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地板在脚下嘎吱作响,缝隙里散落着少许陈旧的谷粒麸皮。
“抱歉,灰有点大,很久没打开过了。”神父发出一连串咳嗽,揭开半边蒙布,露出数层堆满卷集和小袋碎石灰的书架。
“从那之后,就难有年轻修士来长驻了。没有足够人手的时候,这些反而会成为大麻烦,毕竟不懂知识价值的很多,但不知道书籍价格的人很少。”
他用布料一角擦拭书本表面浮尘。藏书老化明显,不过情况尚可,干燥开裂的皮革封面有手绘的圣像圣徽,大多用的缝合而不是胶粘,部分还贴了装饰性面板,适合长期保存。
对于只有一位老神父维持运转的村庄小教堂而言,这份收藏确实太大了,连保养都成问题。
“你们看吧,我先去后院摘些豌豆,晚餐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感谢您的慷慨。”
多米尼克向这位值得尊敬的前辈道谢,捂着鼻子慢慢掀开剩下半边蒙布,露出整座书架全貌。
事情比预想的更顺利,两人只是随便选了最近又交通方便的村庄教堂,没想到就碰上了一批那么丰富的收藏。
即便作为当初修道院与外界交通线附近的村庄,繁荣时期也不像该留下那么多纸制品的样子。对乡下小教堂而言,只有一本圣典的都不在少数。
如果不是他们运气特别好,那就是本地教区风气如此、对此有特殊偏好,才会在藏书这种投入巨大、对传教效果有限的方面花费大量金钱精力。
当然,处于资金限制,这里大部分都不是购买的,自己手写的占了大多数,因此形制看起来相当统一。
不用多米尼克招呼,菲尔德就积极地扑进旧纸堆里翻找起来。
对于千篇一律的圣典和礼拜书,两人粗粗浏览略过,将目标放在修士业余记叙的文字内容上。
令人惊喜的是,这类内容还不少。天父都在帮助他们寻找报告的支撑材料,仅仅对书架第一层筛选下,他们就发现了几本可能符合要求的。
除掉两本逻辑哲学、文学相关的,其余都多少与修士在本地的生活经历有点关系。
有些甚至不能完全算作书籍,仅仅是个人手记,写了些传教和个人生活中的心得、备忘录。
关于天象的记录有限,且大都与农业活动相关,专门记叙雷雨的不多。
但细看下倒是找到了些其它颇有共鸣的内容,譬如注意到了本地特殊筐篾编织手法的不止他们两个。
在不同笔迹的书册中,多少出现过一两句对此的记录,提及这些样式独特的造物,以及其广泛的存在。
也不止菲尔德在提供帮助后收到了回礼,有时是顶编织帽子,有时是装满了野果的果篮。同样有人猜测过,被编织成螺旋状的图案在本地风俗中的具体起源。
“也就是说不止普利亚尔领有这种.这类东西?”
“确实,而且还挺统一的。”菲尔德习惯性地想舔一口指腹方便翻页,考虑到手中文献的年龄,硬生生克制住了条件反射,改用指甲小心挑起下一页。
这本册子的原主人从另一个离得挺远的教堂搬来,发现两个不存在联系的半封闭聚落里,居然有着相当类似且复杂的编织手工制品。
作为好奇心比较强还有空闲的人,他在几次外出经过附近村镇的时候顺便留心了这事。
结果是教区中的绝大部分聚落,尽管口音和习俗差异显著,却都有着同类编织制品存在。
材料和用途各有差异,但在成品外观与手法细节上极为统一,甚至可以说就是一模一样。
他将其形容为“通天塔”。
就像那座直通天际的高塔崩塌后,每个碎片化的聚落都分得了一砖半瓦,随着长时间的割裂逐渐忘记了它的来源和含义,然而那块异常华美的砖石仍牢牢镶嵌在新建筑的地基上,无法去除。
之后关于此事的记录便不了了之,原因是在文盲率无限接近百分之一百的地方,不存在能追溯三代以上的信息。
有些家庭甚至往上追三代都不是原住民,是随领主搬来的移民,也不知从哪学会的,只觉得确实美观,于是当做一门手艺和某种庇护象征保留下来。
个人能力限制了好奇心发挥,记叙者很快就半途而废,徒留两位没看到后续的修士抓耳挠腮。
可惜这已经是最齐全的记录,大多数修士都和本地居民一样被崇山峻岭围困了大半辈子,全部心力耗费在了教义的本土化上。
往书架更上层翻找,书册稀疏了不少,材质朴素廉价,显然来自更早的年代,那时还是教会在此筚路蓝缕的阶段,没多少空闲。
“我觉得这很有意思,可以作为备用的报告内容。毕竟罕见天象少见,本地民俗遍地都是,要写出点新东西容易多了。”
菲尔德踮起脚去够书架最上层,多米尼克一手帮忙扶着梯子,一手端着那本好奇心旺盛先辈的笔记阅读。
阴翳冷光随被吹动的书页起伏,简笔绘制的图案相当传神,很得那种涡旋形的动态感神髓。
注意力不由为之吸引,代入书写者,想象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书写,又是如何思考。
“为什么要用‘通天塔’?”碎屑般的灵感落下,他下意识抬头,只看到同伴搬动书本的扬尘,被室内外沟通的轻微气流吹动,旋转漂浮。
“确实挺形象的。”
“我是说,它像不像一种指代。这些帽子、筐之类东西的形状,巧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会来自于更大、更统一的.”
话语戛然而止,思维停顿了,他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形容脑海里的概念,那是某种大尺度时间空间上的统一,有形又无形地笼罩着群山。
只是想象,便在莫名的恐慌中,生出一丝对宏大的本能崇敬。
那种感觉又来了,它在高大的书架上游过,留下幻觉般的涟漪。
“别愣着,帮我接一下。”菲尔德弯下腰,把一本快散架的书递到眼前。
推书:《万国之国》
突然发现九鱼发新书了,而且是十字军背景的,这下不得不看了。
()
说起来,《圣者》是我最喜欢的西幻之一,甚至本书两个意识融合的灵感,也有部分来源于《圣者》里两个被绑定在一起的灵魂。
第353章 鳞
“这是什么?”
多米尼克接过那本书,古旧皲裂的皮革,石灰粉尘将封面染成枯骨般的浅黄色,入手却有种古怪难言的感觉。
像捡起一枚隐士蟹藏身的螺壳,寄居生物螯肢摩擦着内壁,悄无声息的振颤传递至皮肤。
似乎鞣制的皮纸又被注入了某种生命,鲜活的东西在其中缓慢流动。
掌指肌肉轻微痉挛,几乎要像甩开一条冰冷滑腻活物那样把东西丢出去,他努力克制住本能冲动,以最快速度把它挪到了桌上。
尽管如此,毛糙的动作还是让书本与桌板接触时发出了不妙声响,似乎是内部页面摩擦和装订线绷断。
“留神!”菲尔德心中一颤,飞快地从爬梯上溜下来查看情况,所幸外观上没有肉眼可见的损坏错位。
“这玩意年纪估计比我们俩加起来都大,还是孤本,再熬几年可以考虑放进古董铺了。”
他轻轻吹去表面灰尘,将书册放在V形书枕上,缓慢均匀地展开。
僵硬的书脊发出下一秒就要断裂般的呻吟,像被撬开的老蚌,包藏着某些异物侵入形成的东西。
“呕吼,我就知道是本笔记。”菲尔德不是没注意到同伴的迟疑,但他把那当做了对损坏孤本的担忧,“看看,我好像见到有为教堂募集石料的内容,真够老的。”
老到可以追溯到脚下教堂还是片新垦荒地时,只带了少得可怜行李和一本圣典的传教者首次踏足此地,枕着石头写下这些文字,封皮上留下粗砺表面的刮擦痕迹。
遗留在此的原因大概是记叙者身份普通,没有作为特殊意义文献送至大修道院收藏的价值。
不过这正是他们所需要的,一些离题千里、更有个人特色的东西。
从比较简单或者说艰苦的条件看来,这是位独立传教士,并没有很好的教育背景,只是受到当时往边缘地区扩张的潮流到来,在修会处登记挂名,获得了形式上的许可。
本地新封的领主给予了有限支持,提供一处木屋、几袋粮食种子和尚未开垦的土地后便不闻不问——事实上这属于中上水平开局。
他需要自行学习本地方言、劳作获取生活物资,在能活下去的基础上,以陌生人身份与居民交流,分享有余裕的食物、帮助劳动。
随后是近十年的清苦生活。相较漫长的时间,期间文字记录少得可怜。
一开始他经常提到托人带走的信件,给教会,给领主,发现毫无回音后就不再送了。
拿农具的手在艰辛的劳作中,偶尔抽空记下一两笔关于生活技巧方面的心得。
得益于曾受到的少许医学教育,他用简单草药帮忙处理了些自愈率比较高的疾病,成功获得了一定社会地位,进而凭借文书能力成为领主与居民间的信息传递纽带。
到这一步,加上长期以来与人为善的好名声,传教士的威望已经不可动摇了,居民们将其视为聚落的一份子、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几乎没有什么他不能知道的事情,包括某些很微妙的本土“风俗”。
就像海边的渔人会向想象中舞弄风浪的存在祈求平安和渔获,山民也会有类似行为,奇怪的反而是他花了好些时间也没完全弄清楚怎么回事。
教会以往遇到的异教通常有几种:多神教、自然或先祖崇拜、萨满信仰之类。
首先,情况显然没发展到多神或唯一神崇拜那么高端的地步,因为既没发展到出现明确的神灵和对应领域,也没有象征物存在。
因此笔者曾有段时间认为本地流传着某种原始的自然崇拜,可以简单地将自然现象解释为天父为世界设定的规则解决。
然而随着交流更深入,自然崇拜的猜测也开始站不住脚。
原住民根本不崇拜具体的自然现象或事物。人们对高山和云雾有着敬畏,认为其具有特殊意义,但似乎不认为其存在什么灵性,也从不祈求庇护和好处。
翻阅典籍后,他觉得应该修正思路,将其作为类萨满教看待,因为村庄中的个别人拥有更高解释权,被认为能接触到什么极为玄乎、比精神还飘渺的事物。
形式上来看,他们和萨满有一定相似度,甚至都会通过制作些东西,表现自己接触感知的结果。
但具体到这些东西上,又跟萨满教有了区别。
没有用以显示动物灵性力量的羽毛、皮毛、犄角,也没有模仿自然界声音的乐器。
唯一挨得上边的,大概是拥有着共同的、类似于图腾的形状,极其复杂而重复单调,被一遍又一遍地表现在他们所制作的东西中。
他将其形容为一种层次感、动态感很强的螺旋形。
多米尼克与菲尔德面面相觑,他们好像挖出了什么不该挖的东西。
虽说边缘地区皈依后遗留一些颇具本地特色习俗的情况十分正常,属于大家心照不宣的默认事实,但异教图腾仍广泛存在传播——哪怕含义已经被遗忘,也足够吓人的了。
这显然不是什么隐藏太深的秘密,教区应该对此知情且有意淡化过影响,最终形成了现在的结果。类似于填埋垃圾时草草堆了两铲子土了事,只要不到明面上就行。
当时而言,没有传教士会乐意看这种情形。他在自认为初步了解对方信仰形式后,提前打好了腹稿,找机会上门交流试探。
如果异教徒称自己能沟通灵体、与先祖交流,他就强调灵魂死后必然进入天堂地狱接受审判,不存在中间状态。
如果异教徒认为万物有灵,他就宣扬主才是一切的创造者,在创造时便没有给自然造物留下灵性。
一切已知异教崇拜和应对方式在《驳异教徒大全》中均有记载,宣讲过程也很顺利。
对方认真地从头到尾听完了宣教,没有反驳或打断,没有信仰受冒犯的愠怒,甚至还表示了对教义的不同程度赞同。仅提出了一点小小异议——您说的很有道理,但那确实不是您描述的样子。
至于具体什么样,几位受访者的说法都语焉不详。
他最后还是没能跟异教辩上一场,毕竟人无法向无形的风挥拳,教理也无法攻击一种不存在的东西。
信仰转化进行得相当顺利,居民们从善如流地接受了更系统化、有好处的教义。
只是那个螺旋、卷纹、涡旋,连名字都没有的形状,依旧时不时地在要被遗忘之际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像是一根扎进皮肤下的小刺,让他愈发在意,频繁走访已经被边缘化的原始信仰最后追随者。
他们不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尽管提到“那东西”时很有表达欲望,但无益于改善贫乏语言逻辑能力和一些方言生造词汇造成的沟通障碍,传教士始终无法从中构建出一个具体印象。
零零碎碎的记录只换来了困惑,也许某个湿气很重的日子,他在受潮纸面上,用晕染严重的笔画,试图为长时间的思考做个总结。
笔尖在一处长久滞留,扩散的思绪和墨水形成深黑的斑片。
随即,无法遏制的错乱投影在纸面上,化为爆发式绽开的杂乱线条,没有方向、没有意识,如同被浓雾笼罩的迷失者崩溃狂奔,划去“云雾”,涂抹掉“天空”“失踪”。
但似乎又有什么力量牵引着笔尖,使线条彼此纠缠回环,形成浓密线团。
最深沉黑色的缝隙间,多米尼克读到了一个格格不入的词汇:
“鳞片?”
意识自动踏出了一步,向某个根本不存在的方向。
最近有些疲惫(◎_◎;),时间很碎,而且预计接下来还会更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