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 第16节

  对面的李斯顿惊讶地伸手感受了下莉丝的呼吸,又摸了摸脉搏,平稳规律,只是略有减缓。

  “家族传下来的秘药?”

  “对,家族秘药,最后一份了。别管这个了,洗手吧。”

  经典的外科洗手法,但是这里条件有限,只能让卢修斯充当一下智能水龙头,拿着壶从上往下慢慢倒水,先是石灰水,再用冷却的开水淋洗干净。

  “像我这样,掌心,掌背,指缝,再把手弓起来搓洗,最后是指尖和大拇指。手腕和整个前臂都要洗过。”

  克拉夫特把黑袍和剑丢到一边,卷起袖子,给李斯顿展示了不那么标准的流程。按理来说还要刷手和浸泡,但实在是没有这些东西。

  “卢修斯,把她的整个肚子都擦一遍好么?不只是我们要动刀的那一块,是整个,包括身体两侧,从内向外。”

  “还有,不要碰到器械台,我说的就是我放刀和针线的那个,不然我就得把他们丢到沸水里再捞上来一次……”

  “最后确认一遍,大家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吧?卢修斯,你是负责这张台子外所有的内容,帮忙举着镜子把光照到这里来。唯独不要碰就行。”

  “李斯顿,我们是要接触伤口的人,不要让你的手接触到腹部和器械以外的地方,别把它垂到腰以下去,肩膀以上也不能。我们要做到尽可能‘干净’一些。现在没法解释,以后我们会有机会的。”

  克拉夫特吩咐完了各种他能想到的注意事项,双手悬空放在胸前,等着卢修斯和李斯顿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案。但似乎刚才一连串的话吓到了他们,两人明显紧张了起来,脸上写着“刚才在门外的时候你说的可不是那么简单。”

  这模样勾起了克拉夫特第一次上手术台的回忆。那时他已经在模拟训练室里重复过几次这个流程,他可以流畅背出从外科洗手到进门穿手术衣、消毒铺巾的一套流程。

  但实际上在把手伸到水龙头下的时候他就在发抖,洗手液摁了好几次,脑海里一片空白,生怕哪里没洗干净。

  推己及人,卢修斯和李斯顿更是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流程,被自己突然的严肃态度弄得太紧张了。他觉得应该讲点什么老笑话缓和下气氛。

  “伱们知道怎么把棕熊塞进首饰盒么?”介于这里没有大象也没有冰箱,笑话需要做一点本土化调整。

  “啊?”

  “打开首饰盒,把棕熊塞进去,再关上首饰盒。”

  “……”笑话不是很成功,卢修斯和李斯顿面面相觑,愣了几秒才意识到克拉夫特在讲笑话。

  卢修斯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而李斯顿更紧张了。这个笑话让他联想到了克拉夫特是怎么描述这个手术的——“划个口子,把肠子复位,然后缝上。”实际上肯定没有那么简单,他们面对的是一次在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先例的操作。

  “深呼吸,我的朋友,这会让你好一点,然后把那把刀递给我。机会难得,就当做特殊课程好么?我们甚至有机会详细讲解一下。”意识到活跃气氛失败的克拉夫特尝试挽救了一下,希望李斯顿能把这当做一堂久违的实践教学。

  “我们选右侧经腹直肌切口,如果是小婴儿的话也可以用上腹部横切口……”

  刀锋划开皮肤,血液从切面渗出。刀是李斯顿友情提供的那把,纤薄细长,但是材料不错,不愧是专注于解剖的讲师定制的刀。

  虽然没有手术刀那么锋利,手感倒也还可以,比想象中的大刀阔斧好多了。

  “干净的麻布块,李斯顿。卢修斯你换个位置,让光从对面照过来。”

  因为没有正经纱布,只能拿这个时代常用的麻布来充数。他手里的已经算精细工艺产物了,即便如此克拉夫特也不敢拿着它擦过,只能靠其本身吸水性吸干血液保证自己的视野清晰。

  卢修斯转到台子的另一边,举起手里金属镜,让光斑打到切口上。这面镜子只能勉强照出人影,但还好只是需要拿它打个光。

  一个拉钩被送到克拉夫特手上。得益于解剖学的需要,这种工具还能在学院里找到,而不是临时找点什么代替一下。

  “我希望这个是没被用过的。”

  “当然,和刀一样,新做的一套,还没找到机会用。”李斯顿又送上一个,他们要用这两个弯金属条状的工具拉开足够的空间,这样才能看到里面的东西。

  “我什么都看不清,卢修斯,再调整一下试试。”光斑打到腹腔里形成的视野相当狭窄,蠕动的阴影,粉红的的肠子,在有限的视野里糊成一团。

  克拉夫特确信自己下刀的位置没错,现在就是要在尽量短的时间里尽快找到肠套叠的位置。这里不是无菌手术间,创口暴露的时间越长,感染可能性就越大。

  光线移动下,一道黄色脂肪凸起在视野里出现,“停,就是这里。”

  克拉夫特捕捉到了这个标志,那是肠脂垂,沿着结肠带分布。顺着结肠带一路往下,可以在三道结肠带汇聚的地方找到阑尾,上面是盲肠,他所要寻找的回结肠套叠就在旁边。

  他把手指伸入腹腔内,触到了症结所在,轻轻牵拉那段肠子,“光,这边。”

  已经逐渐掌握技巧的卢修斯偏转镜面,光斑向克拉夫特指尖移动,照出了那一节肠段。是最好的情况,从颜色来看肠子还没有坏死,不然克拉夫特就得考虑怎么切掉坏死肠段,然后再吻合两端。

  接下来就是些会让人感觉比较恐怖的操作。

  “看着,这就是套入的部分,现在我要把它往后推压。”克拉夫特稍微放松了一点,给拉钩的李斯顿讲解自己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头不要凑太近。”

  在整复到一定位置后,他将肠段向外牵拉,用拇指和食指向近端轻柔推挤,几步外拿镜子的卢修斯都能看到他手里红色的肿块。

  这个场景让经历过解剖的李斯顿都有些不适,在活人身上冷静操作的感觉是和对死人完全不一样的。他看了眼莉丝的脸,这个孩子还在安静的熟睡中,完全意识不到有人已经把她的一段肠子捋了一遍。

  精细与粗暴并存,多年练剑造就了这双手的稳定性,来自异世界的心智操纵着它一点点地把套叠的回肠从结肠里挤出来。

  “不要抖,再撑一会就好。”

  光斑抖动,那是卢修斯的双臂在颤抖,分不出是因为疲惫还是对施术者手里滑腻粉色条状物的恐惧,那是在死者身上演练多少次都无法克服的东西,只能在真正的实践中适应。

  他紧了紧手中的镜子,重新校准光线位置,照射处的手术已经接近尾声。

  “把棕熊装进盒子”的步骤基本结束,克拉夫特成功地让回肠完全脱套,视野里脱出的肠管看着都还挺正常,没有发生破裂之类的,阑尾也没有充血水肿。

  这可真是天神保佑,格里斯发现的及时,神父也没再给一份圣水拖时间,下午或者晚上来的话就不一定有这么理想了。

  “针,线。”

  李斯顿把弯针和丝线递给他。

  针是拿缝衣针掰弯做的,线是他能找的细线里最坚韧的,由某个家里卖纺织品的学生友情提供,听说是某种蛛丝制成,号称可以代替连接盔甲部件的铁环,平时要按根卖。他直接给了克拉夫特一束。

  等这事结束后最好抽空去上门致谢,顺便补上钱,以免这位学生的妈见打行为被发现后不好解释。

  全层连续缝合,没可吸收线情况下的无奈之选,小女孩的肚子上要留个疤在所难免。不过小孩子的生长快,希望以后能变淡吧。

  幸好诺斯王国北方这气候也不流行露脐装,孩子长大后不会在哪天挑选衣服的时候抱怨医生水平有限。

  缝合操作相当流畅,这个操作是克拉夫特最喜欢的部分。间距整齐的进针出针,把开口拉回原位,会让他的小强迫症得到微妙的满足。

  他完成最后一针,手指灵活地打下一连三个外科结,擦干净残余血迹,给伤口盖上四层细麻布。

  “胶带。”克拉夫特习惯性伸手,没有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抬头看到李斯顿一脸茫然,“呃,我是说来卷长条的麻布,我们得在腰上缠两圈固定住敷料。”

  “卢修斯,你可以把镜子放下来了,去休息会吧。”

  李斯顿和卢修斯看着克拉夫特在莉丝腰上缠完布条,额外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拉平摆正,给她重新盖上衣服。

  在“家族秘药”的帮助下,“只在《人体结构》上成立”的手术毫无波澜地完成了,创造历史的人伸出手擦了把汗,对此毫无所觉,毫无形象地瘫倒在地上大口喘气。

  “所以我们真的把棕熊装进了首饰盒?”

第36章 另一种视角

  “比想象中……更难一些。”

  克拉夫特躺在地上,说话都断断续续。视野不清的烦躁、找不到位置的焦急、对感染的担心,所有情绪在完成最后一个步骤后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

  在专注于手上工作时,这些都被屏蔽在外,满脑子只有如何处理眼前的难关。

  疲惫感和激烈的情绪冲击着他的大脑,把他击倒在地。直到现在,最难的一关已经跨过,可以放任自己松懈一会了。

  克拉夫特把自己贴在冰冷的地板上,让身体冷却放松下来。他感觉自己完成了一场特殊的考试,恶劣的出题者把必要条件都隐藏了起来,任由唯一的考生对着毫无章法的题目挠头。

  在零碎有限的条件中拼拼凑凑,写出自己心目中的解法,还借助了一点特殊手段,这才卡着最低要求交上了一份忐忑不安的答卷。

  他看着石台,就像看着监考老师在整理封装试卷,送到某个阅卷者面前,根据最为客观严格的标准评判。

  他会挑剔地审视这简陋的环境,对消毒不够充分的器械扣上几分,在开放时间过长的伤口上又扣几分,对着没能进一步检查活性的肠段大摇其头。

  病人的身体是最严苛的阅卷老师,从不因为条件的限制而放宽给分标准,从来都是一味地提出无理要求。

  这个“批卷”过程他无力干涉,只能安静等待几天后的结果。

  话说回来,现在最担心的肯定不是克拉夫特自己,而是在门外焦急等待的格里斯。他不能在这里躺太久。

  “拉我一把好么?她的家人还在门外等我们的消息。”克拉夫特伸出一只手,向旁边两个满脸惊喜、钦佩的家伙求助,“把笑收一收,这事还远远没完。”

  “还没完?”

  “等莉丝醒过来,再观察六到七天,伤口愈合后我们要把线给拆了,等那时候再高兴不迟。”克拉夫特拉着卢修斯伸出的手站起来,重新披上黑袍,对着旁边的金属镜整理仪容。

  轻微的眩晕感仍有残留,但他在这多躺一分钟,外面的格里斯就得多焦急一分钟。

  “先别动莉丝,我们先出去让格里斯进来陪她一会,不要马上搬动。”

  克拉夫特拒绝了李斯顿的搀扶,头重脚轻地向门口走去。卢修斯抢先一步帮他把门拉开。

  他们第一眼见到的不止焦急的父亲,还有满走廊的黑袍人。

  格里斯第一个走上来,握住克拉夫特的手,眼睛却越过他的肩膀看向教室内,如预想的那样紧张地问出了那个问题,“我的女儿……”

  “目前而言没有问题,手术完成了。她可能要明天或者更晚才能醒来,你先进去陪她一会,不要搬动。”克拉夫特侧开身子,放他进门,反手把门关上,留给他一些私人空间。

  周围的学生们看到卢修斯推开门时的轻松神色就隐隐猜到了结果,克拉夫特的话肯定了他们的猜测,欢呼声从人群中爆发出来。

  克拉夫特想让他们安静下来听自己详细解释,但大家没给他这个机会。作为完成了史无前例之事的人,他受到了史无前例的英雄式待遇。

  “先行者没必要在意身后的庸人言语。”罗莫洛讲师穿过人群,第一个上来给了他一个有力的拥抱。

  随后是热情的学生,他们围住了克拉夫特,挨个上来拥抱他,送上所能想到的最高赞美。

  在他们眼里,这个手术已经完成了,无论预后如何,都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死者贡献出的知识在活人身上证明了其价值。

  不管是什么手段,无论家族秘药或者别的什么帮助,总之第一次从诊断到治疗的腹腔手术,就在学院里,就在他们的身边完成了。

  文登港医学院将会和克拉夫特一起,作为一个里程碑式的名字留在后世的著作上,而他们正在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刻。

  走廊上形成了一条欢乐的河流,裹挟着克拉夫特在医学院里四处流动,把好消息带到每一个角落。

  原本不知道的学生也被告知了这个消息,在欢庆的途中加入了这条河流,他们的队伍越来越来大,举着克拉夫特在医学院里转了一整圈。

  而克拉夫特本人则是从一开始的惊吓,到难为情,再到彻底麻木,像花车游行一样被到处展览。

  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些乐疯了的学生,他们像是在现场看自己本命队伍夺冠的超级球迷,陷入了无意识的群体狂欢中。

  整个医学院里,所闻者无不惊叹,然后奔走相告,消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扩散,很快地向外传播。恐怕从明天起全文登港的酒馆就会知道,医学院里有个传奇人物能打开肚子治疗病症,再把肚子给缝回去。

  这种消息当然还会毫无疑问地发酵、变形,在二手、三手、不知道多少手的消息传递后,变成更加离谱的东西。

  连几个讲师也加入了他们,欢呼着要去外面的酒馆包场,他们甚至都没算有几个人要去,又要什么酒馆能容下那么多人。

  李斯顿和卢修斯作为参与人士,一开始就被拉到不知哪里去了,现在可能正在欢庆队伍的某个部位吹牛。

  此时的克拉夫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人群,逃回了教授的房间。欢庆的队伍里只有他一个格格不入,担忧着只有自己知道的东西。

  术后感染是弥漫在头顶最大的一片阴云,随时可能会发生,应对手段只有硬抗。

  他希望不要有没发现的的坏死肠段,以那个糟糕的视野不是不可能发生。

  希望黑液不要对莉丝这样的小孩有什么不良影响。

  还希望术后不要复发肠套叠,再来一次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有太多的希望和担心了,无力感再次找上了他。克拉夫特有太多想做到又在当下无法实现的想法,但凡这次的情况再复杂那么一点,事情就会坠入彻底无法挽回的一面,哪怕他冒险去动用黑液都没有意义。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所有努力都会回归到这个根本的问题上——他所知的手段在这个时代没法发挥,只能看着自己知道怎么治的病继续肆虐,转身继续去写书留给能发挥它们作用的时代。

  他不甘心止步于此,就算成了教授,就算传书后世,他也得在自己有限的生命里,坐视无数人死去。

  这是一种折磨。

  克拉夫特把那张莉丝的大病历拍在桌上。完成了这次手术非但没让他感到满足,反而让他意识到了这些之前没怎么在意的东西。

  区区一个肠套叠,是婴幼儿期发病率最高的急腹症之一,就能让人束手无策。

  偌大一个文登港,有多少的儿童,目前的卫生条件下肠套叠发病率有多高,致死的又有多少?

  他发生了动摇,开始觉得自己在笔记上写下的“若无必要,绝不接触”有些可笑。黑液是很诡异,是令人不能理解,但难道如此多的人被疾病夺走生命就不可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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