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 第46节

  西曼以为自己会在天明时被换班水手的催促喊醒,但他是被裸露肌肤上的寒意冻醒的。

  从小窗照进的光线不再是月光,却也没有正常白天的明亮,类似穿过一层纱布,变得松软无力,仅供最低限度的一点照明。

  习惯性地在舱壁上撑了一把,湿滑感差点害他一头栽回干草里。西曼深吸一口气,厚重到令呼吸迟滞的低温水汽飘荡,如同在水下潜行。

  “什么情况?”湿气比暴风雨前夕还重,西曼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抹上的衣物都染上了冰冷的潮湿感,湿冷的感觉顺着没扎紧的领口往里渗入。昨晚汗水也没干透,黏糊糊的衣服贴着后背。

  低头绕开睡相不佳的同伴,满地摊开的手脚横斜交错,西曼扶着舱壁向通往甲板的出口走去。

  不明朗的照明条件耗费了他更多时间小心看路,花了几倍的功夫找上阶梯。

  抬头望去,西曼没有看到他所以为的微亮晨光,而是一片混沌不清的白色,上方光线穿过漫长阻隔,至此已是强弩之末,耗散竭尽。

  迷惑地揉搓眼睛,西曼向甲板行动,手脚并用地爬上饱蘸水分的打滑木阶,登上安静异常的甲板。

  他终于知晓了呼吸间沉重的冰冷水汽到底为何物。

  无边无际的雾气包围了他们,翻滚的浓白色向船只涌来,带着冰海特色的凌冽尖刻寒意,覆上所有能凝结的表面,把冰冷传递给皮肤和众人此时跌落谷底的心情。

  与视野一同受到限制的是船只的速度,风速弱到无法吹散大雾,无需参照物,从萎靡不振的风帆就能看出,他们的速度一时半会是走不出这片无边冰雾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西曼很想这么大声询问那些紧张注视两侧船舷外的水手,船尾艉楼上的人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贝克尔船长倚着轮盘,凝视前方,履行把控船舵的职责。听到脚步声,他瞟了西曼一眼,板着脸摆手示意他去替班。

  这样的船长很少见,大多数时候贝克尔都是个随和健谈的人,喜欢偷一点懒让大副和水手长接手,回船长室去享受悠闲时光,在甲板上也会跟水手聊上几句。

  冰海上没有礁石暗流,视野再怎么差也能直来直往,撞上顶多小有颠簸的浮冰也不值得他全神贯注。

  “到你的岗位上去,西曼,你不是第一天来船上。”看西曼还在原地犹豫,贝克尔出声提醒,帽檐下的眼睛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些雾气,见得多了。”

  西曼走到最近的水手背后,轻拍他的肩膀。那人转过头来,手还牢牢地抓住船沿,不愿离开,冷雾里熬了一夜的通红手指不自觉用力,像是要扣进木头。

  他看了眼西曼,又看向船长,宁可继续挨冻也不愿离开。

  “换班,不要停留!”贝克尔向他们这边呵斥道。谁都能察觉这个散漫的老好人今天耐心不佳,有什么在消耗他的大部分精力,没空开解水手的小问题。

  迫于船长威严,那人不舍地松开船沿,紧张恐惧的眼神不离白茫茫的雾气,直到在船长的命令下离开甲板,消失在舱口。

  “如果看到海面上有东西,及时提醒我转向。”贝克尔吩咐道。

  这句话有点多余了,西曼完全能看出来所有人都在戒备着什么。他趁船长视线移开,碰了碰旁边水手的紧握船沿的手掌,“这是在找什么?”

  他不觉得这个能见距离可以让船长及时发现浮冰那样的小东西,发现了也没法灵巧避开。

  冻得僵硬的嘴唇嗫嚅着吐出早已猜到的答案:

  “昨天那个东西。”

  “天父保佑。”祈祷习惯性地脱口而出,西曼立即发现了其中恶劣幽默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昨天的祈祷以古怪的方式应验。

  所谓有求必应,水手们希望今天不要再看到那个海平线上的东西,没想到一夜间寒雾骤降,不仅看不到它,这下什么都看不到了。

  “昨晚……”

  “更近了。”他对西曼要问什么心知肚明,用简短的回答打断了问话,目不转睛地盯着雾气中,好像这样就能穿透阻隔,看到它的行迹。

  一座从没见过的冰山,或者说看起来像冰山的东西,在不能视物的苍茫冰海寒雾中,朝他们而来。

  西曼在船沿上摸了一手水,横举在空中,没有感受到他想要的风。

第83章 冰山

  “把小伙子们全喊起来,我们得抛掉货物。”由于距离较近,西曼听到了贝克尔对刚上甲板的水手长发出的指令。

  水手长正惊讶于无预兆的迷雾,听到船长的话还以为自己仍身在梦中,“我们的补给不缺,没必要……”

  “叫上所有人,抛掉货物,顺便把大副给我叫醒。我知道他刚睡下,告诉他不想睡海里的话就给我起来。”握着舵轮的手因为寒冷微颤,贝克尔重复了一遍命令,莫名的紧迫感从他身上传递给甲板上每一个人。

  “西曼你去后面盯着,别挤到一块去。”

  连老水手都能察觉的风速,船长只会更敏感。长期航海赋予的经验让他比谁都清楚,现在的速度远远不够,至少跟那东西的接近速度比起来不够。

  抛弃货物就是做出的判断。他们需要更快,哪怕是以损失几个月的努力和大量物资为代价,可以时能牺牲更多。

  不需要知道是什么,被一个海面部分就比桅杆还高的东西接近,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无条件执行船长命令的良好习惯让水手长行动起来,睡眼惺忪的水手们被唤醒,紧接着又得到了完全不能理解的命令,被一股脑地赶到底仓去把刚摆好两天的货物往外搬。

  大副捂着膝盖爬上甲板,一瘸一拐地走到船长身边,“怎么回事?这批货可不少,至少要多跑两趟才能补回来!”

  “说这个不如去帮忙,先把矿石给丢下去。”摘下头上带余温的毛绒皮帽,花白头发暴露在寒气中,与之相称的是足以压服船上任何人的经验和威望。

  成箱的矿石被往下倾倒,包裹着金属和晶体颗粒的石块没入浪涛,溅起连绵不断的水花,噗通落水声连绵不绝,跟往水里丢银币的声音没什么差别,西曼看着都有些心疼。

  看着第一箱矿物被倒进海里,大副松开了膝盖,转而捂住心口,纯粹的损失以最直观形式表现出来。甲板下搬运重物的拖曳、抬放声就没停下过,水手们不在乎这些跟他们没关系的钱,一心想着快点离开。

  “要不先丢一半……”

  话音未落,巨大沉闷的落水声响起,大副搜寻甲板,想要呵斥某个失手连箱子一起下水的蠢货。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甲板上的人互相对视,刚倾倒一箱矿物的两个水手拎着空箱,也在寻找是谁把大件物品直接丢下船去。

  随后他们回味过来,那个声音并非重物从船舷落水。它来自更远的距离,在寒雾深处回荡,激起的水花用了两个呼吸才回到海洋。

  倏忽有还在冰原的错觉,被拉回了荒芜贫瘠的冰原海岸,黑暗山脉的末梢,那俯瞰冰海的高大悬崖上。岁月以年计的坚冰撑开黑色岩石,两者坠入裹挟浮冰的拍岸惊涛,把水面打得粉碎。

  但凡见过一次,就无法忘记那种景象,碎冰与水花升至高点时,咆哮般的水声轰鸣而至。

  冰原人告诉他们,曾有不幸经过的航船直接被掀翻,卷进海水回填空腔形成的漩涡里,来不及发出求救便和碎木浮冰一起被冰海咽下。

  自目睹后,贝克尔便有意识地远远避开海岸边那些冰层厚重的山崖。

  他们已经启程整整两天有余,那些山崖、坠冰被抛在海平线外,但那声音无可质疑,高大陡峭的东西就在雾中,冰川从它身上脱落。

  “别愣着,全都抛掉!”首先反应过来的还是贝克尔,他朝着一船快要蹲下瑟瑟发抖的家伙怒吼,哪怕他自己把握轮盘的手也已经僵硬不受控制。

  整艘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水手们出入底仓,搬出每一箱矿石,往海里倾倒。所有非必需品的东西一并被丢出,尽一切可能减轻船只重量。

  第二次水中雷鸣般的坠落声传来,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像是庞然之物在运动、在苏醒,抖落身上沉积多年的陈旧冰川。

  被吓坏了的几个水手念叨着没人听懂的祷告,甚至试图拖出逃生用的小船下水,大副抽出刀刃,顶着背脊把他们逼回岗位,“这里是冰海,没了大船谁也活不了!”

  他看向贝尔克,船长点头肯定了他的行为。

  底舱已经一块矿石都不剩了,水手们又扔掉了空箱,扯下珍贵的皮毛,一起丢进大海,不顾这样所提升的速度微乎其微。

  要不是贝克尔阻止,丢几个抱头哭嚎的人下去也不是不可能。

  西曼紧盯着船尾后的雾气,他清楚地听到,那些回荡的落水巨响由侧后方传来。

  还有越来越近的,海浪冲上坚硬之物的声音,浪头粉碎,散作水花。庞大、冷峻并坚硬,具有那些覆盖冰雪的山峰所拥有的一切特征,本该伫立在荒原上,与它的同类为伴。

  船速已经达到了极限,船员们争论着抛弃部分淡水和食物,不同的人大声地宣称着自己的主张,无法再忍受寒雾中不可视声源的人恳求船长给他们一条小船自生自灭,更多的是哭泣和祷告,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为了钱财踏上神灵视野之外的地方。

  这些人声交织、模糊,在西曼的耳朵里淡去,他听到了碎块入水的声音,与倾倒矿石的声音一样,但还要更高,容许石块在陡峭的斜面上滚落一段,发出敲击陶器似的脆响。

  可矿石早已倒完,连装载的箱子都被丢掉。

  他发觉这是一种到来的预示,惊恐地看着翻滚更加剧烈的浓白色冰寒雾气,脚像扎了根钉在原地,唯一念头只剩下及时发现示警,好像这样就能有机会避开它。

  前甲板上争吵的所有人,听到了船尾传来因惊恐变形到不似人类的尖叫。宛若淤积在胸腔里数年的对北地海洋、山脉的畏惧情绪,被绝大的力量一次性挤出,榨干肺部的残气,撕开声门喷吐而出。

  这尖叫唤醒了漂泊冰海的外来者初到此地时的惶恐敬畏,慑服于无尽的冰寒水域和起伏的山脉,获知他们十余年来安稳的航行不过尚未被那东西修正的小意外。

  少数还有胆量或盲从转身的人,能看到迷雾中仅存的光线黯淡下来,寒冷、伟岸的阴影在白色混沌中移动。大块的坚冰从它表面脱离,船只在掀起的巨浪里几近倾覆,把渺小的乘员抛起又摔落。

  没有心智或躯体能在非自然的惊涛骇浪中继续注视它,他们抱着自己最近的固定物,埋头祈求直至精疲力竭。

  ……

  ……

  “然后呢,然后呢?”克拉夫特捧着杯子,喝了一口船长给的甜果酒,这种酒有点像异界灵魂喜欢的碳酸饮料,只不过气泡不是那么丰富,与故事和烛火真是绝配。

  “然后他们回到了文登港,把船和交易权都卖了。贝克尔把换来的产业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启程去内陆的乡下老家。”船长把杯子里的浑浊酒液一饮而尽,吹出一口浓得像要被点燃的酒气。

  “其他船员每天在酒馆里醉生梦死,出入些容易染上难以启齿恶病的地方,要么在酒桌和赌桌间来回,大部分在忘掉那趟航程前就被榨干了最后一个铜板。”

  可能是嫌这作为故事结局太丧气,船长给自己新开了瓶气味刺鼻的烈酒,被克拉夫特婉拒后倒满自己的杯子,灌下一大口,做了点补充。

  “嗝……有些把消息在探听消息的买家间卖了几趟,余下点可以过日子的小钱,大都也去了内地。”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密集雨点打在甲板上,风不大,很好地烘托了氛围。

  故事已然结束,听众还意犹未尽,被晕吐折磨一天的库普进来听到了后半段,不知是因为虚弱还是被吓到,打了个寒战。从他的眼神来看,是还想听下去。

  克拉夫特替他问出了疑惑:“就这么结束了?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没了,反正他们就活着回来了,有些活着跟死了也没啥两样,都过得不太好。”船长摇头叹息,同为海上生活的人,多少都有共情的地方,谁就能保证他们的今天不是自己的明天呢?

  所以故事真的就结束了,没有什么寻常航海故事里勇敢船长或者水手智斗怪物的剧情。

  听起来就是一群人在海上的大雾里被连面都没见上的东西逼疯,事件戛然而止,莫名其妙地回到港口渡过了悲惨余生,不幸的回响在离开后也不肯放过他们。

  如此鲜明的风格,让克拉夫特想到听过另一个关于北方冰原的故事。说起来他在学院里那么久,也没找到机会去找神学院的学生求证表哥分享故事的真实性。

  兴之所至,业余编纂一本故事集的念头被重拾,到时候可以在里面为文登港以北的神秘蛮荒世界单开一卷。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个故事写进书里,不知您是从哪里听到它的?”

  “唉,说来话长。”谈起这个,船长又闷了一口酒,刺激性的酒液好像呛进了气管里,咳得涕泪横流。他不知不觉喝醉了,有点举止失态。

  “你猜那个买了贸易机会的船二代是谁?”

  “呃……请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威廉,大胡子威廉。”

第84章 慰藉港

  经过数日的航行,当他们回到阳光下时,威廉船长已经在冰山号的船头跟克拉夫特大谈下一个海港了。

  在互相了解后,这两个人很快地熟络起来,所以等到库普勉强地适应船上生活,捂着肚子回到克拉夫特身边,他很是惊讶地发现,自己这个扈从居然不是这艘船上跟克拉夫特最熟的人啦?

  意识到这个事实,本就冻人的夜风又更冷了些。库普搓了搓手,往船头走去,准备履行理论上作为扈从的职责——仅仅是理论上。

  他觉得一个能驱逐那种东西的人,应该不太需要护卫。加上晕船虚弱了几天,连跟从打杂的任务都没做一份,领着钱又不干活,心里总不安稳。

  夜晚海风发出呜呜的呼啸声,几天来听的船长恐怖故事中精彩桥段浮现,库普哆嗦了一下,拉紧衣服朝黑暗中的两个背影快步靠近。

  右边那个比较粗壮的身影伸出一只手,指向正前方那片像世界初生、神尚未要求光出现时的黑暗。

  “没错,就是那边,很快就能看到了。”

  “那么确定?”左边的年轻声音问道,语气里不太相信。库普跟着看去,同样的疑惑出现在他心头,大半夜的能有什么好看的?

  “相信老船长的宝贵经验,马上就能看到。而且我强烈推荐你下去转转,机会难得,你不会后悔的。”他留足了悬念,和每个故事一样,让倾听者忍不住想象接下来的内容。

  船头安静下来,库普不解地看向远方,除了黑暗外什么都没看到,而前面俩人沉默地等待着,没有不耐烦迹象。

  他快要在无限期的等待中放弃时,一个显眼的光点自极远处出现,划破了乏味枯燥的黑色。类似启明星,但亮得多,还在缓缓地转动角度,几个呼吸时间后在天穹隐没。

  随着船只靠近,这个周期性出现的亮点逐渐升起,直至高挂半空,亮度增强。闪电般的细长光束锯开夜空,在视野中留下一道横向光斑。

  “欢迎来到慰藉港!”船长转身张开双臂,首次向两位乘客介绍旅途中的站点,听的出来他心情相当不错,“我们会在这停留几天。”

  此时,一条由小光点组成的虚线在他身后出现,如果没看错的话,它们的颜色竟然是各种各样的。刚才高悬空中的明亮指引先声夺人,让人在接近中忽略了它们存在。

  那是海岸线上的灯火,在夜晚梦幻迷人,克拉夫特没想到过自己还能在这里见到近似霓虹的效果。

  “克里斯腾山灯塔,很漂亮吧?当然,别光看着高处了,我们很快就到。”威廉证明了他的经验,放下手走到年轻人身边,“记得带上钱,也记得看好钱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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