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担心的是目前身体状态,颅侧的跳痛加重,提示频繁启用精神感官后休息不足,感觉内部的组织在膨胀、挤压外壳,要把紧密结合的颅缝顶出缝来。
这是错觉,颅内压升高症状在头痛外,应该表现为视物模糊和呕吐,他还没到这个地步,能再撑一次单根蜡烛间隔的观察,往后就不得不拉长间隔了。
“再来一次……”火苗又一次亮起,克拉夫特靠在椅背上,放空大脑,抓紧宝贵休息时间。
燃烧的速度在想快时太慢,想慢时又觉得太快,积累的疼痛尚未消减多少,再一次计量时间到了。精神感官扫过库普,得出全新变化值。
【四分之三格】
“嗯?”用中指指节顶着太阳穴,克拉夫特忍痛画下新点,进展速度慢了下来,“这次算什么意思?”
等待两根蜡烛燃尽,测量得到的速率回到了先前平缓幅度。跟想象的不同,库普精神体下潜的速度说明那个拖曳他的生物没有持续行动。
在附近呆了一会,然后离开了?
次回检测继续保持平缓速度,双倍休息时间给予克拉夫特恢复部分精力机会,他预感这不会是结束,间停小憩像波峰的前奏。
【三格】
“嘶……”克拉夫特狠抽一口气,半是头疼复发,半是因为剧变的数字。点列构成的虚线转出一个陡峭的角度,直奔四十而去。
窗户传来轻响,手按上剑柄,锋刃出鞘几寸,粗长呼吸声起伏,而后发觉只是海风吹过,轻推吻合不严的窗板。
理性反复告诉他身在现世,感性则回到了深层的潮声中,无法抑制地去想象湿润肢体拍打窗棂的可能。它在深层的位置接近了,比上次更近。
可是它之前去干什么了?间歇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克拉夫特起身踱步,规则的脚步稍许安抚了内心不适,事情的发展流程跟预想的不太一样。
【两格】
在下沉高峰期后,速度不那么意外地慢了下来。他开始重新寻思这两个峰值意味着什么。
最早的预想中,那个东西会一直拉着库普往深层去,就像拉自己下去一样,可实际上这个过程是间歇性的。
哪怕精神体的深度已经突破四十,离临界点差不了多少了,下沉速度还是重新放缓,没有一鼓作气往深层去的意思,总不可能是它不想吧?
那就是说这个能力存在限制,不管是哪方面的,间歇期就是留下的空档。两次加速间至少隔了三根蜡烛的时间,约四十五分钟。
“有意思起来了。”克拉夫特在纸上截出这段时间标明,点上蜡烛等待下一次监测。
这次他干脆休息了整整三支蜡烛时间,待最后一支烧完监测深度,平缓下沉速度符合预期。
接上一支蜡烛内连续两次的监测,那个骤起的过程被抓住了。在燃完后半支的时间,深度增速开始变化,能注意到比前半支多了三分之一格的深度。
两支蜡烛后,库普的精神体彻底被拖到了临界点上,严重的褪色感跟克拉夫特深层所见已经接近一致。
那种惨淡的褪色,从精神体向外蔓延,将整个肉体都包裹其中,并向外围扩散,与神话中被蛇女目光石化的可怜人相仿,丢失代表现世成分的色彩。
在下潜达到一定深度后,精神体成为了深层反作用于现世的媒介。精神视野里库普身周的色彩像沙漏里的沙子流失,落入空洞消失不见,分不清到底是现世还是深层。
仿佛一枚图钉把现世和深层两个图层暂时地钉到一起,打通两个层面,发生了小范围的重叠。
褪色艰难、缓慢而坚定地进行着,克拉夫特没有关闭精神感官,而是瞄了一眼蜡烛,这次加速下沉剩不下多少时间了,如果它要有所作为,就是在这会。
抓起桌上的棱柱,固定到袖子里。他的记忆力好得很,不至于把几个小时前的承诺忘光。如果他要做点什么,也就是在这会了。
艰难进展中,褪色程度无征兆地向前跳跃了一小截,如同力竭者最后一次用力拖曳,这相对整体微不足道的一毫让精神体真正越过临界,达到深层水平。
褪色从精神体绽开,瞬时地包裹了周边,空间上一致的深层与现世发生混乱的重叠交错,错乱扭曲的感觉一闪而逝,似乎是发生了置换。
两者颠倒反转,以精神体为中心,现世的坠入深层,深层的完美替换现世,这一小块区域被对应的、视觉上完全一致的深层取代。
没有精神体作为媒介后,联系断开,褪色部分被现世所同化,填充上饱满的“色彩”,看似无事发生,除了库普已经被拖入深层这个事实。
【精神体为桥梁】
克拉夫特无暇感慨对进入深层机制的理解加深,他知道,那个等待的机会到了。握紧棱柱,在精神介导下平稳下沉,世界黯淡,氛围涌来。
模糊、蠕动的身影,随着深度上的接近在感应范围内析出,于深层的水波中上浮,它注意到了正在穿越层面的不速之客。
它所处的深度在互相确认那一刻发生变化,却又戛然而止,不甘地退回深层发出无声嘶吼。
嘶吼化作无形无质的波纹样振动扩散开,横扫过整个精神视野,像极了克拉夫特在初次接近小棱柱时感受到的深度振荡,但幅度要小得多。
深度不受控制地往返振荡,手上的棱柱在共鸣颤动,色彩无规则的错乱变化让思维浑浊、意识波动,险些失去对深度的控制直坠而下。
猜想是正确的,它的能力在对库普的拖曳中暂时耗竭,这是所能做出的最后一次被削弱的打击,暂时无力再从深度层面发起任何影响,转而从挥舞腕足改变空间位置。
惊险地抗住了振荡的克拉夫特调整速度,平稳抵达深层时,精神感官传来庞大软体在外墙攀爬的讯息,嘈杂嘶吼渐强,刺目的白色光芒穿透窗户缝隙,照到了还在沉睡的库普脸上。
光瘤和声带跟随腕足伸出水面,精神视野里人类的骨骼和肌肉支撑驱动其上行,恍如水中化开的溺亡者尸骸重组而成,要爬回世间。
它此行的猎物在睡梦中听到了令人惊恐的声音,面部表情扭曲,可依旧没能摆脱照进白光的坚固梦境牢笼。
情急之下,只能先去点燃火盆,取来火把燃起,握在手中。几经消耗,精神感官能支撑的时间也已不多,但他也没有机会先断开连接等副作用过去了。
精神感官带来的穿透性视野救了库普一命,克拉夫特判断出离它赶到窗口还有最后几秒,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抓紧库普的手臂往房间另一侧拖去。
震耳欲聋的嘶吼在库普被拖下床时抵达顶峰,所有的腕足都从水中抽出,使用发声分支附在外墙上参差奏鸣。
前所未有的声音,奏响对如此脆弱渺小之物胆敢损伤它躯体的愤怒、怨恨,传递出直抵心神的负面情绪。如今侥幸从它手里逃脱的家伙,竟然还敢阻止它的猎食,简直不可理喻。
可怖的声音震慑心神,让久经考验的克拉夫特都头晕目眩,也惊醒了被拖动的库普。
他睁开眼睛,从大脑给予的荒诞噩梦中醒来,直面另一个更为真实的不醒梦魇。
窗户炸裂,蠕动的刺眼光源与层层叠叠的似人非人嘶吼向房间里倾泄,视觉、听觉被饱和性的刺激充满,传来从未体验过的信息,含有不加掩饰的恶意,意志如巨浪中的破木板被拍打撕碎。
那是神父、主教之流终其一生也无法想象、无法描述的邪恶,连落入地狱的铁水、邪灵的爪牙都不能比拟的深沉恐惧。
真正存在的可怖、亵渎存在,目睹其身姿便可摧垮人类意志,又怎能幸存并写入典籍?
它从窗口挤进房间,砸在地板上,发出粘稠沉重的回音,像扭动团簇蛆虫、又像海蛇的细长密集物在光芒里显现,生长在蠕动、发光巨型腕足上,抓挠虚无以及目睹者的心智。有什么其他的微弱声音被再度爆发的嘶吼掩盖。
他无力地盲目挥动手足挣扎,像条在砧板上弹跳的鲭鱼,本能地想要逃离,混乱意识指使不听使唤的肌肉把这些指令变成可笑的抽搐。
松开的手掌里,一枚花纹融化歪斜的银币掉落,滚进阴影中。
但他确实在后退,一个沉稳如铸铁的力量抓着他的右手,往远离恐怖源头的方向挪移,宛如嘶吼浪潮中坚硬的礁石。
旁光中,黑色的袖口在不住颤抖,上面传来的力量不减半分。
一支燃烧着的火把从身后投出,越过肩膀,飞过床铺,一头扎那个不可言述的“东西”上。
炽热的火焰绽开,把它变成一个大号火球,燃烧、嘶吼,狂舞的腕足试图抓取一切能够的着的东西,将范围内的木床、椅子都卷入了这场盛大的燃烧。
他看着那些扭曲、蠕动的东西在火焰里翻卷变形,精神在过量刺激下耗尽,有幸失去了意识,陷入黑暗宁静的昏迷,不必再经受折磨。
第77章 你醒啦?
黑暗,光芒后的黑暗。像被由光与声构成的重锤命中,巨量的密集感官体验吞噬了最后的神智。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很难判断到底是对不可预知命运的恐惧,还是对摆脱无法接受画面的庆幸。
当然,这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本人的意愿没有改变他的视野被黑暗吞没,嗡声作响的耳鸣取代了浪涛般层叠累加的噪音,以放弃对生命的掌控权为代价,暂时地解脱了。
沉沦于这似乎要维持到审判日的黑暗,第一次真实地想到了死亡,想到了半生无尽的劳累麻木生活中,晚上回到棚屋无力思考的东西——意义。
从未见闻过的存在,颠覆了这个奔波在盐潮区和港口间的灵魂所知的世界观,信教父母的耳濡目染,死去时神父所期许的另一世界,少有的几次踏入教堂跪伏于高耸穹顶下。
高远的光芒从用宝石色泽的彩色玻璃拼贴窗撒下,没法不相信是从天界聆听的故事,才能用如此华美的材料传达。
那些人物脑后,由明黄色玻璃拼成的光圈,凸显出高出凡人一等的身份,脚踏背生蝙蝠双翼、犄角盘曲的灰黑石雕。魔鬼嘴里多生獠牙,吐出滑稽的舌头,更小的侏儒样同类蹲伏在外面的檐角上,承担排水之用。
面容俊美、声若稚童纯洁清脆的唱诗班,站在彩窗媲美星辰的投影中,千百烛光照亮齐声清唱,赞美无上主宰庇护世人、驱逐邪恶的荣光。
之后又回到盐潮区的棚屋里,继续着重复而不加思考的生活,相信某个存在于比教堂尖顶更高处的存在,一视同仁地庇护、评判着所有人,从未感到不妥。
而那些烛火、色彩斑斓的光芒,都不能比拟它的模样。它超越了短暂匮乏人生中一切体验,包括玻璃拼贴成的圣典故事图,在白光前都不值一提。
它从窗前升起,像一轮活生生的月亮被拉到眼前,明亮、活动的光线里,是它不可理解的躯体,非是他所见过的任何凡间生物模样。
无数的声音随着它的到来响起,把整个教堂塞满圣歌团,加起来也不足那种似吼叫又似呐喊的声音十分之一的震撼。不是音节韵律排布而成,却觉得里面含有超越言语的含义。
若不是亲身经历,无人能想象到它的存在,当然也包括那些端着圣典的神父,用反复拗口的圣言,描述着“平凡”的东西。
脱离桎梏教条,比头顶光圈的人形、背生双翼的恶魔看起来更不属凡世的东西来到此处,显露非人性的超凡恶意。
它的存在戳破了由宗教、重复构成的生活,使其黯然失色,意识到都不过是人编织的内容。从头顶的天堂到脚下的地狱,还有人形的神像,一起轰然坍塌。
庇护世间、维持精神生活的基础一朝丧尽,取而代之的是无从理解的恶意存在。
世界观碎裂的震悚,感官的冲击,击溃的意识在黑暗中虚无游荡。他漂浮着,直到重新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回到人间。
仿佛过去了很久,库普有些生涩地把眼皮撑开一条缝,光从一侧照来,刺得眼睛生疼流出泪水。
这让人想起教堂高窗落下的光束,继而将泪水的模糊幻视为光源在扭动、流淌,跟那个东西联系起来。
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试图活动身体倒退,但全身上下都被束缚,只有手指能动弹。本能的恐惧让他惊叫出声,奋力挣扎,发出木板摇晃碰撞的隆隆声。
“哦哦哦,放轻松,这只是一点安全措施。”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相较于克拉夫特的沉稳感,更多的是活跃、轻快,“你醒了?”
“克拉夫特说你醒来时可能会乱动,担心摔伤,所以专门做的固定。别担心,他让我转告说一切都过去了,你很安全。”
注意到库普偏过头去,那个人明白了问题所在,快步走开,一阵木轴转动声后,直照门面的强光顿时消减。库普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不过是窗外的阳光,明朗而不热烈。
“没事了……?”嘴唇干涸,轻得像说给自己听的低微疑问,在有粗粝摩擦感的干皮后嘟哝。
轻快声音的主人走到床头,和克拉夫特一样的黑色衣袖卷起,手背贴在他的额头上,“没有发热,情况不错。请稍等一会,我去通知他。”
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在门口忽地停下。
“不用了,我听到了。”沉稳、带点疲惫的回应从门外传来,还有皮靴踏在楼梯上的闷响。
库普眨了眨眼,把泪液从眼眶里挤出去,看到金发黑袍的身影弯腰避过铁链,端着杯子走来,脸上带着倦意明显但不似作伪的笑容。
他解开在床上缠了几圈的绳子,把库普上半身扶起,杯口递到他嘴边,“喝口水吧,伱昨天晚上消耗了几杯啤酒,宿醉一晚肯定渴了。”
“无需担心,事情已经解决,再观察一段时间你就能平安回家。”杯子贴心地倾斜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让水能以合适速度流进他嘴里,湿润口唇咽喉,又不至于被呛到。
清凉的液体让库普的精神振奋了些许,滋润声带,重获发声能力。他看向那只黑色袖口的手,平举着水杯伸出,稳定有力。
“那个不是邪灵对吗?”库普轻声问道。
那当然不可能是邪灵。克拉夫特转过头,把空杯子交给卢修斯,“谢谢你帮我照看病人,卢修斯。但下次务必记得别在精神虚弱的人面前过于吵闹行吗?”
“现在给我和病人一点单独交流的空间。”
“好的。”卢修斯领命离开,捧着杯子下楼去了。很快楼道里传来杯子落地和凌乱的脚步声,以及某人的痛呼。
克拉夫特侧耳倾听了一会,等正常脚步响起,将心思转回眼前。
“什么东西?”他问道,语调平和,完全不同于经历了一夜惊魂的样子,清淡得像在优雅问候午安。
“就是那个……”库普想去表达自己看到的东西,还有对救命之恩的谢意,却发现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场景。
白光弥漫的记忆就像蒙上了一块布料,大致轮廓尚清,其余的细节在话到嘴边时卡住,无论如何也没法想起具体的内容。
那白光中有蠕动的东西,记不得是什么东西;繁复层叠的声音,讲不清到底有何种性质。连比喻都寻不着世上哪个确切得当的对象。
“……就是白光,声音,很多的声音。”越是回忆,越是有慌张的情绪冒出,如同挖开海滩上的沙土,下面渗出的不是海水而是异色的液体。
“啪。”那只黑色袖口的手拍在他的肩上,打断了语焉不详的叙述,“不要说了,也不要多想,什么都过去了。”
“抓紧时间休息,晚上去吃顿丰盛晚餐,会有正经的烤肉、浓汤,啤酒也可以喝几杯,不过我可真不建议多喝这玩意。你的肚子并不适合被撑得过饱,以后要注意。”
克拉夫特按住库普的肩膀,来回摇了摇,晃散了他的思路。这件事已经差不多结束,最好库普在二次宿醉后用浓汤烤肉把它挤到记忆边角去,顺啤酒泡沫冲走,终其一生远离讨厌的深层联系。
绕到桌后,把散落的格点图收叠整齐,在桌面顿平,插到抽空写的大病历后。昨夜的资料会是很珍贵的内容,值得进一步分析。
他会先小心收好研究,整理规律和此次诊疗心得,最终形成一份个案报告式的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