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了主要来源于右半边的肋骨、碎成十几块的肩胛骨、以及一个肱骨头。没被压住的部分大概早就在软组织分解后随水漂走了。
不得不承认,即便缺乏专业知识的外行人看来,这也明显是人类的骨架。
“摔下来的?”这是库普所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一位不幸的死者在塔楼倒塌时跌入山谷,又被随后滚落的大块石材压住,成了现在的样子。
可又隐隐感觉哪里不对,抬头向上,山顶陡峭的崖线离他们所在位置有好一段水平距离,隔着因为光照不良矮小倾斜的小树林、岸边的砾石滩。
怎么也该在悬崖正下方发现这些才是。
枕着手臂,他在碎骨拼图边躺下,让树梢和灰蒙的云层占据所有视野,以同样的角度仰视同一片天空。也许死者瞳孔中最后凝固景象就是这样。
他想象着那时的场景。是什么让这个字面意义上骨骼惊奇的倒霉蛋躺到了溪水里,随后巨石滚落、以一个恰到好处的方式压在了身上。
但无论怎么比划,都好像差了点,无法使想象的场景与现实看到的骨骼断裂方式重合。
几位修士仍在水坑里翻找着,小心地用手划开底部淤泥,寻找可能存在的线索。
他们好像又找着了什么,短暂的讨论后,是一连串靠近的淌水声,一件黑斑间闪烁着反光的东西闯入视野。
库普条件反射地抬起双手,准备接下。
然而动作突然停住。无意间有什么被触发了,像凑巧把某块骨头按进了正确的关节窝里,严丝合缝、起承转合自如。
他感受着自己的动作,仰面伸出双臂,仿佛虚抱着什么。
对了……
【抱着】
一段画面闪过。视野不受控制地在灰色、昏暗的混沌中旋转上升,地面不知所踪。上方有什么在等待着,而失重的身体选择抱住最近最沉重的事物,随之坠向深渊,连死亡恐惧都不能使双手松开。
他猛地打挺从地上坐起,被感同身受的绝望刺痛。
某些记忆被唤醒了,散发着令人不安的乳白色光芒。全然不同的景象,感受却如此相似。
修士主动把那件反光的小物件递来,意外的不是什么邪异玩意。
只是枚圣徽,应该是银质的,圆环部分用料不足,受压变形严重。两片比例过于修长宽阔的翼展暗沉发黑。
第356章 当成功之母正年轻
“感染性疾病,历来是医学研究焦点所在,各类病原,不计其数。内外科无不注意到,正是在这个领域,决定了无数病患的临床结局、生死存亡,所以自古以来便有对抗感染药物的追求。
“昔弗莱明祖师取材橘皮青霉,静脉用药不过三日,病患高热即退,血象平稳。此后不到二十年,也是在土壤中,沙茨从先师瓦克斯曼分离放线菌属,以得链霉素治疗阴性菌、结核菌,效果显著。
“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在谈论着传统姑息疗法,仿佛这抗感染药物,注定是医学会折戟沉沙之地。一年前,我从文登港南下,开始了器械制药研究,外科三大要素之二,遂被攻克。诊治方案更新之日,病患、同行无不欢欣鼓舞,可谓地利人和。
“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犹在眼前。难道场地资金皆具后,形势竟至于一变,而要成为无法突破的困境了吗?
“无论怎么讲,设备差距可以用其它手段弥补,优势在我!”
……
“啊?我菌呢?”
原修道院二号仓库、现骑士团封闭实验室。
克拉夫特拿着玻璃培养皿的手微微颤抖,高昂的器皿造价有效抑制了颤抖幅度和频率。
还好不是第一次了。早在好些日子前,左右没等到异常情况爆发的骑士团长终于一定程度理清了日常事务,很大方地把修道院中最封闭独立的一块区域分出。
原本属于修道院高层私人财产库房的部分,现在已经成了实验室,用以安放些价值可能更胜一筹的玻璃和水晶仪器。
随着琳琅满目的仪器摆满木架,不希望闲着落灰的想法产生,新的心思自然活络起来。
灵感可能来自于潮湿天气在果皮上看到的霉点,第二天的采购清单里就多了一大批各种肉类、鱼胶、骨头、小麦粉、精盐。
凭着比较简陋的生物实验水平、以及较为充分的厨艺知识,一份会在冷却后变成胶状的浓汤诞生了,富含微生物和多细胞生物都爱的成分。
然后刮取目标霉菌菌落,撒入培养皿,完成播种。那时他已经开始担心如何凭目前条件完成有机溶剂萃取了。
不过后续发展证明,萃取的事可能担心得有点太远了。
培养不能说不成功吧,只能说没有在希望的方向上取得成功。
比较安慰性地说,至少培养基制作得不错,成果艺术性也比较高。
里面旺盛生长的丰富色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本地和维斯特敏堡微生态环境存在高度相似性。
如果有位艺术家在这,想必能启发灵感,耗费大量珍贵颜料后作一副让库普看了会午夜惊醒的稀世画作。
幸亏这里没有艺术家,也没有库普。
后者早已领队下山,不知情况如何,估计一时半会难有太大进展。
克拉夫特愿意信任他,这位助手已经有了足够用于初步调查的经验,谨慎且知进退。
用负面的角度来看或许会显得有点怯懦,但对他将来可能会承担的工作而言,知道什么时候后撤三里地,要比无谓的勇敢重要。
肯定也难免有判断失误的时候,不过也无需太担心。
毕竟给配了伊冯。
想到不用再事事亲力亲为,哪怕克拉夫特也会感觉轻松起来,精神振奋。当即决定把今天的文书工作分雷蒙德修士一半,留出自由时间。
除去实验不顺利外,他对新实验室还是很满意的。
空间充足、仪器齐全,大概只有莫里森教授还在世时的敦灵大学医学院可比。
不,即使是敦灵大学,也不会有如此大量的全新玻璃仪器。
成排白玻璃奇形罐釜码放在纯棉垫衬的箱盒中,也许它们也在好奇为什么实验的主人会成日观察肉汤,而不是倾心于复杂物性反应。
他的失败显然源于难度曲线过于陡峭。
正确选择应该是趁早倒了赤橙蓝紫齐全就是没绿的培养皿,洗手锁门去隔壁。
修道院旗下慈善诊所即将开门,得趁早给准备点压箱底东西,免得水平不如戴维五世的修士们除了祈祷和草根煮水外什么都拿不出来。
不过他要做的事情本质上和草根煮水也没啥太大区别。
把桌上两扎干柳树皮切碎了丢进圆底瓶,倒入高浓度酒精后,整瓶浸入温水加热。
作为天然药物,柳树皮里理论上应该富含可被酒精萃取的水杨苷。
含量不确定,没人教过也没看过。克拉夫特只熟悉工业产品和淀粉压片装瓶后的样子。
等到泡得差不多——当然,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差不多,只是瞪着瓶里的液体颜色逐渐变深,从淡黄色到琥珀色,再捞出冷却。
理论上这时水杨苷应该已经和色素一起转移到了酒精里。
下一步是过滤除去树皮,再继续加热蒸发部分酒精,进行浓缩,直到形成更高浓度溶液——别烧开了。
于是液体颜色继续变深,向棕色转变,茶渣似的可疑过滤不完全遗留物上下翻腾,像因为粗糙操作而忐忑不安的心情。
出于担忧,克拉夫特又用细棉布过滤了一遍,顺便往里加稀硫酸。稍多了点,但没关系,反正理论上就是需要酸性环境。
酸度合适后,溶液里就是水杨苷的水解产物——水杨醇了。
没错的话,根据某本医用化学有机章节课外兴趣扩展部分角落里的顺嘴一提,现在只要往里滴浓硫酸,氧化产物在酸性环境的溶解度很低。
就是那么简单,两扎柳树皮、酒精、硫酸,外加价值敦灵老城区一套房的玻璃仪器,接下来见证的雪屑样沉淀,就是传奇非甾体抗炎止痛药阿司匹林……的前体,水杨酸。
相比乙酰化的兄弟,它溶解度低、吸收差、味道离谱、消化道副作用强、抗血栓作用约等于零、刺激性大到可以拿来去皮肤角质,但强就强在现有理论条件下可完成。
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操作水平仍和徒手控火的慰藉港蒸馏大师阿德里安神父存在差距。
“不对,咋没沉淀呢?!”
第357章 思孽
“是哪不对呢?”
仅留一盏油灯照明的房间里,阴沉背影重复着常人鲜有听闻的词汇。
些微火光蓄在衣物褶皱间,随书写动作游离聚散,在尖酸难闻的空气中散射。
说是书写,更接近于漫无目的地拖动,画出些不成样子的圈点符号,好让意识跟着笔尖挨个点过关键词,推敲每个细节。
记忆忠实地再次复述了一遍已重复无数回的内容:
“萃取,水解,氧化……”
仿佛能永恒伫立的精神殿堂中,连印刷导致的字体掉色、无聊描黑的笔画都历历在目。
但确实缺了点东西。
起先他以为是最近日子太过顺遂、对负面状况耐受性降低,导致自己无法接受不可控随机因素导致的失败。
可在连续实验、复盘两天后,他不得不承认,确实可能有什么搞错了。
整个操作流程从头到尾就没有一处需要严格控制。萃取可以多萃会、酸化可以再酸点,氧化可以按滴来,完全找不出错误理由。
然而反复调试后,结果始终不理想,唯一疑似出现沉淀的几次,产量也很少,少到很难从杂质中分出的程度。
他从头到尾地重新审视那页纸,直到确信它没有地方能够藏下一句未被发现的备注,可那只使得每行间的空隙都显得可疑起来。
直觉在意识中絮叨个不停——有什么被藏起来了,在某个眼皮子底下的盲点。
这感觉像松动脱落的金属零件,在脑海里滚动,一摇晃就发出令人烦躁的刺耳碰撞声。
他得找到那个零件。近乎有点偏执的念头支撑着意志,由日入夜。然而距离似乎并没有缩短,始终是根吊在马脑袋前胡萝卜,以典型的“就差一点”的方式驱使思考继续运转。
相比“是什么”,更该问的是“怎么回事”。记忆是怎么了,居然会无故出现错乱。
出于习惯性警惕,他在周围逛了一圈,但世界比熨平后抹了蜡的新纸还光整,没有找到任何来自更深层次的可疑影响。
这结果让他独自尴尬了好一会,有种做错了题目反怪桌子不平的输不起感觉。
幸亏没提前跟别人提起,否则脸可丢大了。
于是情况就成了这样,眼看着诊所开门死线将近的克拉夫特决定再苦一苦雷蒙德,把自己反锁在实验室里钻牛角尖。
时间,宝贵的时间,确实换来了一些难为外人道的进展。能感觉到自己离目标已经很近了,只隔着一张纸的距离,能摸索到它模糊的轮廓。这也是他愿意大半夜还坐在这的原因。
浸取液中的柳树皮沉浮,等待进一步处理,但此刻已经无暇关注。
循着操作步骤,笔尖一路向下、复又回到起点处,轨迹在纸面形成椭长的圆环,一圈又一圈。
线路逐渐缩短,向内收缩嵌套,直至在中心处停滞,穿破被浸透的纸纤维。
双眼干涩朦胧,但又在向某点聚焦,被墨线构成的密集螺旋吸引。
克拉夫特皱眉俯身,看向其中,杂乱笔划中已无法辨认任何东西。但直觉前所未有的强烈,有什么触动感知的东西就在那里。
对照记忆,这个位置是萃取步骤中的酒精剂量记录,毫无特殊之处。
“嗯?”
就在确认内容的同时,那种感觉消失了。准确地说,是从原本的位置消失了。
它跳到了页尾,一块被整条撕去的位置,现在那里只剩下毛边和高长字母头部。
这不是什么难事,都不用去废纸篓里翻找,下一秒他就想起了自己在这留了什么,关于加热时长和温度控制的想法,因为变化太多、可能需要自制温度计被彻底放弃。
没等进一步思考,记忆中的文字再次失去了吸引力。
宛如富有意境的诗失去了韵脚、通顺的讲稿插入了不当用词,有什么东西从中被抽走了,同样的字词变得干涩,味同嚼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