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整套全新的诊疗流程砸在头上,他已经有点记不清自己以前是怎么看病的了。
民间以及相当一部分医师的习惯中,相当推崇“一眼定论”的诊疗模式,认为在得到信息越少的情况下、越快地做出诊治决定,就越能体现出医师的水平高超。
这种观点在目前的内科群体里流行程度尤其高。病人来了扫一眼,最好斜着眼扫,以示司空见惯、无需多言,再询问些浅表症状,就可以直接快进到开药。
发热的退热,咳嗽的镇咳,大部分回去过段时间都会好,更增长了医生信心。
有些病人会恶化,于是复诊调整药物再试,这也是没法预料的事,更没啥好解释的。毕竟整个医学界水平就这样,医患心里都有数。
剩下的,尤为顽固的一簇,随时间推移,多会表现出某些公认不可治愈恶疾的典型征象,如梅毒、结核一类,这时就能“十分遗憾”了。
这样一套下来,基本可以归为三类——大部分好了,说明医生的治疗方案正确;小部分没好的,但调整方案后好了,属于难以避免的疑难病例;还有没法治的绝症、极少数死得莫名其妙的,显然归天父管不归医生管。
高效、优雅、三不沾。不沾病人,不沾病情,不沾责任。
自从克拉夫特主事,那都是过去时了。现在上至戴维、下至学徒,通通都被赶去写病历,并被要求从中归纳出支持诊断的证据。
刻意简化过的病历文书造成了相当大的负担,不仅体现在工作量上,也体现在经济上。
以诊所每天的收治量,按平均一位病人两张纸算,已经累叠起厚度能当板凳使的资料,还有数倍的作废内容。
即使这些纸算不上质量较好的品类,加上笔墨耗费,总价也让月末查阅账本的戴维倒吸一口凉气,从舌头凉到心头。他已经把自己的私人书架清空,搬下楼来存放这些纸张,需要像词典那样专门设置一本目录索引来方便查找,还不保证能马上找出来。
要不是最近诊所的其它收入随人流量水涨船高,未必能负担得起这笔开销。
再继续下去的话,需要的就不是一个专属书架了,而是需要一间专属书房来存放。
而且这些记录的价值远不及同体积的书,至少他想不出来谁会出钱买这些东西。
所以戴维坚定不移地在教授耳边抱怨,喋喋不休的牢骚一度遏制了对方的食欲,让克拉夫特回忆起自己最不适的那部分夜班时光——桌上放着吃了一半的酸汤粉丝,身边站着拿新鲜分泌物询问病情的家属。
所以他也只能推开汤碗,艰难而无奈地表示,我给看看罢。
翻开收支记录,里面的数字确实对克拉夫特有所触动,还成的数学能力让他可以估算出,这笔钱大概已经到了可以用金币结算的量级,戴维的忧虑不是空穴来风。
他当然可以宣布提高诊金,或干脆从自己的小金库里划一笔出来。
但如戴维曾说过的那样,结核是穷人病,提高太多不现实,而太少又不足以解决问题。而自费填这个注定会越来越大的坑,长远来也不行。
克拉夫特重申病历档案的重要性,他们需要根据这些资料来进行统计,了解病人到底从治疗中得到了多少益处、多久再次输气、又是哪些阶段的病人适合使用人工气胸治疗。如此这般,直到建立起一套较为可靠的评估标准。
这套东西是异界灵魂没带来的,毕竟在他的生活里,结核正饱受疫苗普及和联合用药的组合拳殴打,较少发展到需要物理手段介入的程度。就算有,也不是他现在用的这套。
目前诺斯暂时只有他们在做这件事,可见的未来也不会有太多人会做这件事。
这番话,在场的诸位甭管懂没懂,都听得频频点头,赞叹其考虑深远。
但手还是很酸,账本还是不太好看。简单来说,他们需要更多人和更多的纸笔,而这都会反馈到收支上。
对此,空降的上级克拉夫特表示,在医疗界或将迎来变革的新时代,想要吃一两门死技术、靠单纯的临床过日子,注定是要被淘汰的。要想跟上时代潮流,就必须善于发现和总结,病历记录作为这一切的基础不能停下。
至于收支问题,砍不了支出,那就只能考虑开源了。
这个“开源”很快找上了门。准确地说,是第二天早上就来到了诊所门口。
“您好,克拉夫特教授,见您一面还真是不容易。”梳着两撇精致胡须的男人,“还有戴维医师,感谢您的药物,它非常有效。”
克拉夫特花了点时间从记忆里找到某个轮廓稍大一圈的微胖形象,是希果家的财务官,现在似乎瘦了点,“啊,巴伯先生,真巧啊,您怎么知道我刚好今天在这?”
“事实上我最近经常来这边。”男人的笑容相比上次见面时更有精神了,形象改观明显。
他表明了这次的来意,将一个内铺棉绒的盒子递给克拉夫特,里面装着几根银光闪闪的细长中空小物件,“这是我们新做成的样品,请看看吧。”
全新的穿刺针头,质量不错,莫里森教授喜欢找他们订制器械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在克拉夫特检查针头通畅性的这会,巴伯跟一旁的戴维聊了起来,后者从柜台后掏出一个可疑的小瓶子交给来人。
职业习惯让克拉夫特观察起这位财务官,体态和精神状态的改变确实容易引起注意。
他很快发觉并非对方减肥卓有成效。之前那不是微胖,好像是水肿,在这段时间内改善了,同时改善的还有对方的整体状况。
“巴伯先生?”
“我在,教授,这些东西怎么样?”财务官把瓶子收进口袋里,搓了搓手。
“手艺上几乎无可指摘。”克拉夫特赞扬道,“顺便一问,您之前是不是有水肿,下肢比较明显的那种?”
“体力下降,有些难言之隐,还有食欲不振、呼吸不畅、心悸之类。”
“戴维医师跟您说过?”巴伯稍显惊讶地点了点头,看向戴维,后者摇头表示不关自己的事。
克拉夫特放下针头,有新的东西勾起了他的兴趣。这应该是心源性水肿,心衰导致了水肿及一系列其它血液淤滞的表现,可他的病情似乎近期显著好转了。
十分感谢书友2017013024451945的盟主打赏|ω`)
但事实证明,作者的更新还是主要取决于业余时间,很难加更,所以建议不用打赏,阅读和评论本身就是对作者最好的支持。
第285章 民间偏方
显著到能明显看出水肿的心衰,在两次见面期间发生了巨大改善,几乎让人变了个样子。
首先可以排除自愈可能,信这种程度的心衰能自愈不如信心肌干细胞,听巴伯的表述,似乎这个过程和服用诊所开出药物的疗程是基本重合的。
试图降低存在感的戴维可以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在扫射自己,像回到了解剖课上,只不过解剖刀不在讲师手里,而是朝他扎了过来,翻开颅顶查看里面的内容物。
克拉夫特得承认,他对这个时代的内科同行有一种固有的、绝不会诉之于口的偏见。
毕竟这帮人的主要工作是以朴素的元素理论解释不成系统的临床经验,通过加热水溶或烧灰的方式提取药物有效成分,或者说他们所认为的有效成分。
大部分“治疗”都很难说是对病人有益的,而大概有益的那部分里又有大部分处于测不准状态,时灵时不灵,且效果有限。
之所以始终地位远高于外科,都是因为缺少评价标准,且一般比较少有病人直接死在执业场所,显得相对不那么可怕些。
如果真是戴维的药物产生了作用,即使只有一例、缺乏证据,也足够有意思了。能起到更好效果的药物他知道不少,但没有一种是能在目前靠手工走捷径制作出来的。
克拉夫特肃然起敬,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调整对戴维的态度,这位可能真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不过有个小问题,病情好转的巴伯先生很激动,看到病人变化的教授很激动,可开方的医师看起来反而不那么兴奋,也不居功自傲,全程随口附和着,在巴伯的赞美和克拉夫特的注视下显得有点心虚?
他甚至主动拒绝了合作销售的建议,让发现商机的财务官深感可惜,露出那种“我都懂,保密配方不可泄露”的表情,报出一個克拉夫特本以为戴维绝对无法拒绝的数字后遗憾离去。
盯着马车离开的街口,戴维的眼神仿佛看着一把金沙送到了手上又从指缝流走,眼球上的血丝都是放金光的。
“不可思议,没想到还有能缓解心衰的药物,在维斯特敏那边我都没听他们的教授说过。”
“心衰?”戴维还没回过味来,他的心痛写在脸上,“什么心衰?巴伯先生不是还算年轻吗,心脏功能应该还不错。”
“.”
“那你是按什么给他开的药?”有那么一会,克拉夫特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或许心衰的不是巴伯,是他。
看在刚产生的敬意份上,他觉得还是该保持点耐心,四液学说的体系和以解剖学为基础的医学还是区别很大的,说不定戴维有自己的一套解释呢。
“巴伯先生的症状是由于心衰、主要可能是右心衰导致的。供血不足导致了乏力气闷;回到右心的血无法被即时射出,导致静脉系统积蓄了太多血液,淤积在消化系统静脉丛就导致了食欲不振,血管压力高引起液体外渗就引起了水肿,所有症状都是可以用一个病因解释的。”
戴维花半分钟消化了一遍这番话,疑似有所触动,提问道;“可是静脉系统的统御器官不是肝吗?”
“你学的《人体结构》是哪版的?”
“经典款,当时特地找到的老书,据说和原版最接近。”
“答应我,别跟维伦提这事好吗?”克拉夫特悲哀地发觉自己竟然不觉得意外。
“为什么?”
“为他的健康,以及你的学位证着想,听我的没错。”关于解剖学上的的病因讨论就到这了,现在他想听听戴维的看法,“你是怎么考虑他病因和用药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学习一下。”
见对方仍有些踌躇,想到药物可能的价值,教授又补了句:“当然,不方便直接交流的话,我也愿意做些交换。”
“不不不,没有什么不好交流的。”戴维连忙表示不是吝惜配方,而是些其它难开口的原因。
克拉夫特愿意无偿分享结核的治疗方式,要是传出向他要个方剂被拒绝的事,这才是自取销证之道。
“您能感兴趣是我的荣幸,只是这儿不太适合说,我们上去谈吧。”
驱散周围的人,戴维把克拉夫特单独请到了书房里,关好门落坐,从那层放满自己收藏药典的书架层上抽出本卖相不太好的。
颇有保密感的氛围,让克拉夫特对接下来要知道的东西多了点期待。
“事情是这样的。”戴维一边尴尬地开始解释,一边猛翻那本装订都开始松动的书,里面的字迹看来像他自己的笔记,页间时不时还夹着一两张材质各异的纸。
他很快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张稍偏厚的皮纸,甚至不是羊皮,像是用什么小动物皮凑数的。
“大概五六年前,我从一个女游医手里淘到了这张方子。”
【哦,原来是民间高手】
克拉夫特点头赞许,无论在什么时候,很多发现本质上是穷举法,这就决定了有效方剂可能在任何从业者手里出现,有些或许就默默无闻地随保密消失了,戴维能把它发掘出来很好。
“那它是主治什么的呢?”
“呃”戴维更加不好意思了,吞吞吐吐的,“她说这份方子是祖传的,给一些年纪渐长、感觉某些方面力不从心的患者用,也不是很有效,但多少有几个见效的。”
“您知道的,总会有人有这种需求的,还不少,所以柜台后面会备一些。巴伯先生私下跟我提了这事,我就推荐给他了。”
“嗯?”好像跟想象中不太一样,但似乎又有哪里感觉好熟悉。
见教授脸色有异,戴维赶紧递上皮纸,希望让对方特忽略自己私下卖些“不体面”药物的事情,“如果您需要的话,请尽管拿去吧,当时买这东西也没花多少钱。”
他成功了,克拉夫特在看到这张纸的第一时间就安静了下来。
这张自制皮纸上列了二十余个名词,但阅读难度不大,都是些通俗名称。即便读不懂的,也能根据词根猜出个大概,应该是多种植物的茎叶、花、果实,组成了这个方子。
从里弗斯大学来敦灵的船上,主攻药学的克林斯曼教授曾向他科普过一些常见草药,其中就包括了这里面的几种,但也仅限于名字,要跟实物对上号还有一定差距。
包含了姜、蜂蜜这类温热性、认为可促血液流动的药物,还有肉桂等补益的药物,以及刺激感官的胡椒、丁香之类香料,还有些没听过的名字,整一个中世纪十全大补汤。
是否真有难以言说的效果不一定,但相信闻到味道的人肯定会精神一振。
“你以前有注意到下肢水肿的病人用过后症状改善吗?”
“抱歉。”戴维干脆地道歉,“我记不得了,因为主要用途不是治水肿,从来没注意过。”
“这就是我一定要你们留病历的原因。”克拉夫特再次悲哀地发觉自己毫不意外,“把这些药都拿来,我们找找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286章 毛茸茸的草药
大约做个胸穿的功夫,方剂里所有的成分就被学徒分拣了出来,送到桌上。
克拉夫特在里面看到了熟悉和不熟悉的东西——熟悉部分大多出现在厨房与餐桌上,作为调味料的一部分。
而不熟悉的那一部分,就真的完全无法辨别了,克拉夫特偶尔能在戴维的讲解中将其与某个偶然听过的名字对应起来,也没法把它们很好地区别开来。
毕竟植物木乃伊和人类木乃伊差不多,都是干瘪的一条,很难看出生前的样子。
切片的块根、一节节的茎部、卷起来的叶片,以及磨粉的物质。
戴维以少见的精细从每样中取出少许,放在一块光滑的桦木板上称量重量、估算比例,随后用可能是动物骨的工具,完整地将粉屑一起刮走,力求用量精确。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时不时卡顿半拍,可能是在刻意表演什么很久没用过的标准操作方式。
有理由质疑这么做的意义何在。自然生长植物中有效成分的含量差异应该远大于那点留在秤上的质量。
按某种特定顺序,一半药物被依次加入铅罐中炖煮。
戴维注意到克拉夫特神色有异,解释道:“铅能促进反应加速,并改善药剂口感。”
能不能促进反应加速不知道,促进生命加速倒是肯定的。
小火炖煮下,罐子里的水蒸干了一半,戴维倒入剩下的药物,再次加满水,继续烘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