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响起水手欢呼声,船长离开船头,象征性地提醒他的小伙子们别得意忘形,把他们赶回岗位,操舵准备进港。
远超文登港的繁华景象,库普这辈子没在教堂外见过这么多彩的光线,那条光点组成的虚线还随着靠近海岸变得丰富、连贯起来。
那是火光透过各种彩色玻璃的绚烂、变幻光泽,把沿岸的整条街道都照成了温暖、迷幻的色调,光看着就觉湿冷感有所减轻,热烈的气氛驱走离乡愁绪。
食物香味和酒类的味道勾上刚下船的人鼻尖,还有克拉夫特和库普都不熟悉的精油、熏香似的味道,某种带香味的粉尘拉高了它的存在感,不输于前者。
“唔。”克拉夫特摁住鼻子,香粉的刺激让他想打喷嚏,而且它还越来越浓,靠上了自己的身后。
他想起了船长的话,捂着钱袋转身戒备,却看到是张厚涂白底红粉的脸凑上来,露出矫揉造作的不自然笑容,他所闻到的奇怪味道就是掉下的香粉。
“离我的朋友远点。”威廉出现在克拉夫特身边,在库普失神的时候取代了他的工作,拍开往克拉夫特肩上揽来的手。那个女人识趣地退开了,寻找下一个目标客户。
“看起来你没来过这种地方?需要给伱介绍家靠谱的吗?”
“不了。”克拉夫特尴尬地拒绝道,他大概明白威廉之前是什么意思了,“我想还是找个酒馆逛逛吧。”
威廉确认了克拉夫特是真没来过这种地方,大笑着拍了他一把,“不用不好意思,你要知道有些不那么靠谱的地方,会让人染上不太好开口的病,而我的介绍绝对可靠。”
“请容我拒绝。”这年头根本没有什么所谓可靠的地方,难以启齿的疾病在书上看得够多了,不想在医疗手段匮乏的地方见识一下。
“库普,过来!”
捞出被缠上的库普,三人在威廉船长的带领下向城市内部走去,这里的夜生活比文登港可丰富多了,还有了初步的彩灯概念。
克拉夫特走近观察那些颜色各异的灯盏,发现它们的颜色其实比想象得更丰富,同色玻璃间也有相当的差别,单一个红色就分出了浅红、深红、橙红等色系。
可能是有灵魂、没技术的手工作坊给予了它们各自的特点,除了颜色各异外,边缘不规则,内部有不均一杂质,给了灯光渐变、色点的效果。
从结果来说,低劣的质量给了它们多变的效果,哪怕其中大多数只是一块碎玻璃嵌进灯罩里,油脂和别的什么燃料在后面燃烧,还在营业的酒馆和别的原始娱乐场所门口都有或多或少的装点。
海员打扮的人出入其中,从一家走进另一家,在启航前花掉兜里的钱。山上灯塔明亮的指引光束在这里完全被五彩斑斓的灯火盖过,酒精味和瘙痒的香粉味道麻痹了鼻子。
糜烂放纵的氛围让克拉夫特有些不适,他对海上生活的压抑有所了解,明白从水手到船长都在心理上对释放压力有所需求,但也仅限于此。
这个让他感到格格不入的地方,有点像早期商业街的雏形,不过消费结构比较单一,也很难拿出别的什么产业来。
继续往城市内部走去,远离港区后彩灯开始减少,街道也渐行渐暗。威廉船长的脚步一直没有停下,目标明确地带着他们顺大路而行。
路上的人并没有因为远离港口稀疏,不少水手与他们一道前行,手持提灯、火烛的幢幢人影照亮身周路面,沉静地向目标前进。
氛围由热烈向另一极倾斜,当回过神来已经身处肃穆中。东张西望的库普都察觉到变化安分下来。
在静默中行走了十余分钟,估摸着快到城市中心的位置,街道转过一个大弯,呈直角拐向一侧。
风中传来朦胧的歌声,不是酒馆里水手们被海风吹干的嗓子齐声合唱船歌,也不是从可疑女性招徕客人的建筑里传来的靡靡之音。
空灵、清脆的声音,定格在变声期前的嗓音,在某个宽阔的空间里齐声清唱,和声回音重叠在听不清内容的颂词上,形成一波接一波的浪潮,圣洁不可侵犯。
走在前面的人身体猛地紧绷,明确的敌意让他停步按剑,库普差点一头撞上,记忆中这样的克拉夫特还是在盐潮区谈他的病情。
威廉听到身后脚步声停下,回头看来,“怎么了?我们很快就到。”
“没事,想到些不好的东西。”克拉夫特调整状态,跟威廉转过拐角。
夜幕中,城市中心广场上,一幢灯火通明的辉煌建筑闯入他们视野,像是收集了之前半条街的彩灯,一同装饰堆砌给它。
数不清的彩色玻璃花窗,每一扇都由通透打磨的玻璃拼成花冠状的对称几何图案,或是穿着明艳衣袍的人物,头顶黄白光圈折射建筑内白昼般的烛火,恍若天使在人间行走。
建筑正面的人物彩窗拱卫中心金色圆环,大型吊灯火光穿透白玻璃拼成的成对羽翼,将玻璃的晶莹、绚丽化作神圣威严。
“慰藉教堂,港口名字的来由。”威廉没敢用手直指玻璃拼成的形象,小声在人群中向克拉夫特讲解,“进去要安静些。”
“啊?我还以为是……”
这前后反差有点大,克拉夫特和库普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由港口的迷醉之地逛到了教堂来,他们都以为叫“慰藉港”的原因是水手来这里用酒精和运动获得精神慰藉的意思。
幸亏及时住嘴,没把后半句说出口,旁边几个水手转过头来对他们怒目而视。后半句的内容不言自明,大家都是从港口走过来的,还能不知道你在想啥?
“抱歉,抱歉,第一次来,被那些胆大妄为之徒蒙蔽。”克拉夫特赶紧表示歉意,纯属无心之语,莫要介怀。
看来误会也不是第一次发生,那些水手没有跟他们计较。不过这一对视倒是触发了克拉夫特的记忆,这里至少有两位是刚从港口那边挂着彩灯的门里出来,跟他们一路到的教堂。
强烈反差突然也没那么强烈了,一种难言的默契感弥合了街道两端,放纵是慰藉,宗教也是慰藉。
“贤者时间是吧?”
好像刚才也没必要道歉的。
第85章 玻璃
考虑到如果不去教堂游览观光,就得去其他地方“游览观光”,克拉夫特还是跟着威廉船长进了教堂。
穿过包银浮雕装饰的正门,踏入中央大厅,标准结构中最经典的部分,在慰藉港教堂也没有例外。
所有楼层都不会在这片区域的垂直方向上架设障碍,仰望目光可直达穹顶,一般由天国景象彩绘作为主角,越大的教堂越会极力突出这一特征,这段望而生畏的高度象征着神到人遥不可及的差距。
慰藉教堂在采用了全玻璃马赛克式的镶嵌顶部,辉映大吊灯烛火,在传统基础上更进一步,把辉煌崇高发挥到极致,使仰望者在目眩神迷中忘记身在何方,仿佛身处天国繁星下,脱离世俗喧嚷。
两侧立柱将大厅和旁厅半分隔开,辅以小块红色玻璃片组建成的屏障隔开视线,隐约看到背后烛台,透明度比港口区见到的那些高不少,颜色也更均一整齐。
歌声就从半透明玻璃幕墙后传来,清脆、空灵,在宏大空间里回音缭绕,错被以为是和声的效果由此而来。
整齐划一的童声清唱,蒙蒙红光中,说不好是阉伶歌手还是小男孩。这声音让克拉夫特感到不适,不自然叠声总让他想到深层的遭遇,都是用人类的声带唱出尽可能远离正常的声音。
他扭过头去,试图把像是黏在耳廓里的声音甩开。但封闭的厅堂内歌声无处不在,作为来客又不好捂上耳朵,做出失礼行为,只得把注意力放到周围的装饰上。
与外面的形象不同,教堂内风格一反常态地违反了禁欲、严肃的神圣基调,取用大量的暖色调玻璃。一种淡红色的高透明度玻璃为主体,渲染微醺的红色晕光,佐以稍有变化的深红、暗色玻璃,和少数桔黄、偏橙色点缀。
看得出设计者是想营造一种神圣之外的温和感,调解教堂令人生畏的固有印象,使其更符合“慰藉”这个命名。
但这种调节未免有点用力过猛,对克拉夫特来说,感觉是手一抖把半盒糖倒进了咖啡里,甜得发腻都没法形容。
从门口走过中央大厅半程的时间里,他对暖光的观感一路下滑,它和声音一样无处不在,氤氲薄雾般充斥空间,淌进瞳孔涂上视网膜,甜腻黏糊的糖浆质感擦不干洗不净。
有的人大概会觉得来到了安心甜美的天国,比如库普就挺喜欢这里,虽说他不久前刚私下里表达过对信仰根基动摇,现在看来不妨碍他对这里环境的喜欢。
从走进大门起,这个生活在盐潮区的年轻人就沉醉其中,一些肢体语言明白无误地暴露了他从刚进教堂的拘束感中放松下来。温暖甜蜜的视觉体验让他很是受用。
威廉带着他们往圣像下走去,神父正向长椅上低头祷告的信众讲述圣典故事,正讲到圣徒升天前的在凡间受到的轻贱、打压。
姿态动作各异的白石人物雕像分列两侧,最中间处反而没有塑像。由双翼圆环标志代替至高无上存在本身,不设具体形象供大众瞻仰。
圣典中多有讲到天父来到人世展现神迹的记载,考验磨炼自己的信徒,或褒奖善人、惩戒恶徒。有时化作不同身份的凡人外表,最终多以显露出真容、众人跪伏赞美其仁慈智慧为结尾。
按理来说,应有不少对其本人的描述,事实恰好相反,对天父面貌的窥探想象始终是禁忌,声称直视其面貌属于不敬行为,相关的创作也需要避讳,或干脆宣布神没有真正的面貌,更不可能被凡人直视记住。
那些用润泽白色石料雕刻的圣徒石雕,定格在故事中他们目睹神灵真容的一刻,捡拾稻穗的赤足农夫、身披圣徽外袍持剑搏杀的骑士,还有垂老主教阅读典籍时的惊异抬头。
这些雕塑的雕刻水平极高,以半个艺术细胞都没的克拉夫特看来,都称得上惊艳,布料柔软贴合感和肌肉群的运动都极尽真实,同时还保证了各个石雕间的一致性。
农人不至于太过低矮,骑士也不会过于突出,维持适中的程度。
而他们的视线,都对准中间指代天父的圣徽,意要把二十余个故事通过一个场景表现出来。
神父结束了布道,从台上走下,从身后同样身着白袍的年轻教士手里接过装有面饼的篓子,向聆听布道的人分发,某个只听了结尾的人都浑水摸鱼地领到了一个。
教会里有圣徒将神灵躯体所化食物分给信徒的故事。作为一个不信教的人,克拉夫特好奇下小啃了一口,没发开的实面饼差点崩掉门牙,这块大概是神的骨头变的。
“我们上去看看?”把面饼揣进兜里,他放弃了顺便解决晚餐的想法,指向一边没设卡的楼梯,打算去高处避开讨厌的唱诗班。二楼看起来也是威廉的目的地,他握上扶手,领先爬上楼梯。
螺旋附楼梯设在大厅角落里,有点不起眼,在上面转了两个圈后,他们来到教堂二楼。
这里排布了些隔音效果不错的小房间,不时有到访教堂的人开门出来,张望观察有没有人注意自己。
在他们出入间隙向内望去,房间里也用一小块拼接玻璃窗隔开两侧,仅供两侧看到对方的大致身形知晓存在,无法得知身份。
大概是向神职人员忏悔的地方,克拉夫特对此不感兴趣,但这里的歌声确实轻了不少。他征询式地看向威廉,想要得知这位船长大半夜的不去“靠谱地方”,来这教堂想要干嘛。说不定也是有罪要赎?
“哦,别那么看着我,我可比那些人虔诚多了,不惮于向神坦白自己的错误。”威廉理所当然地承认了来意,“而且我都是先来教堂再去港口。”
“不得不说超越了下面至少九成九的人。”克拉夫特探出围栏,下面人头攒动,沐浴在淡红光芒中,这视角下红光并不温和,有俯视尘世众人挣扎迷茫感。
唯一的冷色调来自于双翼圆环和祂的圣徒雕像,与人群格格不入。前者没有面目,无法从人的角度看待;后者眼中只有圣徽,没有一个注目脚下来往的人流,也无意向又一位上台布道的神父投以视线。
看多了后,他觉得如此设计不是偶然,用人流和本身布置制造的图景里有想要传达的特定意味。
他去过的教堂不超过一只手的数目,其中算大教堂的大约一个半,半个是文登港的圣西蒙教堂,正式意义上的大型教堂只有慰藉教堂。再加上也没啥神学造诣,妄下决断并不合适。
从楼下收回目光,克拉夫特向威廉摆手道:“你先去吧,我们就在周围逛逛。”
“一会见。”
“一会见,祝神注目于你。”克拉夫特一边说着一边给威廉关上门,在他怪异纠结的脸上看出他不太喜欢这个祝福。
“还是不用这种待遇了吧?”门后传来失真的声音。
好一个叶公好龙。克拉夫特摇头离开,顺着走廊往正门那边走去,他想走近看看那个教堂正面的玻璃双翼。
在走廊的尽头,他们接近了一只翅膀的下摆。
剔透白玻璃打磨成的大支羽毛,用业余人士看不懂的方法依次嵌合,末尾最长的一根近上臂长短,透明度够得上冰棱水平,漂亮得不像这个时代的产物,比楼下看到的淡红色玻璃更胜一筹。
教堂使用的玻璃相较港口的彩灯装饰,拉开了不止一代的差距,透明度更高、杂质减少。
尤其是这对夸张的翅膀,基本达到了异界灵魂对玻璃的认知水平,有点玻璃仪器那味了。
“很美对吧?”清脆的声音从身后接近,脚步轻盈。
克拉夫特回身看去,一位长相偏阴柔的男子站到了他们旁边,一起从最近处欣赏着这对工艺奇迹。
“确实。”异界灵魂也要承认这东西晚上看起来很震撼,不是纯工艺达标就能做到,还有拉开他三条街差距的艺术造诣,建造者在里面融入的心血难以想象。
“外面的那些地方用的都是教堂不要的边角料和废料,慰藉港再不能找出一处这样的地方。”语气中有骄傲和鄙夷,阴柔男子扬起脖颈仰望向翅膀尖端,“在这里生活久了,有时觉得天国也就是如此。”
说到激动处,尾音变调,习惯性地带上乐曲韵律,升降调声域宽阔,听起来有音乐剧表演的感觉。
好吧,克拉夫特确定了合唱歌声的来源,没有小男孩,是阉伶。有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会走上这条道路,经过不足为外人道的操作,和严苛的训练,能在教堂和表演团里谋一份工作。
保持了较广音域的同时,也有了未被变声期改变的音色,吟唱圣歌再好不过了。
“不可思议,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人听起来像知道些内幕的,克拉夫特觉得能问出什么来。
“听说是敦灵那边的技术,用了什么炼金药剂把玻璃里的杂质去除,变得比水晶还透。”阉伶伸手接住那片纯净奇观的光辉,语音空灵,“仅此一处定制而成,以后再也没有别的了。”
很是抱歉,发现现况远比想象中繁忙Σ(⊙▽⊙“),充实,就是有点太充实了……
第86章 想要吗?已经停产啦!
“敦灵的技术?”
这地名在近期生活中出现的频率太高了一点。
仔细回忆一下,卡尔曼教授的信里确实提到过什么敦灵的玻璃制造技术突破,制造出全新玻璃仪器,才让莫里森有机会找到了黑液。
当时克拉夫特没细想,原来这个突破的时间比想象中要早的多,而且突破的水平也跨出了一大步,不知道是什么“炼金药剂”让玻璃的纯净度发生质变,拼接工艺也超出了预料。
没想到逛个教堂会遇到那么有意思的东西。要是神灵存在,指不定真是个大公无私的人,连他这样祖上三代没一个信徒的家伙都能在天父意志的人间居所得到启发。
“为什么说以后再也没有了?”总不至于是教会过河拆桥,在教堂落成后让制作者人间蒸发,以此保证这里成为世间唯一的作品?
结合这个时代的特点,也不是不可能。要知道有些手抄孤本,会把抄写者指骨镶嵌在封面上,饰以贵金属和宝石,以示绝无仅有。
这种残酷的行为,部分是经文抄写者用于表达极端虔诚,造就一本能被收藏在教堂珍贵存库里的藏品。或者更多是被自愿的?
克拉夫特最不希望听到的,就是这项技术的创造者连人带工艺被抹去,他的美好仪器梦也就此泡汤。
幸好事情比他想的乐观一些。
“听说是因为在建造完成后不久,那种炼金剂就断了。”乐性音调的句子里听不出悲伤,阉伶对此没有什么惋惜、遗憾的意思,如赞美诗断章念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