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 第167节

  意识尽其所能将它控制在精神体外围一小部分中,那是远比最浓的酸液、最致命的毒素更可怕的东西。

  现实在它的沁渍下微微起皱,在某些方面变得朦胧晦涩、与常理相悖。

  它是侵入现实的病原,只待与目标接触,就会发挥针对性作用,将生理规律向特定方向扭曲。

  没有鲜活的躯体会希望碰到这东西的,即便对其效果有所怀疑,克拉夫特也不希望亲身尝试。

  现在需要的是一个机会,他得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再次接触那个精神体,最好是突袭式的主动接触,在对方缺乏准备的情况下将这段波动“咒语”投入其中,像每一支背后射出的致命冷箭那样。

  但对于身处机动性和信息劣势的一方来说,这太困难了。

  他得消耗大量时间在这座迷宫里摸索周旋,才会有一个缺乏主动权的反击时机。

  无论是躯体和精神的状态,都在说明时间不算宽裕。维持“咒语”的同时还要兼顾其它事,难度不亚于跑完一千米的体测后边做手术边吹口琴,而他在音乐和节拍方面的天赋一向不好。

  【得有人帮一把】

  几乎就在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他注意了一个不远的金属敲击声。

  那是有人在岩石间移动,腰间悬挂的武器不时与石壁碰撞发出的噪音,突兀得如同一枚在街道上跳跃的金币,每只听到的耳朵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包括克拉夫特。

  他及时捕捉到了这个信号,并与发出者达成了无需沟通的共识。

  只有一个人会在这种情况下,有勇气和思考能力做出这样的行为,完成承诺中应做的那部分,并且不在乎另一方是否能读懂、配合。

  坚定的意志只做自己认为最合理的事,不会被其它所干扰。

  “说真的,必须承认有时教会的水准远高于平均线。”克拉夫特动起来,用刚积蓄的体力向金属声靠拢。

  哪怕是以往最荒诞滑稽的梦里,也很难梦到这样的事:医学院教授和审判庭神父间的完美配合。

  躯干弓起,尽量让自己藏在能被岩壁倾角遮蔽的地方,控制着步伐速度,像大型猫科动物恰到好处地将脚掌放在最安静刁钻的落点。

  没有披挂盔甲的优势显现出来,只要他希望,他就可以成为一片无声的阴影。

  叮当作响的金属声断断续续,成为岩石波涛中时隐时现的灯塔光芒,为盲目逡巡的意识提供了选择,漩涡般难以拒绝的吸引力。

  这无关智力或逻辑,只要面前有唯一一个按钮,人就会拍下去,哪怕并不知道结果。

  运动和选择是生命的本能,或许只有死亡才能让他们拒绝这种本能。

  精神体抚过错综复杂的甬道,它们层层包裹、以漫长的弧度螺旋盘绕,头顶的黑暗也随着移动卷曲旋转,使人产生在指纹中行走的错觉,有某种宏大遥远意志,俯视着指尖渺小事物的竭力表演。

  对重力的感知在减退,连带着上下方位都变得界限不清,脚似乎不是自己的,提线木偶式地蹲踞移动。

  他不确定这是不是过度疲惫造成的,一切都在远去,像在清澈的水中下沉,精神触觉之外的感官都变得模糊,柔和的黑暗从背后拥来,捂住双耳,清脆金属碰撞声被面团似的糅成粗钝含混的调子。

  气管里的烧灼疼痛转化为厚重的麻木,隔绝了气体出入带来的流动感,要不是胸膛仍在起伏,意识甚至没法确定自己还在呼吸。

  而精神体恰好相反,它舒展张开,容纳着那段危险波动的同时往外摸索。

  格林出现在感知中,在用剑鞘头部的金属包片敲打着岩壁,口中喃喃着什么。

  应该是祷词,因为看口型毫无滞涩,就是那种演练了千百遍的熟练流畅,无须刻意背诵、呼吸般自然的东西。

  他的手臂在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与武器焊死的手掌骨节隆起,恐惧在紧绷的皮肤上流淌,从每一个角度的黑暗未知中袭来。

  克拉夫特知道他在哪,但他并不知道克拉夫特的位置,也无法确定计划是否还在实施。

  未知、扭曲、恐惧与死亡合成的高压,能将久经战阵的老兵变成瑟瑟发抖的鹌鹑,坚定的信徒转化为癫狂的异端,理智在这种力量面前脆弱无力,比蠹的木料还不堪一击。

  但绝非此人,绝非此刻。

  格林又往前迈了一步,这步让他完全进入了感知范围内,剑鞘又一次敲打岩壁,声音越过高墙。

  克拉夫特几乎觉得自己看到了空气振动挤压形成的音波,荡漾扩散。

  于是那东西来了。

  奔马践踏的声音,仿佛四门洞开,奇形异状的使者从中现身,带着死亡与终结的象征。

  它不加遮掩,也许是刚才这群凡人的脆弱与之前那群别无二致,给予了它足够的信心,毕竟伸出指头碾死几只小虫是不需要掩饰的。

  格林放缓脚步,在领口里了摸索了一会,寻找什么物件,但摸了个空,无奈摇头在胸前虚画圆环,拔剑立于地面。他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了。

  虚幻触感从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侵入精神体感知领域,波动在其中酝酿,蓄势待发。

  显然对方也察觉到了接触,稍稍停顿后当即转移目标,侵入感知领域,那股波动迅速编织成形。

  它晚了一步,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触碰的不是一潭静水,而是涌动着陌生暗流的险滩。

  还在犹豫应该是抽身还是抓住这次机会时,那股暗流缠上了“指尖”,纯粹清晰波动通过接触被完整地反向投射而来,墨滴般地晕染逼近。

  它是惊讶的,它应该惊讶,那是如此高深认知塑造的法术,远超于那些原始粗糙的使用,近乎对生命最深刻奥秘的揭示,会被时代认为是狂人妄想的非凡技艺。

  多少人深入了那么多,才从中窥见一斑。它宁可相信在精神体中的波动只是对方绝望下形似而无神的模仿,毕竟那种波动在接触到躯体时没有引起任何疼痛。

  所以它迟疑了一瞬。

  永远的一瞬间。

  奔马的飞驰践踏停住了,沉重坠地声前,克拉夫特听到了一声被中途掐断的嘶吼,相较那些东西,似乎更接近惊恐的人类。

第325章 教授

  克拉夫特飞快地从藏身处跃出,冲向那具沉重躯体坠地的位置。

  无从得知刚才的“咒语”制造了什么效果,不过可以确定,至少短时间内不用担心反击了。

  他突入那个精神体的领域,感受到它陷入了一种彻底的混乱,溺水般地盲目挥舞,像失去了牧者的羊群,仅由集体无意识维系着松散形态。

  虽然它依旧庞大得令人心生畏惧,是一头虚无中的无形巨兽,但支配它的险恶意志已经消失,因物质躯体的紊乱而溃散。

  即便如此,依然不能过早地草率判定其死亡。

  这是克拉夫特所知最危险的对手,在见到本体并补上绝对致命的宏观层面伤害前,高悬的心绝对无法放下。

  这么想的显然不止一个,叮当的金属碰撞声紧随其后,毫无保留地朝着相同方向前进,劫后余生的粗重喘息隔墙可闻。

  终于,他们在一条通道的彼端再次看到了对方,也看到了那个“东西”。

  ……

  ……

  意识在上升,抑或沉降,事实上你已经分不清两者的区别了。

  以往的方位概念早在很久前就变得扁平局促,和扁平化的往日记忆一样,逐渐淡去。这些概念当然还保存脑海里,只不过在堆积如山的新纸中,一张轻飘飘的旧稿是极少被注意到的。

  新的感官带来了新的方向,像泥泞中匍匐蠕动的蛞蝓发现了一条攀升的豌豆藤。

  尽管意识还不能完全理解那个维度,躯体和精神却已经能在那个不存在的方向上移动,无需肢体屈伸的移动。

  你姑且称之为“上浮”和“下沉”,你知道那其实跟上下没有半点关系,只是低级感官所创造的低级交流方式中天然缺乏合适指代方式,而你又不得不用这种交流方式向他们解释。

  其中艰难不必多说,无异于使盲人辨识色彩、聋人听懂音乐,信息在转达中就扭曲变形得面目全非,比最糟糕新手解剖的腐败遗体还不成形状。

  所幸你再也不用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可以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更重要的事情当中。

  学术研究。

  从记忆中的某个时间节点起,喷薄的灵感止不住地涌现,那面矗立不倒、无限高无限宽,拦住了十几代人的高墙,轻轻一推就崩溃垮塌。

  眼前豁然开朗,月光穿破名为蒙昧无知的迷雾,照亮了从未见过的景象。

  你俯视着曾困扰半生的谜题,就像俯视平摊的图纸。那些教会人士喜欢赋予其神圣性,称之为天父最杰出的作品,完美无缺的存在。

  而你知道,那潦草的设计导致了运行过程中千奇百怪的大小故障,时常出现无可逆转的连锁性错误,使之提前结束本应持续几十年的运行时间。

  简陋的囚笼将灵魂禁锢在狭窄牢房中,承受可怕的折磨。

  这种折磨将无穷尽地持续下去,随可悲族群繁衍,在一个又一个的个体上重演,直到一个又一个千年后有人彻底破解名为生命的无底谜题,抑或永远也没有机会。

  懂得越多,反而愈发明白,这不是通过以往那些孩童扮演游戏般的学术研究能解决的。孩童可以将虫子拆开一百一千次,但不会搞懂那东西究竟是如何运行的。

  个人生命历程在谜题面前不值一提,更不要说还有那些总是妨碍伟大事业的宗教人士。

  是的,那些人比你想象得聪明,他们花了点时间发现了你的假死。这不奇怪,你本来也没打算靠那几具临时找来的尸体糊弄多久。托教会禁令的福,能有来源已经很难,更别提找到体型性别恰好符合的了。

  倒是他们之后的敏锐让人略感意外。但也只是一点,回想起来或许是卡尔曼做了什么吧。你分别已久的弟子终究是在偏远之地消磨完了当年决心,丧失了为伟大福祉冒险的念头。

  当他拔出那柄黑石打磨而成的短刃试图阻止你时,说实话你挺惊讶的。不过很显然他并不能理解为什么你能看到背后的东西。

  既然他会那么做,在更早前就有别的想法也很正常,所幸现在你们间已经不会有第二个想法了。

  你不得不丢出了部分无关紧要的人,让他们去给循迹而来的追踪者制造点麻烦,反正那些仅仅窥见肤浅皮毛就忘乎所以的家伙还不如卡尔曼,至少后者明白你真正的事业是什么。

  事业。

  你咀嚼着这个词,品尝其中比深层更复杂的滋味。它贯穿了那个平凡之人一生,自牙牙学语至接过学院重担,再到与每位先辈一样止步于那面高墙前不得寸进。

  而现在,你已经迈出了正确方向上的第一步,将疾病这个概念彻底抹去的第一步。

  当然,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即使加上卡尔曼、加上了你所有的追随者、加上这条道路上的先行者也不够。

  需要更多,需要数之不尽的个体,合众为一,才能突破那道界限,回到这种力量的源头,回到它的身边,那始终魂牵梦萦的……

  【月光】

  你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会想那么多,意识像被丢进了漫长的画廊里,浏览着一场以自己为主题的画展,越往后的作品就越是光怪陆离,由引人入胜的迷幻色彩绘制而成。

  弟子、同僚、学徒、追随者,还有几张不太熟悉的面孔跟在身旁,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他们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你本能地觉得这应该是独属于你的空间,但似乎又没什么不对的。你每前进一步、他们也分毫不差地前进一步,协调得不可思议,好像是由同一条线牵引的人偶。

  你继续前进着,惊奇地发现能体验到每个人不同鞋子踏在厚实地毯上的反馈感,视野时而在自己身上,时而又在人群中,盯着脚下的线头和茶水污渍。

  无穷无尽的长廊突然在前方终止,一幅空白的画框挂在尽头处墙正中。

  意识试图伸手触摸它,却没能如愿;你尝试回想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然而记忆仿佛落进木地板裂隙里的钥匙,不知所踪。

  急促的脚步声接近。有人在奔跑,不止一个,那声音听着是坚硬的靴底与碎石亲密接触,而不是这里安静的吸音厚地毯。

  你疑惑地想扭过头去,但躯体没有回应思维的指挥,视野定格在面前的画框内。

  就在注意力分散的这会,空白的地方居然已经被填上了颜色,勾勒出一个或许该被形容为完美到畸形的形象。

  苍白的肤色,八条错落有致的下肢拥有四个关节,辅以精巧复杂的肌群实现控制,由三组角质分趾组成的脚掌使它能在任何表面稳定快速地运动。

  两套动静脉循环网络构成了这套运动系统的供给,保证在被阻塞或损伤的情况下能通过侧支循环和另一套维持需求,重要的大分支都被保护在厚实的肌束下方。

  祂又有着人的上半身,四条不受肩关节限制的上肢能自由地转至后背,或者说它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背面。

  数十条纤长灵活的手指完整利用了掌骨延伸出的空间,每只能辨识出至少两处应该是“拇指”的结构,使其能无障碍地以正反两种方式抓握任何东西。

  那颗头颅上赘生一周晶簇状凸起的石质,作为祂苍白的宝冠,宝石般环绕镶嵌的眼眸或许来自于胸腹部的无目面孔,它们互相融合,将凝固的狂喜神情推上一种超现实主义巅峰。

  两柄粗莽的武器破坏了这幅画作。一柄通过眼球,刺入被大量视觉通路占据的上颅窝内,那里反直觉地没有太多致命结构。

  而真正致命的一柄,划开胸前面孔,自肋骨板间仅存的活动缝隙插入,刺穿暂时停搏的两颗心脏后,靠压上的体重横向穿过椎间盘,斜行命中为了调控这具复杂躯体而过于膨大的脊髓。

  愈发迟缓的思维分析着那些面孔,它们很是眼熟,有几个名字在嘴边呼之欲出。

  没有更多时间了,画展已经结束,不透光的黑色幕布垂下,遮住所有光线。

  你见证了一件非凡作品的落幕,尽管不够完美,但画作的主题对祂而言也算不错,任何生命都无法逃开这个结局。

  【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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