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夫特耐心而不明所以地看完了全过程,罐子里的水从清澈到泛黄发黑,最终浓缩为不到三分之一体积、有点粘稠的深色液体。
像是咳嗽糖浆、芥末、锅巴混合形成的气味从里面溢出,对鼻粘膜重拳出击,强而有力。
制作者用咖啡勺大小、但更深的勺子舀起少许药汁,放在舌尖浅尝一口。
“啧啧。”戴维发出咂舌似的声音,表情放松下来,大概成品让他还算满意。
火钳将滚烫的铅罐从碳火上取下,放在烤黑的软木垫上推给克拉夫特,还贴心地放个新勺子。
“谢谢。”克拉夫特的礼貌让他接过勺子道谢,但安全意识让他很难做出浅尝一口的举动。
这东西看起来就像人造版的黑液——黑色、粘稠、极为可疑,最大的区别在于黑液会诱使人接触,而它的气味只让人想远离。
很难想象巴伯先生和其他患者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服下这东西的,或许对某些功能的追求是会让人走向疯狂。
“其实口味也没有气味那么糟糕。”看出克拉夫特的犹豫,戴维说道,“蜂蜜应该会遮蔽部分苦味。”
【不,我担心的倒不是苦】
两条眉毛有扭成一团的倾向。不尝一口吧,好像对不起戴维;尝一口吧,又对不起身体。
克拉夫特艰难地舀出少许,举到面前,嘴唇蠕动,回顾诸位医学先辈以身试药的光辉事迹,最终还是没能说服自己,只放到鼻下闻了闻。
没有奇迹发生。香料加热后的味道掩盖了大部分气味,他也不是能闻味辨分子式的人形分析仪。
“你没有想过把里面的药挨个拆出来试试吗?”
“您怎么会这么想?”对拆分的论调,戴维表现得稍显吃惊。
“在制剂过程中的反应难以预测,可能改动一两种都会产生影响,只有少数水平极高的人才能做出优化。”
“呃,当然,我不是说您的水平有问题,只是药物配伍确实是個很复杂的课题,还很考验运气,即使经验丰富的医师也可能投入大量时间后一无所获。”
听起来有点像炼金术,事实上确实也差不多。
克拉夫特放弃了从戴维这挖出有价值信息的努力,但仍抱有一丝希望。
死的药他不认识,那活的药呢?
“能把活的……我是说新鲜的材料给我看看吗?”在迫不得已地逐个尝试前,他还想垂死挣扎一下,试图通过植物形象唤起记忆。
“比较困难,新鲜药材大多只有在产地才能看到,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有本图鉴。”
某些人的《人体结构》是老版的,但他的药物图鉴可是新版的。
高档蒙皮封面,银片包角,纸张颜色纯净,用的经文体小字抄写,居然还有上色图案。连绘制都用了带点透视技法的最新风格,力求还原真实颜色和形象。
页角有卷曲后重新压平的痕迹,说明主人经常翻阅和维护。
书本没有目录,但不妨碍戴维凭手感翻到对应位置,如数家珍地介绍这些神奇的植物,以及部分神奇矿物和动物。
“这是胡椒新鲜的样子,光滑的绿色珠串,平时不太见到,毕竟我们用到的基本都是干的。干胡椒有时还会被用于通鼻。”
“肉桂也是,它其实是树皮,采集会对树造成很大损伤,加上传闻有着旺盛繁育能力的效果,所以一直供不应求,价格不太友好。”
“但也正是因为方子里有肉桂,我才相信不是随便乱编的东西,至少是知道一定药性的人摸索出的方剂。”
说起自己专业,戴维健谈了许多。无论正确性是否有待考量,他在药物方向上的知识面是值得肯定的。
相比里弗斯大学的药剂教授,戴维对药物的了解或许不够系统性,但在一些特殊细节和非主流应用上更为深入,偏向于应用。
戴维照着方剂,由主到次地翻出每种药物,“……还有这个,紫铃,画得很漂亮对吧。”
外形与名字十分相符的绘图,紫色铃状花朵成串地挂在有点瘦弱的枝条上,开口上附着深色斑点,美丽的同时有着微妙危险感。
“实际上它不全是紫的,还有些淡黄色和红色的品种,更严谨的方剂会注明用哪一种,但这张没有。”
“值得一提的是,紫铃不管花叶都有毒性,在这张药方里也没有注明。”
“毒性?”对天然植物而言,毒性的另一面常常就是药性。
“这种植物误食会引起呕吐,还有头晕头痛之类,有过致死的例子。专业药师来用都会严格限制剂量。”
“有心悸吗?”
“不是很清楚,因为误食中毒的人其实不太容易遇上,我们用量也少,所以详细的记录不多。”
某张药学课上用来填充课件的图片被从记忆垃圾堆里翻找出来,与眼前的绘本图案重叠,激起一点灵感。
随即各种相关信息回应了需求,在思维中摊开,“那有没有视觉问题,比如病人说景物颜色改变,发黄发绿?”
“大概?中毒大都有点幻觉吧。”
“嗯……”克拉夫特快速思索着,从他所知的药物名周围寻找着各种能被用于给戴维描述的特征,“那这种植物有很多绒毛?”
突然从中毒症状跳到草药手感的描述,戴维转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要不是他亲自处理过药材,还真没法回答,“啊,对,您以前接触过?”
“没见过地里长的,但我现在非常想见见。”
第287章 史上最有力的花茶
“应该……还能找到些新鲜的。”戴维的余光滑过页面,在生长周期那栏顿了一下。
“现在花期快过了,不过每年这时候都会购入一批干制储备,库存里会有些没来得及处理的。”
两人来到诊所药房,在一堆带着泥土的植物中,挑出了那种叫“紫铃”的植物。
花朵颜色使它在所有草药中格外显眼,不费什么劲就可以找到。除了绘本上紫花品种外,还有淡黄色和偏红的品种,相同的是铃铛串样的外观,和入手时毛绒的感觉。
它们已经离开土壤有些时间了,被提起来时像咸菜一样干瘪地垂挂下来。
即使如此,在克拉夫特眼里,这也是一挂富有魅力的咸菜。
“来个罐子,不要那个铅的。”
跟咸菜的做法差不多,称重后直接切段切沫,丢进药罐里加水开煮。至于煮多久那就不清楚了,克拉夫特把这个工作交给了戴维医师,任他凭经验发挥。
后者熟练地控制炉温,用中火煨煮液体直到烧开,随即抽离部分木炭,改换小火使水体保持在滚烫而不暴沸的程度。
均匀的气泡不断从罐子底部冒出,翻动带起多彩的植物碎屑,在渐浓的橙色汤汁中央中扬起,雪片式地分散落下。
当固体物质的颜色明显变浅、而汤汁外观开始接近某些饮品时,戴维取下罐子,把里面的东西倒进克拉夫特带来的玻璃容器里。
从外观来看,这就是杯花茶,整体鲜亮透明,漂浮着星星点点的彩色碎末,卖相还挺不错的。
凑近闻一闻,还能嗅到淡淡的草木馨香,像那些不知名野花和青草在夏季阵雨后混合加热的成品,比之前那罐铅煮大杂烩好多了。
要是出现在餐桌上,相信大部分人都不会排斥喝下这么一杯饮品。
“接下来呢?”戴维把热气蒸腾的玻璃容器放在杯垫上,“尝一口?”
对药学的热爱已经让他做好准备了,有毒性没错,但毕竟很少见到真正的中毒病例,说不定毒性没那么强呢?
“尝一口,但不是这么尝。”克拉夫特把药汤的一半倒入第二个同样的容器,加等量水混匀,再把稀释液的一半再加入另一个玻璃容器。
四次后,他就得到了浓度只有十六分之一的药物。考虑到条件限制,实际大概会有所偏差,但不会太多。
最后一份药液已经接近完全无色,干净得不由得人不信任。
克拉夫特拒绝了戴维帮忙试药的请求。虽然有九成把握不会有大问题,但这不是个概率问题,是个伦理问题。
他端起最后一个玻璃容器,凑到嘴边,犹豫着嘬了一小口,让冷却的液体从舌面上滑过。
那点量都没到胃里,就在食道中消失了,润湿了干燥的口腔。
什么都没发生,呼吸平稳,有节律的心跳收纳在胸腔中。克拉夫特意识到自己想太多了,或许水煮本身就不是一个提取有效成分的好方式,经稀释后已经相当安全。
他再次端起玻璃容器,喝下一大口,液面少去了四分之一。在戴维好奇而关切的目光中,按住左腕桡动脉自行估算心率。
【六十次每分左右】
完全在正常范围。本地产的优秀身体有着钟表式的心率,平常就保持在六十次每分左右的正常心率下限水平。
心中稍定,教授拿起第三次稀释的药液喝下一口,闭目感受身体变化。
【还是六十余次】
果然是心理作用?
克拉夫特干脆喝下了杯中一半的液体,平复心情重新开始计数。
经过大半天的筛选、制药和情绪几番起伏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有些倦怠,可眯上眼后睡意却没有如约袭来,大脑下意识地点数着、对眼睑背面变幻的光斑产生各种形象想象。
神经系统仍然轻微兴奋着,闭眼后一些感觉愈发清楚,指尖的脉搏触觉,以及少许运动和情绪激烈时才会有的感受,头颅两侧好像有什么在跳动并逐步发展为轻微的疼痛,那是动脉充盈、血压升高的表现。
他又进行了一次计数。
【不到六十次】
大概在五十四至五十六次左右,稍低了些,对常年锻炼的人而言,泵血功能更强的心脏只需更低的心率就能维持供给。
但这是个征兆,
克拉夫特摇晃着杯中液体,他可以有更安全而更麻烦的方法,可那太久了,立刻见证一种后世著名药物诞生的想法压过了可能存在的少许风险。
三分之一药液消失在嘴里,液体顺着食道冰凉地滑行,进入消化道。
【五十次】
几分钟后,克拉夫特终于发现了明显的心率减缓。
戴维出声提醒:“教授,您的脸有些发红。”
实际上不用提醒,也能感觉到身体中正产生足够明显的作用,冰冷的药液转化为或许会被形容为“温热”的效果,心肌像正在举起重物的臂膀,更缓慢而强有力地运作,将血液大量泵出。
心输出量改善,反映在心衰患者身上就会表现为体力好转,似乎身体得到了温养,恢复了往昔活力。
但克拉夫特更愿意称之为“抑制钠钾泵”,药物通过干涉心脏电生理调节了心肌肌力,可以使症状好转,但对改善预后延长寿命没啥意义。
如果继续摄入,达到中毒剂量,又会出现完全相反的效果——心率反而开始加快,出现快速室性心律失常,到时候就得用拮抗药物了。
至于拮抗药物在哪?不好意思,现在是真没有,它们都不是能靠煮出来的东西。
所以该停下来了。
记忆中只在课本和教案边角的一大类强心药源头、传奇的植物,在最需要的时候来到了眼前。
它可能是最古老的抗心衰药,很早就发现可用于治疗水肿,而具体的药理机制直到近代才被弄清。
克拉夫特高举玻璃容器,有种醉酒般的轻微头痛感,分不清是药物作用还是情绪激动,“我想给它重新命个名行吗?”
“呃,理论上而言,作为其明确药理作用的发现者,您可以命名衍生药物的名字”
“就叫洋地黄吧。”
“这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您要用家族姓氏或者自己的名字。”戴维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的确有效果产生了,但对于增添一个全新的名词、提高考试难度的行为本能排斥。
“别问,这名字亲切!”确认了植物身份,大量的构想接二连三地冒出,从量化用药到有限条件下确诊适应症,迅速排满了脑子的处理线程。
这些都是得用在病人身上的,不是拿自己浅尝一下能比,得更慎重,更需要时间。
但似乎身边就有种和人类组织有紧密关系、又完全不是人的东西,正好可以满足他的探索需求。
第288章 新药
在异界灵魂的家乡,新药上市一般要经过很多步骤。
实验人员需要从茫茫多的选项中确定某个药物靶点,继而寻找能作用于这个靶点的化合物,来源可能是长期的研发,也可能是出于某个本来毫不相关的实验。
完成艰难或者欧皇的开发后,实验人员从细胞层面和动物实验上证明了药物确实能解决疾病、且不会同时解决病人,再经过一大堆冗长但必要的伦理审批,它或许就能进入临床试验,从实验动物身上走到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