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摸”到了水雾,空气中的流沙,沉重细腻地成缕成片移动,显示出大致向上的气流轨迹。像烧开了的煮锅,下面的东西争相升腾而起,这片区域搅拌着、酝酿着什么。
引发异状的东西依然没被找到,尽管他的确已经努力在拉伸自己的精神——要不是这次,他还真不知道它已经扩大到了这种地步,载着队伍和补给的船只在其中都显得有点纤小了,更不要说其中的人。
它不是单纯的范围,而是某种切实存在的东西。
开放的视角中,意识产生了一点奇怪的疑问,他到底是俯瞰事物的虚无庞大精神体,还是那个需要几片小木板保护才不至于溺死在水里的生物。
这种错位相当不妙,但现在不是能停下的时候,他试图加快速度,尽快筛出被掩饰的活动迹象。能主动追踪袭击他们的东西小不到哪去,即便潜泳也该造成清晰可辨的扰动。
波纹起伏着,幅度有加大趋势,混合着冻雨激起的水花,不明涟漪、破裂的气泡。唯独没有游动痕迹。
桨手停下后,船在惯性作用下向前滑动了一段,黏在水面随波逐流。按理来说他们快被追上了,然而除了迫近的紧张感外,没发现有什么往这边靠拢。
耳边的哼唱声萦绕不绝,渐而高亢,好像其中不止一个声线,而是由不同人交替接续着完成。
克拉夫特将注意力转向水下,寄希望于那是个贴在船下避开搜索的聪明家伙,但再次失望了。
除了被暗流裹挟的气泡和少许泥沙外,什么会动的东西也没有。
【气泡、泥沙?】
是该出现在湖水里的东西吗?
并不仅是船只下方,感官可及的水体都变得和印象中不同了。为避免引起注意刻意保持的弱光遮蔽了视觉,而专注于寻找想象中尾随者的感官忽略了这点。
原本纯粹如黑水晶的水体中,绵裂和气泡迅速增多,向毛玻璃转变。
“在哪?”有人询问道。他们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但迟迟没有动静的观察员和耳畔高涨的声音说明情况和往常不同。
伴随而来的是眩晕反胃,像是坐在颠簸严重的马车上,不亚于震荡摇晃的失衡感让从小生活在水边的修士们产生了此生首次晕船体验。
反应在部分人身上尤为明显,格林剧烈干呕,想吐出早就消化完毕的前一餐,瞳孔像弹动的拨片,不住上下震颤。
这里是个永无止境的谜团,总会在人觉得已经够了解它时,示之以全新面貌。
“没有东西跟着我们!”克拉夫特没有解释,像俯身伸直手臂去够落进桌与桌缝隙间的小物件那样,竭力控制精神往下延伸。
水流、泥沙、气泡,越往下越浑浊。
直到精神拉伸至极限,感知区域几乎扯成细长朝下的梭形,仍未触及湖床。
下方很难说是湖水,固体成分占到了小半比例,更适合形容为翻滚的粘稠泥浆,不断冒出成串气泡。
还差一些,湖的深度远超常理,但就算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也能知道湖床处于激烈的动荡中。
“没东西跟着我们,是这片地方有问题。”克拉夫特做出了判断,“快划船!”
“往哪?”
“往哪都行,只要别停下!”
再也顾不上隐藏,修士们拿起备用的木浆一齐插入水中,奋力推动船只脱离愈发诡谲的水流。
克拉夫特没有切断精神感官。泥沙深处,他感觉到了熟知的东西。
层面被拨动,现世与深层的界限跟鼓面没什么区别,被锤击着、轰鸣振荡着。
反映到普通感官中,就被转译为位置觉异常,使人头晕恶心、动作不稳的剧烈摇晃,对那一边了解越深、越敏感的人就越是如此。
一旦现在断开精神感官,对他而言应该和丢进搅拌机差不多。
有惊呼传入耳中,克拉夫特艰难地给视觉分了点精力,发现是看向船舷外的修士发出的。
逐渐浑浊的水体引起了他们的关注。
他们凭什么看到?念头在脑子里闪过的时间,一支桨就失去了动力,握持它的人在紧急关头似乎突然被水里的泥沙气泡吸引,不再动作。
【看到?】
船腹里的一盏小灯照不亮水下,只能是新的光源。
光照不明显地改善了,依然是那种惨淡稀薄的光照,却是从下方而来,来自于泥浆遮掩中的湖床。
而精神感官也在此时触及了泥沙和水之外的东西。
一条平直的棱,绝非自然湖石或节理岩柱的那种近似直线,而是完完全全的人工造物。
第二条、第三条,直到第六条,围成标准图形,是某座棱柱的底面,被托举着升起。
而后是更多,宛若活字印刷的版面,棱柱拼合而成的湖床在参差地抬高,在振荡,在散发出极具穿透性的光线。
“看船腹,不要扭头。”
修士们执行了这个命令,把眼睛锁死在了船腹内的油灯火苗上,除机械性地摆动手臂外再不做他想。
如果他们这时看向舷外,就会见到此生只能见一次的奇景。
泥水下,蜂巢般的无数六边形在上升,辐射出丝缕白光。那是一种惨淡晦暗、夺人心魄的天体光芒,船只恍如倒划于空中、航行在波诡云谲的月面。
棱柱间填充着不定形的支撑生物质,延伸出纤须和蹼膜状的捕滤结构,搅动泥沙暗流,呼气样吐出连串泡沫。
哼唱合而为一,复又音调万千,发出邀请。
伴随着含混持久的抽吸声,大小漩涡撕破后方水面,最近的甚至拉偏了船尾方向,将船体生生扯回了一段距离。
但他们的应对还算及时。
这场或许持续了十余分钟的换气到达尽头时,船只已基本驶出发光水域之外,避开了湖床的招新活动。
第315章 传导
【换气】
一片会换气的湖床,听着不能再奇怪了。
除开这样的词汇外,很难再找出第二种形容,能描述整片承托湖水的底座抬起时模样。
孱弱的躯体呼吸短促且深大,像被抛上岸的活鱼,试图通过高频摆动气体交换器官来滤得更多的氧气,并最终发现于事无补。
空气中可供维系生存的成分在降低,被由大量气泡包裹着浮出水面的气体稀释。
它似乎很淡,但刺激性不输任何东西,在口鼻黏膜和脑膜上激烈燃烧。是那种将厉声尖叫密封在闭塞支气管中,发酵过熟后的可怕风味——腐败、窒息、极端。
光芒把毫无血色的脸抹上宫廷丑角般的滑稽惨白,嘴唇却深得发紫。
雾气在发亮,使光芒能绕过障碍的阻挡,无角度限制地在其中传播,翻过船舷、钻入船腹,爬进收缩震颤的瞳孔。
随气味和光线抵达的,是一千一万个声音,或咆哮或低语,用不同的声线、不同的言语表达着相同的含义,寻觅能理解它们的思维。
水面脓肿似地隆起、坠落,破溃为高过头顶的浑浊波涛,横扫而来。
灰黄水幕后,是节节拔起的棱柱高墙,缝隙间填充着嘶鸣的生物质。那些曾居住在湖岛建筑中的东西,如今被塑造为最高效形态,以超过材质极限的力量将这些由天体遗骸筑成的巨柱从湖底抬起。
光是这个缓慢的运动,便使不堪承受的生物质持续崩溃,从黏附的石柱上剥脱,又被漂浮的滤食结构捕获、无障碍地重新融入其中。
新鲜空气被吸入比管风琴更长、更复杂的腔道中,发出悠长仿佛鲸鸣的声浪。
声浪后发先至,畅通无阻地从身体中穿过,拉扯着脏器随其频率振动,几欲脱离包膜系带的控制加入其中。
感知较为敏锐的人或许会察觉一丝隐秘的愁绪,近似远行时回望身后渐远的故土,对陌生环境的排斥涌上心头,但立刻被激烈的生理不适淹没了。
而在短暂接触中,精神感官在“湖床”中触及了与自身性质类似的东西。
极巨大的体量和接近深层的惨淡色调使它能真切地被轻易发觉。
但不同于菌灵和样本精神体那样初具雏形的状态,“它”、或者说“它们”的状态极为成熟,与正被拉入深层的人类别无二致,形态却杂乱无章,像被揉在一起又无法完全融合的泥塑,堆积成了造型怪诞的黏土丘陵。
纯粹压抑的痛苦在其中流淌,将庞大的体量和质量调动起来,激活天体残骸所筑柱体中携带的本能,往其来源靠拢。
精神感官所认知的世界像迅速老化的墙皮般晦暗,“色彩”在流失,朝着几乎一致、但底色单调匮乏的环境靠拢,两个异色的图层被捏到一起、不太均匀地互相融合掺杂。
但还不够,体量是优势也是累赘,凭这些始终无法突破最后的阈值、彻底冲垮层面间的壁垒。
所以它依旧困顿于此,持续着永无止尽的痛苦挣扎与尝试,对回归深层的本能渴望与痛苦已经纠结成了一种近乎实质性的概念,在这个庞大至极的精神体中滚沸,并传达至作为构造主体的月骸上。
最终,在不同深度间穿梭的权限,以被扭曲的尖锐形式表现出来。
肉眼可见的细长裂隙放射而出,如透明长须鞭笞空间,汹涌水流从中迸射而出,夹杂着被切断的荧光组织。
能看到裂隙那一边游动的大量发光生物,主动地向这条死亡之线撞来,多数被分割解离,极少数从裂隙较宽处以舍弃大部分身体为代价,随水流进入现世,但也难逃成为湖床新成分的结局。
对总体来说微不足道的生物质补充无法缓和它的痛苦,它仍在沸腾,寻找着宣泄口。
意识到它存在时,反向的关注也同时建立了。
概念性的痛苦顺着建立的联系涌来,投射入每个对其产生认知的意识中,传导入新的介质。
理解得越深刻、越充分,联系就越是稳固宽阔,传导越是高效。
一种更高级的信息交流方式。
狰狞神色占据了每个人的每一条面部肌肉,那是无法摆脱的痛苦认知。
克拉夫特极快地收缩精神感官、闭上眼睛,像摸到了熊熊燃烧的火炭,高温瞬间就由接触面导入,烙下抹不去的痕迹。
一份特殊的痛苦刻录在了精神体中。
漫长到像是永恒的几秒后,活动掀起的巨浪终于抵达了。
船只被高高抛起,旋转颠簸着被推远。这是一种幸运,他们不用再沐浴在避无可避的极端负面感受中,也远离了正被切割的空间。
固定在船上的木桶起到了重要作用,勉强维持浮力,让灌满水的船只还能勉力维持,带着乘客卷入未知。
混乱中,他们只记得抓住身边最近的固定绳,换气、然后屏住呼吸,被一个又一个浪头摁回水里。
泥沙合流的水体里完全睁不开眼睛,但能感受他们正在远离光源和声源,被向外扩散的波浪重新送入黑暗中。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风浪稍平息些,他们已经完全无法辨认方向,连克拉夫特也无法在天旋地转中获得一点位置信息。
那些巨大的轮廓似乎已经转到了另一面,乍看线条有些印象,仔细跟记忆中比对就会意识到位置和形态截然不同,找不到合适的参照物。
环顾周围,出发前寄予希望的灯塔没能创造奇迹。或许他们被卷到了湖泊更深处,远远超出引导可及范围。
船上的东西全湿透了,腰以下部分浸泡在水里。没有完全固定的补给、器械都留给了湖水,剩下的也大多泡了好些时间,这种情况不用指望一层皮纸能起到密封袋作用。
最让人额头冒汗的是那把弩。冲击到来时,失去意识控制的手指扣下了击发扳机,箭矢直接打穿叠放的两层包裹,钉进船底,半根没入其中。
燃料丢失过半,装油罐的网袋之一被晃了出去,与船身撞击,现在里面碎得不成样子。
火把束,或者现在应该叫成堆湿木棍,利用价值存疑。油灯倒是还有备用的,问题在于如何重新引火。
他们迷失在了这片黑暗水域,补给告急,精神和躯体饱受折磨。
更糟糕的还不止于此,队伍里一直以来的“先知”角色看起来状态比其他人都差。
痛苦好像没有随时间和距离的拉长在他身上减弱,相反的,他的状况像被空气活埋了,试图从环境中攫取什么赖以维系生存的东西,但一无所获。
第316章 伤痕
非要找个词来形容的话,克拉夫特感觉自己正在经历严重的……幻肢痛。
他从上到下依次活动了一遍,脊柱、手臂、腿部、掌指,只有颠簸造成的小范围擦伤磕碰,都局限于表层,没发现缺点什么。
疼痛的是其它东西。
自我认知中出现了大量的多余部分,多出的“肢体”正往意识递送占据整个思维的负面感受。
那是一种极端的痛苦,像是手足在极小的空间里被折叠起来,无法伸展,血运不畅的组织先是酸胀、继而刺痛,最后发展至坏死,但其中的神经却没有死去,仍忠实传递着紧缩佝偻的疼痛,连疼痛本身都陷入无尽无尽、没有终点的腐坏。
它并非虚构,而是一种实际存在的东西,沉重地挤压着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