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 第34节

  说的是卢修斯,但他却没有看那个离开的背影,而是盯着克拉夫特,关注着他的反应,不如说是在自我怀疑和质问克拉夫特。

  “不知道,我也还年轻着呢,有大把的日子去思考这个问题。”克拉夫特从来不擅长看人,更别说从十几岁看到老了,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干脆用问题回答问题,“伱以前为啥来医学院?”

  “呃……不好说,可能是我父亲的影响吧?”李斯顿没想到克拉夫特会跟他聊这个。

  “说起来不怕你笑话,他是那种‘外面的’医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跟水手和雇工打了一辈子交道,终于有一天发现理发店再这么下去前途有限,自己年龄又太大了,于是花了大半积蓄把我送了进来。”

  “理发店?”这还是克拉夫特第一次听李斯顿说他的过去,这路子是真的有点野。

  李斯顿没有不好意思,反而自己笑了起来,学院里他很少会跟人谈自己的家庭,有个人能说这些让他的心情多少好了些。

  “对,在《人体结构》出现前的外科都是这样的,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外科’,就是拿刀和烙铁给人截肢的合法杀人罢了。说不好是放任不管死得更快,还是截肢死得更快。”

  “他觉得这样没前途,让我去学院读书,至少要比他做得更好。说实话,十几年的学习和尝试,我觉得并没有超越他太多。”

  谈起这个,李斯顿并不避讳对现状的不满,大摇其头,“伤口的腐烂、化脓,或者截得太短,情况恶化导致的二度截肢死亡率都不敢去算。还有澄明才能解决的手术时间问题,极大地限制了所有人的发挥,现在又无解了。”

  他用平和的语气描述这些迈不过的坎,伤患血腥的伤口、坏死的病灶,在年幼时他就看得够多了。不出意外的话,还要再看好些年头。

  病人手里握着双翼圆环的护符,往伤口上撒圣水,有些积蓄的会请神职人员来念几句。他从一开始的排斥,到现在无所谓,时而会觉得诊所里像个小教堂。

  当年的话犹在耳畔,要做得更好。可越是学习,就越是深刻地认识到,再进一步是多么困难。治疗手段的限制,社会伦理的排斥,都让他感觉看不到任何希望。

  “这么多年来,真的有质的改善吗?我觉得是没有的,哪怕爱德华复生也没办法解决。你翻开最后一页看看,这书也是他写的。”

  “嗯?”

  “想再进一步……他们都走上了这条路啊。”李斯顿感慨万千,“说句实话,我可以理解他们。我没法骗自己,说如果有一天给我机会,绝对能像卢修斯这样拒绝。”

  克拉夫特安静地听完了他的叙述,没做出道德是非上的评判,“更进一步,然后拿来救更多的人,听着好像很合逻辑?”

  “对。”

  “为什么要救更多的人?”克拉夫特继续追问。

  李斯顿骤然卡住,这个问题问得太无理,谈道德好像不对,说是常理更加无从说起。

  “这问题的本质在于你把自己当做一个更高等的、可以通过数量来区分生命价值的存在。可是对一个高于社会、超越伦理的玩意,人的生命哪会有什么特殊意义?”

  他拍了拍箱子,被关在里面的厚重书籍发出沉闷声响,“而我对未来充满希望,相信不走这条路也迟早能做到。就算这需要很久,久到沙子能磨平我们墓碑上的名字和墓志铭。”

  克拉夫特亲眼见过医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发展。高新技术比电子产品更快地换代普及,各个领域日新月异,清晰的道路摆在眼前。他既不迷茫,也不恐惧,心知自己的每一分工作都在催化那一天到来。

  这个世界缺乏相应的基础,太早地接触它也没有意义,只会演化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小范围奇迹。

  近于盲目的信心充沛得让李斯顿有点羡慕,不由地被他带偏话题,冲淡了对自己和未来的怀疑。

  “那么肯定?”

  “要是没实现,你可以到时候来天堂或者地狱——如果真有的话——指着我的鼻子痛骂我一顿当年不让谁拿人命换知识。”克拉夫特开玩笑般说道,“当然,到那时候我也不会认错。”

  他把箱子抗到肩上,给李斯顿补清采购的钱,道别离开。而后在街口拦下一辆正好路过的载货马车,谈妥了车主今天最后一单生意,坐着它回到榆木街的新住处。

  雇工们在他走后按吩咐把东西搬到了上层,包括那条小得只容一个人坐下的木舟,搁在阁楼的床边。

  从一楼开始,栓死大门和每扇窗户,挂上铃铛。

  大号捕兽夹被掰开,依次摆放在门口和窗前,两边手指粗的的固定链用长铁钉敲进墙体和地板,以捕熊的标准来安排。

  一般四五倍成人体重的动物踩上去保管有来无回。错合的铁齿能直接嵌入骨头,撕裂血管,但凡有神经系统的都会在痛苦和失血中毙命。以那家伙喜欢用人类组织来看,八成是有的。

  安排完了门窗,克拉夫特还是觉得不够放心,在过道和楼梯上随机布置完了剩下的夹子。

  备用手段是几支鱼矛,这种后面连着绳索的捕鱼用具形似普通短矛,区别在于没考虑过正常拔出,令人生畏的倒刺可供水手拿它叉鲨鱼玩。

  克拉夫特对木板墙试用了一支,再也没能把它拔下来。剩下的被系到了每个房间的立柱上,不然谁拉谁还不一定呢。上一个被大鱼拉下船淹死的还在酒馆里被嘲笑。

  成箱的鱼油罐被拿出,整整齐齐地在床边排开。几份燧石、火镰,火盆与火把,还有用油浸透的布料作引火物。

  等到固定住它,接下来就是鱼油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此时易碎反而成了劣质陶罐的优势。丢出,碎裂,然后点燃。

  还是那句话,没见过能扛得住这个的人类组织,哪怕骨骼里都含有相当的有机成分,运气好的可以在这样剧烈的燃烧中留下舍利子——如果它也能有的话。

  最贵的是几条铁链,横拦在房门和走廊间,把它们变得不适合比人大的生物通过。同样的铃铛悬挂其上,它不再能无声地通过内部任何关口。

  事不可为时,他还能靠这些布置拖延一会,去见见那个破碎天体,把自己送回来。

  举着烛台逛了一圈,克拉夫特将自己的布置一一记下,刻进脑子,心满意足地躺进阁楼里大床的床底,抱着剑闭上眼睛。而在床上,是一个包进大量铁钉和碎木片的人形被子团。

  不能再放它四处游荡、兴风作浪了,对这种含沙射影的阴险玩意,就得重拳出击,让它见识下人类的恶意。

第64章 它们

  在忙碌一天后,入睡不算困难。就算躺在地板上,也不能阻止大脑很快地适应安逸状态,并转入休眠。

  这个过程的最终阶段一般很难被主观意识所察觉,当你在模糊坠落感中飘忽不定的时候,实际上已经错过了最佳挣脱时间。

  那是一种失去凭依的感觉,仔细回味的话后背还贴在结实的平面上,而半规管里的运动感受器持之以恒地发来身体在移动的讯息。

  非要说的话,就是反常的错乱感,感官对自身的定位不匹配,太空步般的视觉上前进、实质上后退。

  克拉夫特睁开双眼,烛台的光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黑暗。

  轻微而连绵不绝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一波又一波,拍打建筑的外墙,富有节律。空气中的湿度增加,水汽随着潮水的节奏从未封死的缝隙里钻进室内,好像这栋建筑被直接拖到了海滨。

  手里不知何时被塞了一个扁长的方块,朦胧的安心感催促他重新睡去。

  早有准备的意识迅速地对比了最后的记忆,下一刻身体悄声无息地从床下挪出,手摸向自己的口袋,那里是提前准备好的打火石。

  然而,和棱角分明的块状物一起被掏出的是一张薄而坚韧的卡片,上面凹凸的似乎是某种熟悉字体。

  预演过的流程没有被意外出现的杂物打乱。克拉夫特走到记忆中的火盆前,敲击燧石,迸裂的石屑与闪烁火星溅射,在跃出几寸后飞速膨胀,化为匹练般的火光。

  吸足了鱼油的布条在火盆里熊熊燃烧,火苗窜动,舔舐着投入盆中的柴薪,光芒增长,把从地板到房梁的黑暗驱除出去。

  到这时,克拉夫特终于有暇观察手里拿着的两个不该出现的物件。

  一侧是黑色镜面的扁盒,一张蓝绿色的小卡片,上面勉强能辨认出有个人像的轮廓。

  白底背景上的胸像面部融化流淌,像烤过的胶质,滴落在扣紧领口的黄色衬衫上,凝固为蜡样的小片块状物。

  乍看是图片的掉色,可是细看就会发现本来就是如此,五官被熔融的皮肤色块抹去,丧失人形,丝缕的黏连如帘垂挂。

  下方印着几个方块状正楷字体,笔画和排布却被打乱,歪歪扭扭。远看好像是那么回事,稍加注意就会察觉到似是而非的反常。

  而那个扁盒克拉夫特感觉自己不是第一次见它,同样的似是而非,按亮后就不再有下一步反应。

  把它们放在床上枕边,拿起火把在火盆中点燃,他巡视了房间,顺手点燃烛台。除了莫名出现的违和物品,没发现与记忆的出入。

  捕兽夹的位置得到了特别关注,它们都呆在该在的地方。这让克拉夫特松了口气,他可不想在待会按记忆行动时踩进一个擅自移动的陷阱里,小腿的两根骨头变四根。

  拉开房门,低头绕过横拦锁链,走进过道。向下看去,火光照映出的不是楼梯,深黑的水面吞没通往三楼的道路,波纹鳞光浮动的水面下,熟记的区域重归未知。

  还好把位置设在了阁楼,不然他现在应该在楼下漆黑的水域里潜泳。刚醒来那会的懵懂时间会让水涌入无准备的肺泡,刺激气管引起剧烈咳嗽,再进一步灌入更多水,最后闷死在黑暗里。

  有限的潜水经验也不足以支持他在下面辨明方向,氧气没法支持大脑运转,越慌张就消耗越大,下水死路一条。楼梯这条后路被切断了,现在与室外相通的只剩下阁楼两侧的窗户。

  这个水位也解释了为什么外面会有水声,振荡的潮水应该就在窗台下方不足两米的高度,水波拍上土石混成的粗陋墙壁,粉碎浮沫气泡的咕噜作响,像球菌感染气管中的痰鸣音翻滚不休。

  大概人类永远不会适应这片水域,这里的一切都像脱色的门卡或者永远开机白屏的假电子设备那样,带着与生俱来的病态感。总是保持着大体相似,同时又在细微处有意无意地漏出不同。

  水深可达三层楼的街道上,满足一切海洋生物活动需求,可供鲨鱼自由游弋,更别提那些东西了。

  克拉夫特回到房间,熄灭火把,拿火盆里余灰覆在火苗上,稍稍控制燃烧。他突然发现这里算半个密闭空间,空气流通不畅,一氧化碳中毒的可能性显著存在,而他又没法开窗通风。

  环境观察结束,抱着剑缩回床底,接下来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安静等待。

  房间重归静谧,唯余碳火燃烧发出的零星碎屑小声爆鸣,和融入背景的水声不倦地拍击。

  人在安静时总会冒出飘忽的念头,克拉夫特想起为数不多的几次跟着祖父狩猎的经历。

  伍德家族的狩猎当然与众不同,甚至很多时候完全不为了吃,而是不得不进行。背靠的群山里生活着大量还没有学会敬重这些两脚生物的兽类,当其中某只过于频繁地来访,就必须清理掉它。

  通常这些工作由城堡里训练的青壮负责,但毛手毛脚的年轻人难免办砸事情,简单大脑未必有一只活久了的熊聪明,声势用于惊走小体型野兽尚可,对老练的掠食者来说效果约等于无。

  这时候就轮到老伍德本人出马,借此机会活动筋骨,亲自带队,徒步进入一般捕猎绝不会深入的山林。

  他们在深厚的腐败落叶层上行走,湿冷的树干长满青苔,蕨类与瘴气从缝隙蔓出。

  这样的森林中顺着大致方向寻找往往需要耐心,和对峙训练一样,在沉默中消耗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等对方漏出注定会出现的破绽。

  可以是一片连同树皮被撕开的青苔,是倒伏蕨类茎叶铺出的兽径,也可以是潮声中打破单调循环的湿润附着声。

  老伍德给他们演示如何掰开锯齿密布的兽夹,放置在它最喜欢经过的路上,固定铁链钉进结实的树干,薄土覆盖,枯叶伪装,在附近潜伏下来。

  接下来,不出意外话,会清晰地感受到一个体型远超于你的生物接近过程。

  先以为那不过是听惯的背景音,波纹照常接踵而至,被拍上高处的液体落回水面,与等待中听到的没什么不同。

  随后有一拍没跟上,谐振出现了分裂,涡流旋转,暗潮涌动上浮,突破上方的水层,分开的海水在光滑表皮上划过,像避开不存在的东西。

  表现在听觉里,就是水声中的一部分无端地消失了,一个神秘空缺出现在窗台下,声音隐去。

  咕哝般的绵密节拍被升起的乐性音取代,高低声部齐奏,每个都有层叠的回声附和,和缓又急切,由数不尽的声带合唱,细长腔道提供共鸣修饰,形成了声音的浪潮。

  克拉夫特屏息凝神,爬出床底,拎起一罐鱼油。回去后他可能要很长一段时间患上演唱会PTSD了,所幸文登港只有教会唱诗班,大不了以后不去圣西蒙广场喂海鸥。

  歌声高涨,光芒亮起。

  恒定且柔和的白光,呼吸式地明灭、渐强,逐渐调整稳定,由粘稠、浓郁的颜色,向接近清淡皎白的自然光变化,明媚异常。

  几缕从木缝里漏过的白光贴在墙上,竟喧宾夺主地压过了火盆照明的暖色调,昭示它的到来。

  乐音再次提高,穿透性更上一筹,掩盖肉须上牙齿抓住石缝的尖刻声响。湿润沉重的肢体交替伸出,内置的关节弯曲扭转、肌肉收缩,主体从水中升起,水膜如瀑从上面滑落,密集的水滴声像在下一场阵雨。

  最后,所有的声音都在窗外停下,趋于稳定的诱人白色光线沿窗户缝隙照进房内,一看就有一种想去打开的欲望。

  隔着一层窗板,它在等待不知所谓的猎物自己开窗迎接。

  有种鮟鱇鱼的感觉,发亮这个套路简单却意外的好用,很少有人能在半夜惊醒时拒绝这样令人安心的美妙光源,但很可惜,这里就有一个。

  掂了掂手里的油壶,克拉夫特再往旁边挪开两步,躲避直射的白光。他不止一次地觉得这种光线无限地接近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完美月光,明亮皎洁,以至于不由自主地生出不受控制的好感。

  这一定不是单纯的光那么简单,掺杂了能对人类起效的特殊吸引机制,和鮟鱇鱼利用深海生物的趋光性是一个道理。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可以是个好消息,喜欢这么捕猎的生物都存在或多或少的运动上的缺陷,要么不够快、不够灵活,要么压根不会动。

  人类的运动系统终究是人类的,没考虑过常态化承受几倍体重负荷,再怎么优化也存在极限。反向思考,或许不是它本来生活在水里,而是取用了这种运动系统导致大部分时间只能在水里减少受力?

  他的猜想很可能是对的,白光的角度在微微偏斜,外面那东西甚至没法长时间稳定地扒在墙上,姿势必须做出调整。这给了他不少信心。

  然而,最先发生变化的并不是沉默对峙的这边,敏锐的听觉察觉到身后另一侧窗外潮声骤停,刚品鉴过一遍的湿润粘稠攀附声响起。

  【它的学名恐怕得有复数形式了】

第65章 有进无退

  这一刻,克拉夫特脑海里闪过的是一套含家属量极高的台词。

  翻译翻译,什么叫惊喜!

  另一边窗外,同样的白光亮起,伴随水珠声中层层叠叠的副歌,沿石壁攀缘而上,有种会呼吸的月亮在彼端升起的错觉。

  心脏擂鼓般剧烈跳动,振动在整个胸腔里传导,牵扯肺脏,连呼吸都出现了片刻的停滞。成股的血流挤进动脉,升高的血压让颅内隐隐作痛。

  面前的窗板被叩响,有节奏的敲击声回荡在房间里,它的耐心和体力都在消耗,照进房间的白色光痕来回移动幅度越来越明显,紧绷的肌肉催促着它行动。

  狩猎从来不是永远一帆风顺的,再老练的猎手也会有偶尔失算的时候。所以,他不是只带了夹子来的。

  克拉夫特没有继续犹豫下去,拔剑撬开鱼油罐的木塞,把小半直接淋在剑身上,带白絮的淡黄色油液沿着开槽流下。手腕转动,剑身微斜,让油膜镀满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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