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 第45节

  冰山?西曼确信大副也听到了这个词。大副转身挥散了围观的船员,用自己的威严驱使他们回到岗位,目击者心照不宣地离开,没人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把那东西和昨晚的事联系起来。

  离开前,西曼回望海面,那个可能是座大冰山的海平线缺口,一线蒙蒙天光被不规则物体啃出一个小断点。

  看到流言中的大冰山,没有给予他们好奇的满足感,想象中的兴奋也不存在,只是生出了对了解冰海这件事的怀疑。

  要知道这船上呆的最短的人也有三年以上,船长至少也在浮冰遍布的海域里渡过了现有人生接近三分之一的时光,自以为对它了如指掌。

  然而今天的事情给了他们愚蠢的信心一个响亮的耳光。如此庞大的东西,就漂浮在无有遮挡的海面上,居然之前从未有过一次记录。

  一种茫然的陌生感涌上心头,西曼发觉自己其实处在一个完全不了解的领域,把狭窄航线、鄙陋的见闻当作全貌。

  他回到了岗位,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做的,大副命令他们把帆完全展开,离开了甲板。

  大家只蹲在原地,收紧领口,谈些早就聊烂了的老话题,翻出在文登港常去的酒馆评头论足,总嫌弃吃腻的烤鱼是对那里的共同回忆。

  没人再去谈冰山。

  西曼在甲板上熬过了一个不太愉快的白天,傍晚回舱时,他最后一次看向那个方位。

  渐沉的日轮吞吐鲜红颜色,渲染天穹、水面,还有积厚的云层。当然还有海平线,仿若那个圆球没入水中的部分在这条线上溶解晕开,强化了界限的存在感,也使得它更为突出。

  一条暖色调光带中,它是唯一而分明的异物,红光将它暗面的轮廓勾勒明晰。这次西曼看得清楚多了,一座山的模样,上小下大,边缘不太规则。

  落日下,覆盖的冰雪为它镀了一层金红边框,跟冬天的雪山无二,反衬出背光侧的阴郁暗沉。

  船舱传来下一班人的脚步,唤回出神的西曼,后面被他堵在甲板的人没有催促,眼睛里映照夕阳的红色,所看的方向正与他刚才一致。

  “别看了,一块更大的冰而已,平时见的冰还不够多吗?”他拽了一把如梦初醒的同伴,拉他往下走去,却没能拉动。

  “不,不太对。”同伴往头顶看去,被风鼓满的主帆扯紧帆索,夜晚愈发强劲的冰风依旧推动船只前进,甲板上一切正常。

  就这耽搁的一会,天色又暗了几分,他的脸一半在阴影中,另一半脸被余晖映得通红。已被多年冰风冻硬的脸庞,不再为惊涛骇浪改色,此时却爬满上了不符老海员身份的慌乱。

  “我们什么时候满帆的?”

  西曼回忆了一会今天大副离开的时间,“大概中午前?”

  “我们是什么时候看到它的?”

  问话中的指代没有任何修饰,而西曼知道他在说什么,也记得时间,这话更像是自我怀疑下找他复核。

  “也是早上,更早些。”

  “那我们怎么还能看到它?”

第81章 中秋番外往日之事

  [——]时常会回忆自己的短暂一生,尤其是在万籁俱静的深夜,从不甚丰富的经历里翻出过去来反刍,尝出些潦草度日时没能察觉的味道。

  自小时起,他就是那种“平庸的好学生”。成绩比一般同学好,但不够好;愿意听老师的话,可是不完全听话;时而自律,难有哪次持久。

  如大多数沉浮于中间的人一样,往上不好达到,一点微薄天赋又使他不甘于现状,间歇性的努力蹉跎时间,产生偶尔摆脱尴尬处境的错觉。

  当然,毫不意外地在决定人生的考试里做出中庸偏下水平的发挥,稀里糊涂地走向了选择未来的关口。

  然后意外就不出意外地发生了,茫茫多的上下纠结选择中,出现一个名字很是正式的医学院校,无法理解地符合他的分数线,甚至还颇有余裕,毕业去向写明直接入职离家不到五分钟路程的单位。

  在家人对从医职业的盲目认可、外加一点自己源于文艺创作的憧憬向往下,这个之前从未听过的院校一路直上,被拉到了优先度的最高层。

  回过头来,[——]至今也没想通为什么要会把几个明显更优的碰运气选项都排到了后面,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它。

  等到这个问题第一次从脑海深层上浮时,他已经坐在了前往报到的车后座上,靠着成卷的被褥,文件袋里是两个月前寄来的入取通知书。

  说实话,他对这个学校的初印象来源于满墙的爬山虎,在校门外就能看到方正建筑上整面的绿色。交织的宽叶遮住说不出是什么风格的外墙,让这里的建造年代更加不好判断。

  像是上世纪末流行的那种老式教学楼,却在朝向花木繁茂广场的一面设计了几何现代风格的大胆结构,以及连排的大扇玻璃推拉门。

  [——]绕过铭刻行书校训的巨石,沿广场边沿享受建筑投下的阴影,似乎是因为大量的植物,在高热不退的月份还能感觉到沁心的清凉。

  建筑门前的石阶经历过肉眼可见的修缮,用水泥整平磨光。后在长期使用过程中再次开裂破碎,及时地补上全新的水泥,由于跟原来颜色不一显得略有突兀碍眼。

  在学校里呆了好些日子后,他才在缺乏存在感的官方资料上看到,光是可查的校史有近百年,往上追溯便无从得知。

  黑白到简单上色的照片,面目不清、服饰各异的人们站在牌匾更替的校门前,背景里看不到校内的景象。没人能告诉他这些建筑是在漫长时光里推倒重修,还是反复涂抹的水泥和浓密攀爬植物掩去了本来模样。

  就初印象而言,这个地方给[——]的感觉非常好。

  爬山虎是他最喜欢的植物,尤其是大片的爬山虎,在高檐上攀至尽头的繁茂藤蔓倒挂下来,多生细支新叶,饱满得像是绿色的钟乳石生长在建筑上。

  太棒了,他想道,我就是要来这里的。[——]看着这些绿植建筑入了迷,错过了广场上每年只在迎新时候开半天的喷泉,从此过了几年也没再有机会看到。

  可能是出于些爱屋及乌的心态,他对专业课程爆发出了惊人的学习热情,日夜奔波在不同的建筑楼层间,赶往选修课程的教室。

  哪怕后来听说这些课程其实除了凑够学分外毫无用处,还是有一本本专用笔记抄录记载了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内容。

  繁忙的日子让他对这所学校很快熟悉起来,这个熟悉当然也包括那些无法判断年代的建筑。

  它们实际上是一个四方的口字形,中间镂出露天小花园,生长青苔、菌类的木制长椅无人问津。而四边被充分有效地利用起来,办公、教学还有实验都在外表一致的各幢建筑里并行。

  其中相邻的两栋,以“真实”一词分别命名,各得一字,为了方便平时用甲乙区别称呼。相较没课程安排的乙楼,开设选修课的甲楼更熟悉一点。

  甲楼同时也是解剖、病理、内外科等一干教学组办公室所在地,其余的部分留给大教室和教学实验室。作为新生,少数几节实验课和每周晚课都在这里进行。

  在每次晚课下课后,高涨的学习热情让他从不放过跟老师交流的机会,那位年轻老师也乐意回答他。极具启发性的教学令他受益良多,时而忘记时间,察觉不到其他学生都尽数离开,留出空荡荡的二楼大教室。

  得益于这一举动,他在某次独自留下归纳听课笔记的时候,不知不觉地到了九点后,提醒图书馆即将关门的闹钟响起,而大教室的灯仍然没有断电。

  “哦?”[——]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这里太过偏远,能响彻整个广场的闭馆电铃都无法抵达,上课的同学和老师也已经离开很久,他渡过了一段难得的安静时光。

  不用去图书馆跟成双成对的“自习”人抢桌子,也不必回寝室去跟喜爱音响多过耳机的室友探讨音量问题,比去动物房跟大鼠挤一间更舒适。九点后还不关闭。

  他发现自己可能发现了一个学校bug,晚上不拉闸的、只有一个人知道的完美自习教室。

  这个想法让[——]兴奋起来,接下来的几天,夜间学习阵地被完全地转移到了这边,闹钟被往后推移至少两小时。

  每天晚上所有人离开后,他关掉大教室里多余的灯,只留一盏。在空无一人的建筑里独享这个世外桃源。

  教室里最后一盏灯下,有时会觉得自己身处海上孤岛,远离整个世界,无人再能打扰他在愿意投入一生的专业知识里遨游。

  夜晚的凉意赋予他清醒的大脑,宁和中思考效率大大提高,他翻过一页又一页《系统解剖学》,那些晦涩拗口的名词、文字描述的位置关系刻入脑海,如箴言雕刻在校训石上般牢固。

  他体验到了不假思索地答出刁钻连环提问的快乐,获得前列成绩的快乐。但更多的,未有过的,因为汲取知识本身的快乐。

  孤灯下,他停留的时间与日俱增,同步增长的是累加的书页。有那么些时候,目光从大段文字上移开,思维惯性运转,仍在默读着什么。

  总体而言一切都很好,除了最近出现的一个小问题产生的些微困扰。

  这片净土其实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安静。万籁俱静,若停笔闭目小憩,呼吸都轻不可闻时,那个白天被喧嚣覆盖的“杂音”就明显起来。

  虽然它小到能被钢笔划过笔记本的声音淹没,时有时无的间断出现还是为人所察觉,并在安静的夜晚中显得刺耳起来。

  起初他以为是太久处于无声环境中产生的耳鸣或幻听,试图通过轻声背诵来摒除它。

  不过引起注意后,杂音再也没法被忽略,[——]会下意识地寻找它的存在,分辨声源位置。如此几天后,他已经变得对它相当敏感,隐约地感受到是从楼下传来的硬物摩擦声。

  一楼的这个位置并不是大教室,而是一个带大铁门的房间,他应该听谁说过,是什么老师的地盘,这栋楼里老师太多,临到头来真记不清是哪门课的。

  他经常看到从操场那边动物房提出来的动物被送到一楼,除了进教学实验室让学生练手外,供给老师的课题使用也不是不可能。

  去过动物房的人都知道大小白鼠能多闹腾,那些杂音可以是可爱的小东西在啃食小圆柱状的饲料。考虑到它们没多少时间继续闹腾了,跟一些命不久矣的啮齿类计较未免可笑,绝不是因为他自己才是这里的“非法占用者”有点心虚。

  习惯后没什么大不了的,那种杂音反倒是成了他自习的陪伴,在每晚的落笔间歇,想象楼下有群小动物陪他熬夜。

  比较暴躁的小白鼠,相对温顺的大鼠。只是知道其它生物的存在就让孤寂有所缓解,以至于每天晚上回去时都要听一听那个声音。

  在意识到它的存在后,以往没什么存在感的一楼大房间也逐步进入视野中。他特地绕了一次远路,从另一侧走廊出门,顺路观察。

  与其它的教室或实验室不一样,这个房间少了窗户,多了几套排气扇。房间的设计上像要从建筑里独立出来,自成一统。

  回想起在这栋楼里进出的个把月,好像也没见过那扇大铁门被打开,也没见到人员出入。

  这个问题就一直留在心底,[——]继续享受他带了极少量杂音的晚自习,偶尔也疑惑于为什么它会是间断的,难道实验动物也会间歇性的吵闹?

  到期末考试结束,他都没想清楚这些事情,也没有见到管理那个房间的老师。

  假期前一天,[——]去找相熟指导老师填报留校申请,打印机故障逼得两人一齐下楼去找文印室,正好路过一楼。他想起这事,提出了困扰他大半个学期的疑问,并谈到了晚上的细碎杂音。

  “所以这个房间是哪位老师的?”

  那位指导老师以一个比他更为疑惑的表情看向那个房间,“也可以说是老师吧……”

  最终[——]没能批到留校申请表,也没有得到答案。指导老师在一个五分钟的电话后,告诫他以后不要做这种浪费电的事,现在赶紧回家。

  至于得知房间里是什么老师,是后来上《局部解剖学》实验课时的事了。

  他宁可一厢情愿地相信那是运行不良排风扇叶发出的间断喑哑噪音,在经过墙壁的重重阻隔后,听起来像在硬物上磨牙。

第82章 冰雾

  西曼把他硬拉进船舱,躲进昏暗的舱室里,等换班水手经过,一个不剩地消失在了前往甲板的阶梯上。

  “会不会它正好往我们这边漂?”同伴用另一个不着调的问题回答了自己的问题,眼睛四处乱瞟,搜寻着落点,最后汇聚在西曼身上。

  能看得出来他需要一点认同,一次点头,或者一个肯定词,但西曼没法给他。

  大号冰山没见过,大浮冰可见得多了去了。浮冰经常可以当做运动的参照物,它们没有风帆,有限的移动与船速相比不值一提,一会功夫就会被甩到身后,船员们就知道离目的地又近了一段距离。

  他没见过冰山,但他觉得冰山也不该例外。从朴素逻辑推理看来,得给出否定答案,然而西曼不想承认这点,“谁知道呢?指不定压根不是同一座。”

  这个说法有效地说服了同伴,还有西曼自己。这海上连续遇到两座十年不得一见的大冰山的概率小到算不出,但比冰山以船速移动的可能大多了。

  两人借着最后一点光亮摸回了舱室,决定睡上一觉。这批班次的管理者是船长本人,值的信赖的冰海老掌舵贝克尔,或许他们一觉醒来事情就解决了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西曼梳理了自己不那么干的干草地铺,在黑暗里跟同伴分食昨天剩下的冻肉,各自睡下,祈祷明天一早起来不会再看到它。

  疲劳的日间劳动没能让晚上更安稳,海洋的颠簸起伏不定,每每打断本就转辗反侧的睡眠。他听到头顶甲板传来散乱的脚步,应该是又在调整风帆。

  白天见到的东西不止一次地从记忆里浮现,在惺忪睡意来袭时被想起,和同伴惶恐的表情重合。他回忆着那些画面,风帆的展开,船只全速前行,把一块块浮冰甩到脑后。

  那个海平线上的东西没有被甩掉。它实在太远了,远到看不清任何细节,远到西曼足以用早上和傍晚看到的不是同一个来应付自己和同伴。

  在不好察觉的内心角落,有个想法庆幸着只看了两次,否则将无法找出回避的借口。只是他无法自己意识到这点,念叨着不过是两座恰好出现在差不多方位的冰山,努力排空纷杂的回忆画面。

  第三次从浅睡眠中被惊醒,西曼听到了来自早些睡下的其他水手交谈声。他们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在涛声间隙中,这些声音就跟小窗外照进的月光斑片一样,环境决定了它们再怎么微弱都会被注意到。

  交谈的内容是能看到海面和风帆时不敢说出口的东西。间而拍打在舱体上的波涛将其中部分掩盖,低语的前半句被吞没,后半句像冰冷的水滴淌进默默窃听的人耳孔。

  “……下午那会好像变大了一点?”

  无心之言钻进西曼的脑子,他迫不及待地比对早上和傍晚远眺冰山的记忆,忘记了刚才还安慰自己它们是不同的两座。被落日余晖嵌边的黑影,约摸真的比早上所见大了一圈。

  积攒了半个晚上的睡意一扫而空,这时他才直面内心,承认没法欺骗自己,把早上和傍晚所见当做两个不同的东西。

  西曼感到铺在身下的干草里受潮,水渍濡湿了大片贴身衣物。往身后摸去,皮袄表面干燥如旧,身上的是不知何时渗出的冷汗。

  翻身伸手想拍醒同伴,却发现对方也没有入睡。没有鼾声,取而代之的是不规则的粗长呼吸声,显示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不止此处,往日里鼾声四起的舱室,竟安静得能听清切切私语,不知还有多少无眠的人听着深夜的交谈,回忆着那个不便在能看到风帆和海平线的地方谈论的异物,不发一言。

  “天父保佑。”西曼扯开衣领,握住挂在脖子上的双翼圆环护符,贴在额头上,塞住耳朵等待天明。

  同样的祈祷声从身边传来,西曼知道那是其他的水手,希望天父威能可以延伸至这片没有教堂的蛮荒地,驱逐邪恶,保佑明早再次站上甲板不要看到它。

  一种氛围在船舱传染,四处响起低声祷告,有的是一两句简单经文,平日里更虔诚的人能背出圣典中驱魔的片段。

  神圣的颂言多少起到了些心理安慰,仿佛这个狭小空间回到了文明世界,天父的光辉庇佑祂麾下信徒,尽管见证这等虔诚祷告的不过是阴暗狭小的舱室,而非教堂穹顶圣像。

  获得些许安慰后,疲倦感涌上,西曼许下平安回去一定去教堂捐献的诺言。阖眼前听到甲板上散碎脚步,齐声口号拉动缆索,风帆再次被调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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