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它死了?”
“大概是吧。”克拉夫特退后观察了一会,感觉到这东西的精神体正在迅速衰落,短短几个呼吸内就彻底消失在感知中。
他回到尸体旁,费劲拔出被板状异化肋骨咬住的长剑,换了个角度重新刺入,确保藏在胸腔里疑似新中枢系统的结构被彻底切断。
就理性而言,他不觉得这东西还有半点反击可能。
心肌钠钾泵的过度激活应该会导致细胞内高钾低钠,引起一系列诸如兴奋性消失、异位起搏、传导阻滞、心房颤动、心室颤动之类让心电图室和心内科抓秃头皮的棘手情况。
而如果是钙紊乱,情况则更糟,很难想象什么肌肉能在钙浓度异常的情况下运行。结果同样是停摆。
双循环系统从根源上作废,更不用提其它组织中可能会出现的问题了。
不过感性上,再精细的理论分析都不如多插两剑让人来得安心。
他迫不及待地切断精神感官,放任拥挤压迫而来的世界吞没意识。
第326章 撞击点
早些年,老伍德还没对回味年轻岁月感到厌烦那会,经常提到战况惨烈时,夜间甚至枕着旁边的死者入眠的经历,第二天早上醒来就见到一张惨白僵硬的脸。
亲历者绘声绘色地用阴森语气描述那种场景,兴之所至还会提起关于哪部分靠着不会落枕的宝贵经验,完全意识不到这种内容作为儿童启蒙故事是否合适。
祖父故事集锦一度成为了克拉夫特和莱恩表哥的童年阴影,以至于每天熄灯后都要把枕头丢出床铺才能入睡。
但从长远来看,这种脱敏疗法还是大有裨益的,至少降低了克拉夫特醒来看到几张扭曲无瞳面孔时的心脏负荷。
“天父啊,你们为什么不把这玩意搬远点?”
“事实上我们本来准备烧掉它。”格林靠坐在石墙下,一小捧干燥处的明火照亮了他们刚才的成果,以及挤在周围取暖的修士,“考虑到燃料余量,我觉得还是留到更重要的地方比较好。”
“还有多少?”
“瓦丁留了四罐,我的杂物都丢掉了。”格林神父的目光扫过其余两名修士,他们惊魂未定,有些羞愧地低下头,“他们还带着一些,但不多。”
客观上来说,克拉夫特觉得他们没必要为此羞愧,在那种情况下还能维持保存部分补给的理智,已经证明了值得称道的勇气和素养。
他是羡慕格林的。一批身体素质达标、心理相对稳定、愿意服从指挥,还有受教育背景的人才,几乎是任何机构梦寐以求的基础。
“其他人呢?”
“走散了,我离得不远,是听见声音后找来的。”瓦丁修士往火里添了半根折断的火把柄,“说实话我都已经想好自己葬礼会有什么人到场了,没想到你们就那么快……解决了?”
看得出来这一切发生得很快,他瞟向骇人的完美生物,寻找那种“法术”特征性的平滑横断切口,但只看到了几处很深的穿刺伤。
它好像不是被先前见识到的手段杀死的,但瓦丁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要怎么近身杀死这东西。
即便它愿意下来与猎物近身搏斗,这样的体型也不是能轻易用剑战胜的。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神父的副手相当好奇,不过对格林的了解让他从老搭档的缄默中看出了一些信息,明智地选择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所以这是什么,敦灵下水道特色大蜘蛛吗?”他用自己所剩无几的冷笑话天赋即兴发挥了一下。
效果显然不是很好,没人被逗乐。他们在这头怪物胸腹部嵌套融合的面孔间窥见了不太好的答案。
甚至刚醒来的克拉夫特也盯着这团由不同五官特征混合成的另类马赛克,从中看出了些东西。
瓦丁疑惑于为什么教授也认识审判庭的老熟人,但随即想到了原因,“你也觉得眼熟?也对,你肯定见过他的画像。”
“你是说莫里森?”克拉夫特的确从中认出了部分元素,不止来自于敦灵医学院画廊中最新的那幅画像,还有王国北方冰港偏远医学院的记忆,尽管已经不太好辨认。
他肯定了关于这东西身份的猜想:“是的,我想这就是他了,但不止是他。”
“希望他在地狱火焰里为所作所为忏悔,但我很怀疑下面有没有魔鬼会收下这种东西。”瓦丁嫌恶地挪开视线,盯着这东西久了总有种令人恶心的吸引感,就像看着漩涡,会被拉入其中成为扭曲的一部分。
神父的余光一直在克拉夫特身上徘徊,似乎要从中看出这位年轻教授对此的态度,又像在确认醒来的是否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
“可悲的家伙。”他评价道,没有咬牙切齿,甚至没有太多感情在内,好像那些东西都在漫长可怖的黑暗中耗竭了,“死在那场大火里也比这好上一万倍。”
“确实,一个可悲的家伙。”克拉夫特出人意料地表示同意,“他本可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救很多人。”
“他背叛了天职,背叛了誓言和原则,背叛了自己的前半生的追求,被凌驾于道德伦理之上的盲目追求掏空了内在。”
深层的低语从心灵的空隙钻入,由内而外地杀死了一位毕生致力于医学研究的教授,用偏执和渴求塑造出了另一种东西,就像月骸用人类的躯体塑造成的这个怪物。
这是悲哀的,莫里森教授的确死了,一种彻底的死亡。
“但唯独有一件事我羡慕他。”
“什么?”火堆对面,神父不着痕迹地坐正,调整位置。
“他有一位很出色的弟子。”克拉夫特摇晃着站起来,手扶岩壁站稳,“我不是指学术上,当然,那位弟子的学术成就也不差。”
“他的弟子有独立做出正确选择的能力,即使在绝对权威的错误中,也会尝试去纠正。若非如此,我们的进度会被延缓无数倍。”
“有这样的弟子是一种幸运,我希望我的弟子将来也能做到。”
“你觉得你有一天会犯错?”格林确认了自己面对的人是清醒的,但话语中的某种可能,让他感觉不是很好。
像是在极度的安静中,听到薄壳脆裂的声音,新的裂纹与陈旧开裂交织成网纹,仅被一层卵膜维系着连续性,随内部事物的活动起伏。
“谁知道呢?人都会犯错,哪怕圣徒都会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克拉夫特活动着关节,让湿冷生锈的身体重新运转起来,“这不是一个可能,是迟早的事,无非大小罢了。”
克拉夫特犹豫着从身上保护最好的包裹里取出长镊和两个小瓶,用长剑撑开穿刺创口,探进深处撕下几片组织丢进瓶里密封存放。
这行为让格林眼角抽了抽,欲言又止。
“走吧,看着这些脸让我不太舒服。”他见过太多被深层扭曲的脸了,不乏更为怪异反常的,但第一次见到人际关系中的又是另一种体验。
那种感觉像深夜醒来时,看到落地镜中的自己,无缘无故的惶恐袭上心头
有人说,人会在别人身上看到自身,或许就是这样。
克拉夫特伸手把格林从地上拉起来,结束了小憩,他已经在这呆够了。
队伍留下燃烧的火团,往更深处前进。
越过某个界限后,那些层叠的石墙开始逐渐变得低矮,地面铺垫的碎石似乎也在变得稀薄,直到露出被它们掩埋的事物。
那是一片不见尽头的苍白晦暗色泽,在脚下连绵延伸,无光的黑色错杂熔融其中,与之沁渍嵌合,像相互纠缠啮咬、不分彼此的蛇群。
第327章 “扳机”
有些事物天然具有神圣性,正如至高意志化身所为,分出身躯作麦饼、血液作醇酒,永远地将饥渴从得此恩赐者身上驱离。超自然的力量就这样随物质进入凡俗血肉中。
而他们就站在一块这样的躯体上,无论教会愿不愿意承认它的神圣性。
仿佛走入一场极盛大辉煌晚宴的遗迹中,在早早预留好的席位落座,崭新如初、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食物酒水摆满长桌,挂网落灰,而主人与其它宾客已散去多时。
神明曾在此将自己的躯体与权能分予众人。
“这……”修士们无不瞠目结舌,突如其来的震撼使大脑停摆,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那些仅仅少许就能制造一批异教、一座王国的东西,连施舍或恶意都算不上,只不过是此处剥脱的微末表皮,盘中落下的些许面包屑。
凝固的黑色在地面游走,像桌布上打翻的汤汁,肆意横流后干涸。
两者结合紧密,仿佛天生一体。
很难将其与一些危险的裂痕区分,毕竟它们都由无底的黑暗构成,光线进入后不复归还。
他们还注意到了一些人工痕迹,似乎是那些外围岩簇上壁龛的放大版,整块地将地面镂空,深蛀入被黑色纹理包裹的惨白中,容易联想到没有封土的墓穴。
绕过这些东西时,有人好奇地放低火把,照向坑洞内。
这些形状规则的陷坑普遍都有两到三人高,是掉下去后绝对无法爬出来的深度,甚至底部还略大于开口,光滑的侧壁没有着力点,像是防止什么东西爬出来,又像期待着什么酝酿诞生。
光线勉强能穿过灌满其中的清澈水体,带来些许底部的景象。
半石化的骨殖样物质与岩石融为一体,类似于某些偶尔能在开采石灰岩时发掘到、被称为“神创造生物所用模具”的东西,但远没有那些只能勉强辨认生物轮廓的岩层古老。
可以看出部分能找到原型的部件,以怪异而合理的方式拼接。有了之前所见,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觉得那是几具不同骸骨的混合了。
软组织痕迹仍有留存,质感类似于某些过度严重的病理钙化灶,有机成分逐步地被无机物替代,萎缩硬结成具有生命特征的活体雕塑。
惨白的石质完全渗入了这些骨殖,渗入膨胀的颅骨,渗入新生的脊椎,渗入链状连接的长骨和附着其上的复杂干瘪组织,将向新形态转化中的人体凝固为化石标本。
它们几乎重获新生了,但周围有二次熔融痕迹的黑盐说明了它们没有成功的原因——深层力量活动,会诱使黑盐暂时转化为具有强抑制作用的液体。
这些东西如饥似渴地汲取更多的月骸成分,直到自身大部分被石质取代,也无法克服那种极强抑制力的束缚,最终失去所有活性,成为岩石上的浮雕。
抑或这就是目的?他们试图通过这种方式,逐步熔化分离纠缠的两种物质?
真是如此的话,那这种行为的仪式性远大于实际意义,杯水车薪都没法形容。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孜孜不倦地将亡者带到这里,一代又一代,越往内的墓葬规模越大,底部堆积累叠的石化骨殖结合成见所未见的庞大个体,腕足攀上坑洞边沿,未蜕化的分趾仿佛蚰蜒的足抓入地面。
熔化再凝固的黑色将其包裹,越巨大的个体周围的这种现象越明显。
让人不安的是,那些重新凝聚的黑色物质,似乎不足以填满流空的裂隙。
总有一天,这块巨大的天体残骸将洗褪异己杂质、摆脱桎梏,无非那一天会来得很晚。
它不在乎早晚,时间站在它的一边,那些试图从这里获得什么的人,终究会在经历对它而言微不足道的生命后,将精神和躯体献上,成为铸造神殿的又一颗石子。
克拉夫特多少意识到了通往此处的下水道几乎完全被封死的原因,有人尝试过减慢地下湖通过水道系统获得来自地表养分的速度。
但将新祭品带到此处的从不是水流,而是无穷无尽的探究目光,穿过被刻意混淆抹去的神话故事,窥视此处秘密。
一个族群失败了,总会有另一个族群到来。
“我不明白有什么意义。”即使最乐观的修士也感到了一丝绝望,支撑残余队伍继续走下去的东西,似乎仅剩下抵达某个不知是否存在的终点的执念。
了解更多毫无益处,只是再一次提醒了这种力量必然的胜利。
“至少我们可能有机会把糟糕结局往后推延些。”克拉夫特趁中途休息,悄悄撬下了又一片石化组织碎片。
他的行为没有再引起反对,这种行为反而起到了点安抚作用,给予一种他们还有机会带着这里的秘密和小纪念品回去的暗示。
“不觉得没道理吗?凭什么这群异教一下来,整个敦灵地下就闹翻了天。”
“包括刚才那家伙,尽管他手段确实很出乎意料,也不该有那么大的脸面让安安静静躺了几百年的整个湖床活跃起来——体量上就说不通。”
“所以肯定有个关键点,就像……”
教授思考片刻,寻找比较好理解的用语,“就像弩炮的扳机装置。射手并没有力气把比长矛还重的巨箭射过城墙,他只是懂得使用那架大型工具,把本就积蓄在里面的力量释放出来。”
“所以你觉得我们会找到一个‘扳机’?”这个想法令人振奋,虽然还不确定真实性,也不知道如何使用,至少他们现在所做的并非毫无意义。
“或许,那个体量大到能影响整片湖的东西就在我们脚下,我觉得应该有这么个扳机,让它暂时发挥效果,或许是什么放大版‘法术’之类。”克拉夫特解释道,他也想不出别的解释了。
“那个扳机最好真的存在,而且不是什么见鬼的一次性用品,或者机制过于复杂。”
“如果不是你想的那样呢?”
“那就划船打道回府,祈祷能靠我们勤劳的双手和天父赐福,划回出发点,然后在这个城市彻底完蛋前,能跑多远跑多远。”
没人再提问,或许是在默默祈祷。
祈祷在不久之后就收到了效果,大概是天父总算找到个口子,把手伸进这个被遗忘的角落。
他们止步于格外眼熟的结构前,地面阶梯式地下沉,浮雕状的石化组织装点着每一个几何平面。
尽管已经见够了此类扭曲事物,但目睹眼前场景还是不免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不适。
这些“浮雕”好像还没有完全死去,它们以微弱的幅度抽动收缩着,挤出不见反光的深黑色液体。
“哦,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