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年没见过他了,不过我肯定当年不是这么学的。”
“这是个类比,仅供帮助理解。你不可能让天生的盲人理解光明,我也没法确切地使人理解一种脱离常规认知的体验。”
格林试图寻找描述中的特殊体验,除了心有余悸的痛苦外一无所获。
他用指节抵住头颅两侧,感觉有水通过耳洞灌了进去,摇晃发胀,“听起来你思维还挺清晰,这很好,请务必保持下去。”
修士们继续着未尽的工作。刚遭遇的袭击让他们有意控制了动静,但没有太过紧绷,还稍放松了些。
猜忌和平解决意味着队伍里多了份全新力量,必须承认这带来了不错的安全感,在教授突然出现什么精神问题前,应该不用担心怎么对付湖里的零散特色水产。
他们做了体力允许下最好的工作,重新排空船腹、倒空再利用进水木桶、清点目前物资,然后得出一个可喜结论:虽然大部分都是湿的,但剩下的东西不少。
靠着火石、燃油,以及因为包得特别严实保存下来少量的布片、垫料干草,明火在一块小金属盾临时充当的盆里燃起。
光和热回到了这里,尽管不多。
逐渐回温解冻的大脑开始思考起目前局面。
他们姑且可以把这里的本土或者入侵水生物种放在一边,面对更实际的问题:该往哪走?
失去有效参照物的船只压根找不到返回方向,比被风暴抛到航线外的海船还麻烦。海船还能靠着星象判断方位,而他们头顶只有漆黑一片。
摆在面前的似乎就只剩两个选择,要么随便找个方向,把命运交给天父无形的大手;要么找个湖心岛停靠等待救援。
非要选的话,多数人倾向于前者。
于理,指望救援能在湖里找到他们不太现实;于情,没人喜欢另一支队伍的“西奥多”神父,哪怕嘴上说同心协力的格林也心怀芥蒂。
克拉夫特打定主意离那位“西奥多”远点,能让格林都不太忍得了的人,多半有什么严重道德或行事方式缺陷,更可能两者兼具。
所以就这就不再是一个选择题了。
靠抛箭矢随机决定方向,开始了漫无目的地划行。
船只被抛出太远,巨浪中恍惚一会的时间就抵得上划行数十分钟。
具体位置无法判断,不过根据失去意识前的印象猜测,现在可能是进入了水域更深处。
观察角度变换也只是让人再次确认了周围不存在之前的参照物。
由于只能依靠远处巨柱轮廓为参照,他们划了好一会才发现方向始终与预期有异。湖不像表面那么平静,水面下涌动着尚未平息的暗流,将船只不断带离航向,并让任何试图纠正的行动都得付出双倍的努力。
这个发现让队伍暂时放弃了无谓的尝试,选择保存能量,把掌控权交给湖本身。
当确定目前努力没有什么意义后,心态反而变得平和起来,队伍成员围坐在圆盾盛放的火焰旁,烘烤分享食物。
这些实心小麦粉烤制品疑似是这里防水效果最佳的材料,烘干表面后掰开,里头还是干燥的,配合被油膜保护了的腌制风干肉类食用,堪称当今食品安全巅峰之作。
味道不甚理想,饱腹感和能量补充方面可以给到满分。
不建议纠结亚硝酸盐问题,那至少比食物内部出现霉斑好太多了。
食物还算充足,节省状况下能支撑的时间能以天计,手掌大的面饼塞进胃里,不说热量是否足够,至少消化道在数小时内是不会想再接受任何外来物了。有的东西难吃自有其道理在。
水流接手了控制权,或许决定他们去向的不是天父,而是湖的意志。
尽管无法准确判断,但移动速度竟然不输主动划船时,船只没在原地打转,而是被裹挟着漂流,仿佛水中存在着隐匿的预设道路。
地底无法估算时间,就在他们完成进食休整的时间里,克拉夫特体感上的速度似乎又稍快了些。
方向不明朗,进行方向是变幻的弧线,频繁的轻微晃动意味着运行并不平滑,体感中的水下呈现一派紊乱复杂画面,急促快速和沉重缓慢互相交错、碰撞,形成难以计数的涡旋乱流,却又存在着导向。
他们从又一座支撑着地底世界的巨柱边经过,这宏伟奇观的脚下也散碎着先前见过的那种建筑群,更为庞大密集,像被镰刀收割的麦田,在半空中突兀地终止,断点接续成一道平滑的切面。
切面朝着巨柱延展,留下绕柱体半周才完整看清头尾的伤痕,岩层的应力在此释放,崩裂挤压形成獠牙般形态,很令人不安的错位让整个结构视觉上不再结实可靠,有种随时会连着上方穹顶坍塌的脆弱感。
不久前经历的湖床活动跟这里的痕迹相比,确实顶多算是睡梦中换气。彻底苏醒时,释放的痛苦足以对看似稳固、实则危若累卵的地质结构产生不可逆损伤。
这种力量面前,实在无法想象几个人类能起到什么作用,即便其中有的个体窃取了伟力的些许皮毛,也不存在意义。
他们只是随水漂流着,凝望着巨柱再次在身后隐入雾气、变成缺乏细节的轮廓。那道慑人伤痕散发的恐惧,在它消失于视野后,仍使身体微微战栗。
这绝不是在返回路上,而是在顺着漩涡被卷向中心。
浮现的集簇棱柱状礁石证明了这点,暗流将船只在此撂下,汇入前方水况不明的险滩。
水面有微弱的闪烁,却不随之流动,钉在起伏的浪头间。直觉驱使着克拉夫特抬头,高远穹顶上镶嵌的点点星光映入深湖和眼中。
第319章 船
格林可以肯定克拉夫特没说实话,至少没说全。
不需要什么证据,只要跟这类人打交道久了都会得出相似结论:一群伪装得很好的异类,人生最大乐趣就是对某些禁忌寻根究底,而且越是别人不愿、少有涉足的地方,他们越喜欢。
对这些人而言,甚至不需要从中获益,就单纯视答案、乃至钻研的过程为奖励。
如果他们偶尔愿意透露点关于手头研究的内容,那只说明真正的进度至少已经超出了一步或者两步。
就像有观点认为《人体结构》一书肯定存在未正式出版部分,能给作者判刑的那种。
同理,克拉夫特也属于这类人。虽然有段时间,格林曾觉得这位教授和那位教授间存在差别,但随着了解加深,看法后来还是被修正了:一个“社会认同感比较强、道德水准比较高的莫里森”。
这家伙不可能是第一次使用“法术”。
可以拿多年的经验担保,绝对不是。实际上他早该有所察觉,第一次见面那次黑暗中的冲突,后来陵墓迷宫里被追逐时的表现。
脱离了夜视、直觉之类的概念,更像有另一只眼睛,挂在“上面”,从不被黑暗、墙壁之类障碍遮挡的角度俯视观察。
那种观察,想来简直有点毛骨悚然。
当然,那时他并不这么觉得。总有些人,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和别人有所不同,更深刻些,但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也是他愿意与之合作的原因,跟有道德底线的“常人”合作总是不错的,不管对方是否信仰天父,都有着相似观点、容易达成一致。
可这地方不一样,他觉得这地方是活着的,一个人走进它石质的腔道和流动的消化液中,表皮被消化,内在之物一些暴露出来,一些被激化或改变,最终走出来的东西令人陌生,而他们都认为自己还是自己。
克拉夫特,这位教授没有对神灵的信仰可供颠覆,没有对谁的忠诚可供背叛,没有偏执的观念可供动摇。他灵活机变,见证、理解,表现出相当的习惯。
并且越来越习惯。
这正是格林担心的。船才会在风浪中倾覆,礁石不会,因为它本身就深伫水中。
如果之前尚属可接受范畴,那要怎么看待这位刚在所有人面前把出现在噩梦里都太过了的东西剖成两半。
对视时格林找不到一丝的惊讶,大概可以猜到对方是怎么想的:观察、理解,而后应用,这有什么问题吗?
起初这很像典型的学者式谬误,把理论上的东西带到实际。
但他甚至无法确切描述自己理解了什么,却肯定那种理解使一切变得可靠。
在他的思维里,前因后果都很明显,只不过无法与周围这些普通人、这些教会死脑筋讲明白罢了;在他的手里,撕开一道“线”就跟另一种挥剑那么正常。
格林毛骨悚然。
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湖把一只从思维到力量都在趋近那些生物的“人”送到了船上。
“你一直在看上面。”
船只驶进礁石群间,和之前登陆时不太一样,这片地方不是围绕巨柱的浅水区,岩石的形态也有所不同,呈向外圈倾斜的状态,也更高大嶙峋,骨刺般地穿破水面。
湍急湖水围绕着它们穿插、碰撞,拍打牵扯着船身。恢复体力的修士们同时支起四把桨,与把他们甩向岩石凸起的力量对抗。
这里水位不深,但很急,可以看到水底大小沟壑、洞口间气泡显出的旋流和虹吸,下面似乎不是一整块,堆积着大量碎岩。
相比颠簸严重的船身,克拉夫特明显对上方更关注些,听到问话才收回视线,“是的,我在看那些‘星星’。”
“有什么特别的吗?”瓦丁修士有些好奇,或者说是对克拉夫特整个人都很好奇。
抱着“既然格林都没说什么,那问题估计不大”的想法,他主动与克拉夫特攀谈起来。
事实上他不太明白为啥搭档好像想明白了什么,突然沉默寡言起来,至少自己对那种奇异的力量还蛮感兴趣的,即使不那么符合教义。
不论以后是敌是友,趁着关系还好套套近乎总是没错。
“看起来很远。”
“没你想象得远。只要‘星星’愿意,它们三个呼吸内就能落到我们头上。”克拉夫特换了个位置,靠近更容易方便观察的船舷,用粗绳在手上绕了两圈,防止被甩出去,“但还好,目前没有观察到它们会动。”
“少说两句吧,我们准备上岸.”格林总觉得每句话都像不祥的预言。
水下的石块很快上升到了接近水面高度,含糊的箭头刮蹭硬表面响动,那半根插在船底的箭杆颤动了一下,传递出一声折断脆响。
船底在重复吸吮、涌出水流的石滩搁浅,像停在了堵塞的气孔上。
向外倾斜的陡峭岩簇林立,表面有些规整的龛样凹陷,显然是人工痕迹,无从得知里面曾放过什么,大概是被涨落的湖水掏空了。
克拉夫特有点虚弱地跨出船只,在石滩上绊了一跤,双手着地。水从石缝间涌出,舔舐指缝、漫过手背,反握住手掌,皮肤尝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一块“碎石”浮起,朝着擦伤渗血的手掌靠近,在满地同类中它几乎没被注意到。
只是几乎。克拉夫特立刻翻身躲开,拽起剑鞘把它打出几步远,被敲开的石皮下,露出晦暗惨白颜色。
做出下一步动作前,那东西就用下方的软体翻开碎石,钻进了石滩更深处。
像是受到惊吓,窸窣的细碎声响后,几块类似的“碎石”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不得不说,这地方生态还挺好的。”缓和气氛的冷笑话不太成功,天知道石滩上还潜伏了多少只敦灵特色水蜗牛。
“好消息是我们肯定来对地方了,小心点吧。”
这些危险的小东西没融入湖床,而是群聚于此,不会是没原因的。
“介意我待会取点样本回去吗?上次那两只可能不够了。”
“只要能回得去,你凑一缸都行。”格林机警地观察四周,寻找雾中是否还藏匿了其它更大的玩意,经验上它们总不会互相离得太远。
他们沿岸走了一段,边走边用剑鞘敲击地面,像山里的猎人用手杖提前惊走冬眠的蛇那样。
没有发现比人更大、会动的东西存在。但在目之所及尽头,滨水的礁石下,似乎有什么长条状、流线形轮廓的东西,一头躺在水里,另一头在粗暴的靠岸过程中撞碎在礁石上
【一条船】
第320章 骨刺
克拉夫特亲眼看到瓦丁的脸上显出一连串不易察觉的复杂矛盾表情:对局势恶化的紧张、礼节性的哀悼、对自身状况的联想,以及一点无法避免的幸灾乐祸。
随着距离靠近,这些表情都被压平消失了,疑惑和戒备取而代之。
那艘船看起来躺在那很久了,久到被潮湿恶心的黑色霉斑吞没,看不出原本颜色。
一条死蛇似的系绳将其栓在礁石凸起处,结快被磨断了,只剩几缕纤维维系着弃船不被涨落的水流带走。
并不是与他们相同样式的船只,也没有固定浮桶,只是种特姆河上常见的平底小船,在风平浪静时作摆渡或载货用,用料一般、很容易倾覆。
有教会之外的人更早抵达此地,大致数周到两个月内。
船里缺乏可证明身份的物品,只有船身上啮咬、撕裂样的深痕,说明了路途中经历了什么。
船内部额外加固了木板,但这不妨碍袭击他们的东西硬掰走了一大块舷板,并在船底凿出了几个边缘狰狞粗糙的大洞,这可能就是上岸时慌不择路的原因。
那批人都从袭击中活了下来,并抵达了这里。
“那帮异教徒。”没有别的可怀疑对象,但格林神父很难想象要怎么在大厅坍塌前下来,还带了一条船。
“希望他们已经溺毙在自己的疯狂举动里。”而不是还以某种形式在这里活着,那意味着事情会麻烦很多。
尽管很不情愿,格林还是务实地向克拉夫特投去询问目光,后者拄着剑支撑一半身体,点头表示状态勉强说得过去,必要时可以动用非常规手段解决非常规麻烦。
神父停下脚步片刻,朝这边走来,“先贤也曾与手握石中之剑的王者结盟,王国因此得沐荣光,可见剑不因出处有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