内的各种音调,但也只是发音,不组成任何有意义的词汇,是无意识控制的声线标本。
惊恐同时控制了几乎所有修士的面部,抽搐的口腔肌肉没法完成一句祷告。
浪潮还在推进中,但它的形态、声音已经将窒息感带到面前,摧毁抵抗意志。
目睹者对自己的双眼、双耳产生了怀疑,无法相信那团物质和它发出的声音切实存在,仿佛噩梦的与现实的壁垒被打通,最怪诞的想象从异教徒亵渎的精神世界涌出,才会呈现如此可怖姿态。
他们携带的燃料是准备用于杀死体型适中的棘手敌人,不是用来面对这种看不到体积边际的存在。
而普通兵器在它面前比杯水车薪的燃料更为可笑。
“需要我提醒你跑吗?!”克拉夫特的质问在耳边炸响,敲醒被钉在原地的众人。
“后退!”哪怕是格林神父,此刻也陷入了短暂思维紊乱,当所有手段无法起效时,只有暂时退避一途。
谁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从迷宫的哪个区域被激活、到底有多大,又会不会在某条死路堵住他们。
队伍慌不择路地朝反方向躲避,混沌之物通过未知的方式感知着他们位置,加快翻涌逼近,吞没沿途一切事物。
异教徒留下的尸体像浪潮前的水坑,无声融入其中,那些意义不明的声线正变得更为丰富。
他们很快发现这东西比想象中更大,又一个方向的黑暗现若隐若现地活跃起来,在发生交战的石室中汇流,合流成一股更为巨大的混沌。
事实证明,这里的潮湿不适合保存骨殖,却很适合保存没有真正死去的被埋葬者,他们和生前保护他们的东西被重构为一种打破界限的新生命。
它可以如蚌壳蜷缩盔甲中静静蛰伏,也可以聚合一体,浪潮般卷噬所有感知到的其它生命。
没人会想被这东西追上。
第272章 指引
到今天为止,克拉夫特实际上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场。
不可否认的,有时他觉得自己早就经历过很多遍了,在配剑品尝过人与非人的触感后,再怎么保守的人也容易诞生“不过如此”的想法。
那是一种误解,是逐个击破松散敌人、利用陷阱营造优势带来的错觉。
真实的战场应该更接近现在的情况,个体的特质被磨灭,众而为一,组成某种庞大、缺少弱点的整体,由混沌迟钝的意识支配。
这个整体并不表达意愿,有的只是行进的盾甲、铁刺刮擦敲击噪声,以及其中疑似人声的喃喃。
格林开始庆幸雨夜在下水道中的遭遇,如果不是有铺垫在前,或许在见识那种形态时就会有人做出什么崩溃举动。
当然现在也好不到哪去,最有纪律性的队伍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维系理智,在通道中保持行动一致。
逃离前,伊冯捡起地上的一柄短矛投出,那支武器的残影在扎进黑暗前几乎不可分辨,敲出撞击机构命中铜钟般的嗡鸣震响。
这没能遏制推进速度,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膨胀声,打击造成的凹陷鼓胀复位。
对个人来说致命的力量尚不足以对整合体造成损伤,它似乎是某种对“集体力量”的恶意玩笑,字面意思上地将不同的躯体扭合在一起,打破隔阂。
或许这就是理想中军阵的完美姿态。
克拉夫特拉了伊冯一把,把她拽进队伍中央,朝远离黑暗浪潮的方向撤离。
它接近的声音经复杂廊道的折叠回放,无处不在,从每个石室的每个门洞涌来,紧随着队伍脚跟。
砖石随着愈发紧促的频率颤抖,传递触电般的微麻感。混沌的行伍似乎是从长久的沉眠中得到了召唤,缓慢地完成苏醒,以不受空间限制的方式自我舒展。
它从何而来不得而知,这股裹挟金属的生物质好像从什么闸口被放出的洪流,迅速充斥周围,甚至在队伍的来路方向出现,用那些尖锐刮擦声折磨每一副耳膜。
他们被迫放弃了折返打算,朝立体迷宫更深处前进,以求拉开距离。
这个过程并不顺利,需要分开辨认门沿上的浮雕图案找出正确路线,紧迫的时间加剧了忙乱,即使所有人尽力不把即将沸腾的恐慌表现出来,先后几次险些看错图案的低级错误也让他们意识到情况不妙。
现在看来这种标明路线的方式非但不明显,反而在紧急情况下太过容易造成错视。
“报出方向,报出方向!”格林朝所有人喊道,“往左!”
拄剑护卫引导着他们曲折前进,时不时螺旋向上向下,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发现其中规律要怎么才能绕出这座迷宫。
“正前!”
“右不,我看错了。”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同时再次确认眼前的浮雕,后者惊恐发现自己报出方位前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差点将队伍导向错误方位。
那分明是举剑朝上的人像,高度紧张中被精神主观扭曲成了出口模样,“不对,我刚看到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