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对此不太敏感的教授也能明白,现在几乎没什么人是可信的。教会高层的立场一下从模糊不清转换到了危险的方向,至少现任大主教肯定了解部分内情。
甚至队伍中的人都是不可信的,没法预测几个精神本就不稳定的人会做出什么举动。
但如果少一两个,意外概率就会小得多。克拉夫特有理由猜测,格林在墓室里摩挲衣摆下剑柄的时候,想到过某些更为极端但更彻底的解决办法,但种种考虑促使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既然不可能一劳永逸,就只能指望所有人保守秘密了。
当然,前提是他们能秘密地从这离开,像从来没来过那样。
虽然不是什么军事要地,但作为王室的重大仪式举行场所和墓地,绝不至于没有看管人员。
绕开几个岗哨并非不可能,但接下来还有几十米宽的河面,要想悄无声息地上岸,难度不亚于在空无一人的教堂广场上潜行。
“克拉夫特教授,你和你的学生会游泳么?”
伊冯肯定地点了点头,她是生长在港口城市的人,特姆河和慰藉港经常被寒流扰动的海水比起来,简直是温顺的奶油浓汤。
克拉夫特稍显犹豫。他的游泳技术限于“不会沉下去”,大部分来自于镇旁小河,以及泳池深水区,准备良好的情况下游上几十米不成问题,不过身上拖着些物品的话另说。
“我们有时会从教堂高处眺望这边,就没见过几个守卫,避开他们不难。”格林脱掉累赘的外袍,从包裹里筛选可以抛弃的东西。
“但在那之后,我们需要游过去,当然不是现在。”
“准备一下吧。”他没有多问,理所当然地宣布了决定,“我们先把这棺材推回去,等天黑再下水。”
“晚上?游泳?”克拉夫特果断提出异议,他看了一圈,发现好像只有自己对夜间在陌生水域游泳存在疑问。
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吗?
格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教授的沉默不是默认,而是真的有困难,“我记得你说你的家乡离海边很近。”
“你真觉得会有人喜欢在文登港那能飘半年碎冰渣的海水里练习游泳吗?”克拉夫特试图让他们明白,不是所有近水的地方都会自动生成水性好的人。
北境的温度不会筛选出能耐冬泳的基因,只会把喜欢冬泳的基因从基因库里筛出去。
神父提供了个应急办法。他集中起所有带来的罐子,倒掉装盛的油脂,捆扎包裹起来成了一个漂浮物。这样即使只会蹬腿的人也能靠着这玩意漂上岸。
他们在教堂里就地休息了会,太阳渐渐没入城市参差的天际线,河面上的阴影逐渐扩大,散入整个水域、升上天空。
零星火光在岛上亮起,暴露了岗哨位置,数量稀少。大都分布在河心岛边缘,也许正常人都不会考虑入侵者从守卫目标内部出来的可能。
对专业团队来说,在稀疏散漫的巡逻中找到一个下水空档再容易不过了。
黑暗中,队伍顺利地以建筑灯光为导向,在对岸登陆。克拉夫特上岸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随身物品中的样本和黑液,确认它们依旧密封得当。
“我得尽快回一趟地下的营地,留守的人如果再见不到我们,可能会回去求援。”格林的思路很清晰,当务之急是把消息控制在最小范围,防止向上传播。
“至于今天的事统一口径,就说我们在下面的岔道里迷路了,一直往上走,从某个郊区的沉洞出来。”
他稍加思索,又否定了这个说法,“不对.这解释不过去。”
队伍损失了一个人,又在浮渡时抛弃了盔甲和过于沉重的物件,将其沉入特姆河底,完全就是一副失败的遭遇战后样子。
克拉夫特提议道:“就说我们遇到了某些东西,抛弃负重后好不容易才从另一个出口逃了出来。”
“那要说我们遇到了什么东西呢?”
“不,我的意思是,只要说遇到了‘某些东西’就可以了。某些没法描述、不可抵御的东西,在复杂的下水道网里追逐我们,吓得一群凡人丢盔弃甲、慌不择路。”
描述突出一个敷衍和模糊,但意外的有真实感,“不要太多细节,就算流到知道部分内情的人耳朵里,他的想象自然会帮忙完善‘某些东西’的。”
“可以。”神父倒出靴子里的水,重新穿上,“我会去找个里面足够深的郊区下水道开口应付一下,反正没其它人会愿意深入搜查的。”
“那我们就此分开吧。”克拉夫特满意地点头,河畔的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发凉,“这下可有不少事要做,估计得有段时间见不着了,等有进展会通知你的。”
“什么意思?”格林适时地表示了疑惑,这听起来好像克拉夫特打算暂时抽身,“我们还没找那群人呢。”
在拿到的那本手册上,明确写着还有一批异教徒,很可能是主要的那批,他们“下去”了。
“你准备去哪找他们?”克拉夫特反问道,“而且你不会觉得他们还能回来吧?”
根据一贯以来经验,跟深层玩意牵扯太多的后果基本分为几个阶段:
首先是意外接触,意识到有什么常识之外的东西,跑得快跑得远的话有相当的概率能摆脱。
如果一直没能从中脱身,或者干脆是主动深究,就会进入第二步,逐渐接近漩涡的中心,湍急的暗流越来越快越来越强,被拉进水底已成定局。
在第二阶段中侥幸保住性命的,多半会发现自己产生了某些方面的改变。这些改变可以表现在躯体和精神上,有极强的迷惑性,像经历考验后得到了神启,让人产生一种“我是受选之人”“我很特别”的错觉。
这就进入了第三阶段,深层影响的衍生物几乎是无法拒绝的,他们或多或少地会利用它,从自己的角度来解读它。这些行为大部分时候的直接产物就是一些具有非自然力量的异教。
这一步上下限差距极大,下到藏在南方丘陵、维斯特敏森林里的异端信仰,上可影响整个王国。
但就目前而言,所有见到的案例都会滑向第四阶段。滩涂上捡拾退潮馈赠的人越走越远,不可避免地消失在潮水中,意识到之前的“特殊馈赠”只是一个短暂的意外。
这群人现在差不多已经到第四阶段了,估计在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跟天知道什么东西作伴,或者干脆成了其中一部分。
“就当他们打开了地狱的大门、自己跳进去了,你不可能跟过去找人。”克拉夫特已经感觉有点冷了,相信伊冯也是,最好能早些回到炉火旁,换套干燥衣服。
“至于王室墓地和地下那些东西,相信我,不去处理就是最好的处理。它们在下面呆了那么久,再呆个几百年也不是不可以。”
现在的话,克拉夫特更关心此行的收获,包裹里的活样本正在叩击瓶壁,发出诱人的清脆振动。近乎复生的力量,他也很感兴趣。
第283章 梦魇
克拉夫特和伊冯回到了诊所,进门时头发已经风干了一半,单看外表像翘班带学生出门野营,不慎脚滑溜进了山涧里,于是潦草打包东西提前返回。
他谢绝了其他人帮忙提包裹的好意,交代要宵夜和炉火后,迅速消失在了楼梯上。
闻讯赶到的库普也只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
扈从兼助手耸耸肩,放下手里正在消毒的器械,洗手朝后厨走去,让同样在加班的厨师再准备两份热汤,多加肉桂粉。
忙碌完的众人在桌旁一边分享食物,一边等待着教授整理完毕后回来解释自己的去向和听取近日工作反馈。
在守口如瓶的伊冯开始打第三碗汤时,库普意识到今晚或许有些不太一样了。
如果说有一个最适合在这时候离开餐桌的人,那只有他了。
所以教授的助手放下碗,起身离开,踩着新木修补的楼板来到房门前,发现里面的灯还亮着。
抬手想要敲门,却在离门板还有几寸的位置停住。房间里安静非常,没有洗漱走动的迹象,就连黄铜笔尖隔着纸张敲啄桌面的声音都没有。
他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敏锐的,可能是几天来医疗工作中被迫反复练习的手法,使耳朵会反射性地去区别声音的强弱。
或是某些潜伏在表层意识下的东西作祟。像做完清洗工作、最后一个从熄灯的病区离开时,发现正门没关紧,气流通过吱呀作响的门缝喷在提灯摇摇欲坠的烛火上。
那扇门的背后什么都没有,也可能是一整个黑暗潮湿世界路过时的吹息,使人本能地远离,又在那之后疑惑前一秒自己无端的畏缩。
他缩回了手,护住灯焰,掌心的温度接近灼痛,但有安全感。
大概是里面的人过于疲惫,没有熄灯就睡去了,这比较少见,但也说得过去,毕竟看这身就知道经历了不那么容易的旅程。
发现这点很好,可以避免叫醒一个已经入睡的人,有什么事情可以推到明天再做决定。
但他还是在门口站了一会,静待下一个声音——如果真会有的话。
这是在听诊中学到的,不是每种声音都恰好能在你按下听筒的那刻出现,有时必须得等几个循环。
他确实听到了,一个很低的声响,甚至比自己胸腔里的呼吸和心跳更微弱。
隔着门板、疏松吸音材料、特殊容器,仍然保留了清脆的原色。那是硬物敲击玻璃的声音,有节奏感地,一下接着一下。
因为过于规律,很容易将其忽略,作为背景的一部分滤掉,不过细听确实能辨别出来自房间里。
那让他想象到涨潮的滩头,被水分激活的小生物张合它们的硬壳,制造不休的节律。
而“潮水”还在上涨,它是另一种环境对熟悉环境的侵占,像潮水那样上涨、雾气那样扩散,无形无质地充盈房间,荡漾弥漫着。
库普觉得周围略显陌生,明明他还没有移动,站在走过很多次的地方,脚下补好的地板还有自己出过力,但这里已经成为某种临水滨岸,他浸入无形潮水、穿过一层透明的液体看东西,原本的一切有了微妙的不同。
那种清脆的磕碰敲击声变得更加急促,似乎在欢庆潮水的到来。
库普深吸一口气,开始后退,随即越来越快,转身快步朝楼下走去,打断了伊冯的进食,把她带到门口。
有状况发生了,不过他需要另一个人来确认一遍。
答案是肯定的,伊冯突然地捂住耳朵,随后松开四顾,仿佛什么毫无预兆在她的耳边大声叫嚷,又迅速隐去。
看来克拉夫特注定是不能继续睡下去了。
“克拉夫特先生,您在里面吗?”他用力拍打门板,嘭嘭声在整个走廊里回荡。
回应拍门的是钟表走动般的脆响,在之前的基础上又加入了第二重,又一个声源被激活,以不同的频率叩击着玻璃,如同两支搅拌棒在玻璃容器里来回摆动,敲打内壁。
“不对,不行。”库普伸手向左腰,意识到页锤不在身上,这几天的工作很不适合随身带武器,病人再怎么迟钝也不会觉得那是医疗器械的。
但这有比锤子更好使的办法,“伊冯,我们得进去。”
不用他多说,伊冯已经把手按在门上,酸涩的木纤维变形声从中溢出。
库普赶紧纠正了她的用力方式:“不是在中间用力,推门锁这边。”
随着女孩调整姿势,侧身把更大的力量施加在门上,木板开始向内移动,撕纸般的声音从门框中发出,伴随小金属固件脱落滚动声。
当形变达到一定程度时,门轴陡然弯折,半个木制门框从墙上撕裂下来,伊冯不受控制地推着脱落的门向前跌跌撞撞地冲出几步,和它一起扑倒在地上。
【坏了,这门好像是外开的】
现在不是纠结这点小失误的时候,库普第一时间扫视整个房间,看到背对两人坐在桌前的身影后松了口气。
他们推门而入制造的动静让那个身影有了点反应,微微偏头,似乎是在梦境中察觉外界变动做出的条件反射,而后便没了下文。
“克拉夫特先生?”扈从又叫了一声,那人对名字没有反应。喉咙有些发痒,淡淡的酸味在整个鼻咽部反涌,还有些说不出来的怪味,侵入这个空间的无形潮水触摸着他的味蕾和嗅觉。
而“潮水”的来源就坐在桌前。桌面上摆放着存储危险试剂的盒子,已经上锁,清脆的叩击声就是从中发出。
他没有贸然搭上疑似身在梦中之人的肩膀,那很可能引起过激反应,尤其是在一个水平远高过自己的人身上会更麻烦。
相反的,他小心绕到了正前方。
光看外表而言,那人只是太疲惫了,身上半干的衣物还没脱下,把什么重要且不适合暂缓处理的东西存进了该去的地方,终于松了口气,想在椅子上歇会再下去进餐。
但头刚沾上可以倚靠的地方,无法抗拒的睡意就借机侵入了意识,随之而来的就是其它事物。
库普猛拍桌面,桌上的物件微微跳起落下,“克拉夫特!”
这次大概终于够近了,进入了自我防卫范围,克拉夫特的眼睑瞬间睁开,左手抬起。能感觉到有什么即将在周围形成,但随着意识回归半途终止。
“克拉夫特.”他重复了一遍听到的话,眼睛的焦点不在该在的位置,好像有那么一瞬对自己的名字产生了疑问,“哦,库普,夜宵已经好了吗?”
“您还好吗?”
“应该还好。”克拉夫特直起背,看了眼桌面上安静的箱子,“我刚才睡着了?”
“您有梦到什么吗?”
“没什么。”克拉夫特答到,库普从他脸上看不到严肃紧张的神态,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那一边罢了。”
第284章 意外有效性
克拉夫特没有详谈关于梦的事,库普也不想问。
三人回到餐桌旁,聊起近几天里诊所状况,了解一些或许应该知道的事,商量明天找人来给修门,以及接受戴维倾倒的苦水。
这位医师快被逼疯了,诊所正在朝没想过的方向脱缰狂奔,从一个纯粹的内科诊所,变成了大半个新城区的结核诊疗中心。
在穿刺操作暂未被归入临床基本操作技能的当下,颇有种被外科鸠占鹊巢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