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 第181节

  或许腔调起伏的一个发音、状似无意的一次蹙眉,隐喻般地暗示它曾在那里。

  “将那些觉得无法背负的重担交给祂吧,因主比你更理解你的挣扎,每句话、每个词,祂都会听见。”

  回过神来时,手掌已经搭在对方肩上,似是沉稳温和的鼓励,抑或推着人走出第一步。

  “我的父亲,他可能做出了些侵扰亡者安宁的举动。”说出这句话仿佛消耗了全身的力气,小约翰把脸埋进双臂,整个人佝偻起来。

  菲尔德机警地查看四周,确保没人从附近经过。

  “为什么说可能?”

  “我没有亲眼看到,但他那段时间……很怪异。”

  不像儿子描述父亲,语言中的情感色彩在变化、以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速度失温,滑向陌生人般的疏离、甚至些许畏惧。

  特立独行的家族成员、天赋异禀的匠人、令孩子骄傲的父亲,这些标签都被撕去后,剩下的是令家人都觉得不可理喻的陌生举止。

  “我没法跟您形容,他和往常那样成天编着东西,但就有什么变了,对他而言不再是工作,而是一件让人入迷的事情。”

  小约翰在脸上抹了一把,重新抬起头,看向房屋老旧但结实的顶部,“现在用的屋顶也是他亲手做的。”

  “抱歉说远了,我只是想让您知道,虽然他原本就比较孤僻,但并不是那样的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即便圣彼得也曾三次否认是我主门徒,以普通人的脆弱,因外界诱惑一时迷失也正常,无非是善良的灵魂短暂蒙尘罢了。”

  “谢谢、谢谢,感谢您。”

  身边的修士背光而坐,宁静的面容与自己一同浸没在阴影中,背后投来的光线顺身体轮廓散开,勾勒出一圈柔和而朦胧的光晕。

  小约翰看着几乎要落泪了,那件事带来的压力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大得多。

  反复保证下,他终于愿意向天父侍者开口,撕开记忆一角,让其中积蓄已久的黑暗迷雾流出。

  即便过去数年,有些细节仍像昨日刚经历过一样清晰。

  那是个阴云密布的午后,终日埋头处理枝条的父亲突然停了下来,少见地因为进食和睡眠外的原因将视线从那一个个盘曲扩展的螺旋间移开。

  他已经太久没有长时间站立走动过了,采集原料、售卖成品的活都交给了儿子,常常一整天都不踏出屋子一步,从早到晚地忙碌,成品堆满了半个屋子。

  小约翰曾试过劝他,只收获了无意义的沉默。有时夜间惊醒,也会听到枝条弯折扭曲的轻微声响,家里当然不会在夜间浪费蜡烛,无法想象父亲为什么又是怎么完成的编织。

  或许和手中软枝一样弯曲弓起的背部、肩肘僵硬而腕指格外柔韧灵活的双手就是答案。

  布满血丝的眼球深陷眶中,眼瞳因为在昏暗环境工作太久而扩散,有时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窥视某种秘密后点燃的光芒。可他几乎不出门与人交流,所有得知的事情都来自小约翰转述。

  都是些泛善可陈的村庄琐事,最近谁家生了孩子、谁又好运接到了活、有哪个大家叫得上名的人去世。

  父亲只是安静听着,不置一言。

  就在那天,很突然的,他离开压出凹痕的自制椅子,从堆积如山的筐里挑出一个,拿上锈迹斑斑的铁锹,说要出去一趟。

  起初小约翰没想多,父亲主动愿意出去走走不是坏事,也许是个好转的信号。

  他趁机收拾了一遍父亲常坐的地方,收集小根断枝点火烘热晚餐面包,坐在门口等待。

  秋收后的荒芜田地布满尖锐麦茬,淅淅沥沥的雨点落下,逐渐密集,云层愈发阴沉,湿润腐败的风从山间刮来,卷起草梗,又将其无声息地抛向远方,风中带着植物残骸发酵的酸味。

  他开始感到担心,已经转变为黑灰色的积雨云堆叠交错,模糊晨昏界限,在高空狂风的推搡下缓慢滚动,让人想起屋子新造的顶棚:稠密、昏暗,细看能发现不易察觉的水涡状深沉纹理。

  是大雨的前兆,本地居民最是熟悉这种天气,只要不是手头有什么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事,都会加紧找地方躲避。

  人们成群返回的喧闹响起又消失,炉膛里的火星熄灭,天色完全转暗。

  磅礴大雨铅板般坠落,他叫上邻居和好友试图外出寻找,但雨中完全点不起明火照明,能见距离不到两步远,连呼唤的嗓音都被水声吞没,险些走散。

  所有人很快被逼回来,聚在一起烤火取暖,祈祷奇迹发生。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煎熬,只记得接连炸响的雷声。也许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那雷声与平时不同,缺乏规律,更为频繁可怖,每次响起都会引起身体的下意识颤抖。

  终于,大约是后半夜,所有人不再抱希望、准备等第二天雨停再做考虑时,父亲回来了。

  满身泥水,浸透的鞋子每一步都发出沉闷的吮吸声,被糊状的地面抓住,像是要把人拉回雨里。

  在那个疯狂的雨夜里,他连滑倒的擦伤都没有,在众目睽睽下推开门,抓着装了什么的藤筐,要求所有人离开屋子,包括自己的儿子在内。

  这让家里与周围本就不熟络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以至于石匠指责老约翰毁坏墓地时,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说几句好话。

  甚至早有消息从在场的人口中传出,认为他急着驱赶所有人,就是为了处理赃物。

  至于那个筐,等小约翰第二天从好心的邻居家返回时,里面除了凝固的污泥,已经空无一物。

  “我当时不该离开的,即使父亲真做错了什么,我也应该强行留下来,劝他悔改。”

  “也就是说,哪怕是你,也没法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做了打扰亡者的举动?”

  “是的,他什么都没说,不久后的另一次雨天外出后就再也没回来,我们只发现了他留下的筐,旁边山谷里也没找到尸体。”小约翰抓着蓬乱的头发,整个算不上结局的结局让他始终无法释怀。

  他至今仍觉得,如果那一晚没有因为莫名的恐惧逃避,而是留下劝导,事情发展可能就有所不同。

  “可能是他觉得忍受不了镇里的看法,所以离开了吗?”

  “除了背筐,他几乎什么都没带,能去哪里呢?”

  整件事散发着一股奇怪味道,多米尼克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就差最后一层纸的距离。

  “关于那个晚上,你还记得什么吗?”

  “很黑.”莫名的恐惧在酝酿,多米尼克能感觉到手掌下的肩膀开始颤抖,像回到了那个夜晚,然而连叙述者也说不出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黑暗确实可怕,但也不至于让成年人如此畏惧。

  “整晚的雷声,我们没有见到哪怕一次电光。”

  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咆哮、吞噬。

第351章 相信科学

  “我的朋友,你已经在天父面前坦诚地认了自己与父亲的罪,但我要提醒你,忏悔需要真诚完整。你是否说出了所有错误,没有掩饰与隐瞒。”

  小约翰仔细思索良久,直到确认没有遗漏,才惴惴不安地回答,“是的,这就是我所知的全部了。”

  那神情让多米尼克想起毕业答辩,仔细榨干脑子里每一滴能想起的东西,在最后关头向院长和受邀评审者给出一个累赘但尽可能完整的回答。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回答里哪句打动了评审员,使之愿意在通过报告上签字;正如此刻的小约翰,不知道忏悔中哪一部分突然抓住了两位修士。

  原本在四处走动的菲尔德也停下脚步,安静地站在一旁倾听。

  “愿主怜悯你与你的父亲,愿他借着教会赋予我的权柄,将你们的罪尽数赦免。”

  筐匠肩膀的颤抖似乎传导到了多米尼克自己手臂上,他试了三次才摸到随身携带的圣徽,贴紧对方的额头。

  “现在你的灵魂已被清洗洁净,继续祈祷并忠于信仰,以免再陷入罪恶中。”

  “感谢您,神父,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向教会献上一份捐赠以示感谢。”

  得到开赦的小约翰用走样的祈祷姿势反复在身前虚画,想要起身去屋里拿东西。

  修士们阻止了他,表示不会因接受忏悔而收下任何形式的报酬。

  缺乏热量的阳光穿透薄雾,盆地的早晨已经到来。水桶叩击井壁、锅盆碰撞,老旧门扉开闭的尖锐摩擦声此起彼伏。

  叮嘱小约翰不要再与其他人谈起此事后,两人避开主道,沿着来时小路匆匆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将村庄抛在身后,两人在对视间几乎同时开口:

  “你觉得……”

  “我觉得……”

  多米尼克退了一步,他更需要别人的看法,印证到底是自己精神错乱,还是确有其事,“你先说吧。”

  “他提到的雷声,是不是和我们那晚遇到的有点像?”菲尔德生怕自己表述得不够清楚,特地补充了句,“你还记得吗就是第一次,我们还在谈夜宵的那会。”

  “你也记得?”

  不能更印象深刻了,那团滚落巨响在记忆中碾过的印痕如此清晰,以至于无需专门提醒,也能肯定两人指的是同一件事。

  “我还以为……”

  以为是双眼偶尔的疏漏,错过了一次闪光;以为是恐惧对心灵的扭曲,捏造了一段记忆。

  哪怕现在,潜意识仍在本能地否认它的存在,试图将其解释为凡人粗糙灵魂的又一个技术性错误,用各种理由粉饰太平。

  然而事实毫不留情地揭开了尚未愈合的记忆伤痕,将他们拖回到那个夜晚。

  “可那是什么呢?”

  高处岩石崩塌、声音在山谷折返形成的回响?就像教堂内部的共鸣那样。抑或云层和山体在特殊角度遮住光线,造就的罕见天象?

  好像仍有回旋余地,能用合逻辑的方式进行解读。

  和普通人想象不同,神学院虽然大多时候盛行保守主义,但对探索“神为物质世界所设运行规律”的态度其实颇为矛盾,不喜欢研究者擅自解释,又允许其在框架内、不触及教义核心前提下,以普遍自然规律的角度来解释事物。

  这有利于将信仰与理性知识结合,创造出更适应教会社会需要、更能辩赢异教的人才。

  自然哲学突然成了最后的庇护所,两个修士躲在物质世界观的掩体后方,得到了莫大安慰。

  “听说前往极北的船长,有时会见到天上垂下的光彩,也许我们遇到的也差不多,特定地区才会有的天象罢了。”阅读面比较广的多米尼克给同伴、也是给了自己一个回答。

  “你觉得合理吗?”

  “所有现象在被解释前都是不合理的。”

  相比继续被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感觉困扰,多米尼克觉得自己更需要一个明确的问题以及问题的答案,无论对错与否,只要看着像样都会使人心安。

  好消息是他终于找到了那个问题,接下来只需要填个答案上去就好了。

  “菲尔德,我有个好主意。”

  “什么?”菲尔德的印象中,自己这位同窗平时并不是那种经常有想法的人。

  “你不是想在报告里写点新东西吗,这个怎么样,一种从来没被搞明白过的地方现象。”多米尼克越说越觉得主意不错,这个想法让他有种隐约兴奋感。

  他不确定感觉来自何处,仿佛深夜跋涉许久的旅人突然看见了前方光亮,一厢情愿地相信那里有温暖的炉火。

  “而且我们还可以顺便解释翻车的事至少有一半属于意外,不完全是能力问题。”菲尔德不得不承认,想法有些道理,但实际可行性有待论证。

  “关键是你要怎么搞明白。就凭我们的经历、一次口述去寻思?”

  “个人的见识总是有限的,正因此,主便教人以文字,将见识写在羊皮纸上。既然是天象,那么长时间来,再少见也该有人记录过。”

  “提醒一下,你该不会忘了修道院里所有的书是个什么状态了吧?那位普里耶尔男爵也不像喜欢藏书的样子。”

  “我当然没忘,但你也要记得,我们的先辈早在几十年前就在这片山林里开辟教区了,你应该能在大部分聚落的教会驻点里找到他们的遗产。”唯独对这个,多米尼克充满了信心。

  以骑士团成员的身份,即便不能借出,相信绝大部分教友还是会很愿意提供借阅的。

  总而言之,事情不算困难,最大的麻烦无非是要亲自走访一遍附近有教堂的聚落,花费不菲的时间成本收集整理相关记录。

  而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预计在祝圣节前,庄园里都用不着他们。只要在每次出门前预留好要提交的报告即可,四五天时间足够在临近聚落间往返。

  “这算不算擅离职守?”畅想完整个计划安排的多米尼克还有点担忧。

  “不,按照克拉夫特先生的说法,这叫发挥主观能动性、合理安排时间。”菲尔德伸出一只手,与同伴击掌,“我们的精彩报告一定不会让他失望呀!”

第352章 通天塔

  “不用客气,这里的书都可以随意翻阅,只是得稍微轻些,它们有些年龄不比我小。”

  头发花白的老神父为两位访客打开窗户,外界光线久违地进入这处小教堂里唯一有锁的房间,照亮被蒙布覆盖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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