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 第59节

第112章 深处

  像被塞进了太阳鱼肚子里,油脂一样的粘稠混杂信息包裹感官、互相串联,渗进眼耳口鼻,表达一种无法理解的诡异状况。

  威廉感到在下坠,本能地握住克拉夫特的手臂。但这无助于维持平衡,他的位置毫无变动,脚下岩石虽然晃动愈发剧烈,可也没有塌陷征兆。

  眼下变化恍若梦境中的体验,在坠落的迷蒙睡梦里摆动手脚,试图调整位置时在床上惊醒。

  不过这个噩梦一时半会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他保持着半清醒状态延续着这种非现实的体验。

  能看到克拉夫特双唇不断开闭,大声说着什么,拥塞的听觉已被占满,滤不出人声所言何物。景物如同在水下穿过波纹透视,光线拉长、口型变形,无从得知任何一个词句。

  不过下坠感真的十分明显,威廉反射性地在视野陷入黑暗后往下按去,伴随失足坠崖式的惊叫。

  “啊啊啊……”

  ……

  “……啊!”

  时间的流逝难以判断,手掌着地,没有巨大顿挫折断骨头,甚至没有疼痛,只是简单地摸到了石面。

  如果单纯如此,可能坠落的距离比摔了一跤更近,但威廉还是体验到了反直觉的遥远感。

  有个声音在耳边反复不休。

  睁开眼睛,火光下克拉夫特的脸明亮得晃眼。他们仍在原地,感觉上只是过去了一会,但又好像在黑暗中呆了太久,在明亮光线刺激下分泌泪液润滑干涩的眼球。

  所幸视野恢复了正常,他看清了那个口型,在略做思考与声音对应后,找到了对应含义,“威廉,醒醒!”

  “我个人而言很乐意让你再睡一会,毕竟你干的事不像个睡眠充足、头脑清醒的船长能干得出来的。但有些东西估未必有相同想法。”

  “什么,什么东西?”威廉紧张四顾,后知后觉地发现一切都平静了下来,除了地上有细微裂纹,变化停顿在毁灭到来前夕。

  克拉夫特见他醒来,松开摇晃肩膀的手,起身拍掉裤管上灰尘,“可能是刚才我们见到的那个长脸的家伙,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更糟糕的玩意,总之我们在这并不孤单。”

  “在这?”

  “很难解释。”克拉夫特很高兴威廉能听出到言外之意,这说明船长先生没因为层面变化被搅浑脑子,可说明复杂的关系又是个问题,“简而言之,我们不在原地了。”

  “你可以理解为水中的倒影,类似于实物,随着实物的运动变化,但又不完全一样。”

  “我们在倒影里?”不出意外的,威廉产生了理解困难,没有对应感官的情况下没法直接明白这个过程。就像跟聋哑人描述发音,唯有通过触摸震颤的喉部间接意会。

  你明白意思就成,克拉夫特本想这么说,不过看样子威廉不太明白,他自己也未必就有多清楚了,精神感官不过是帮助他“知其然”,想“知其所以然”还不知道要付出多少时间精力,乃至更多。

  此时叹气难免损伤所剩无几的士气,只能避重就轻道,“跟紧我,我没试过在这找人。”

  可惜威廉的注意力要点跟他没同步上。

  “异……巫师!”大概是考虑到“异端”属于贬义词,他甚至及时改口了,换了个民间称呼。

  说实话也好不到哪里去,在祖父收集的逸闻散页里,“巫师”一词多于“毒药”“邪恶法术”并用。

  如果有个反面典型全家福,一般可以站中间位,最低也能捞个次席,跟在头领背后露出半张兜帽下阴险侧脸的就是这个身份没错了。

  中性称呼应该是“施法者”——词意解构为某种超自然力量的使用者。绝大多数时候,仅从文本用词就可以判断出书写者屁股坐在教堂木椅上,还是更适合坐到审判庭铁椅上。

  但这语气听起来威廉不太排斥巫师,还有点兴奋,一时盖过了身处险境的自知,“类似于能走到镜子里的那种?”

  “不,当然不是……算了,你说是就是吧。”这是个流传比较广泛的传说,巫师能走进镜子里,从另一个世界伸出干瘦手指,出其不意地抓住半夜在镜面前洗漱的受害者,“如果这能帮你理解目前状况的话。”

  跟刚醒来的威廉不一样,他还要警戒四周,没法花太多时间在思考没必要的事情上。

  这里没有秒表,只能靠计数自己的心跳估计时间,现在已经过去八百余次,但刚抵达那会正处于紧张运动状态,与安静心跳放一起得减去部分。

  粗算也至少有十分钟过去,继续停留原地不会是个好主意。以既往经验,人在深层从来都是被找上门的那一方,很难不怀疑那些玩意有未知的追踪能力。

  可惜要等威廉醒来,拖得太久了些,“拿着这个。”

  克拉夫特将火把交到威廉手上,默默拔剑,至少在它们来的时候,他有着充足经验。

  你得注意那种极为微妙的变化,如雨夜的第一滴水打上不锈钢顶棚,作为先导,继而密集敲击声随之落下。

  从细密针脚钉上纽扣般的轻声,到坚硬尖端敲打岩块,交错起伏由远及近,渐渐密集凌乱。

  昏聩耳朵没法辨别它们的到来,还沉迷于温暖火焰下暂时安全的错觉,起身磨蹭碎石的杂音会抹去提前察觉的机会,“那你之前为啥不早用这个……魔法?”

  威廉还在一无所觉地发问。

  作为旁观者,克拉夫特大概知道他们之前是怎么中招的了:在近距离受到冲击后懵懂醒来,毫无准备地撞上佩戴面孔的玩意,被某种像蠕行者白光一样的机制诱向深处。

  “安静,仔细听。”他深吸一口,确保清醒无误,摆好架势等待那东西出现。

  以威廉的反应速度,得等到第一张面孔浮现才会发现异样,令人头皮发麻的绵连节肢落地声不再像悠闲的蟹脚漫步礁石,而是蜈蚣使用它不可计数的对足。

  克拉夫特端详那张面孔,没有从中找到应有的熟悉感,这不是船员中的任何一位。

  它比船员形象更为粗粝,是常年为伴的岩石黄土留下的印记。

  随后是第二张、第三张脸,它们是黑暗面幕上的水泡,令人作呕地冒出。在第四张出现时,连克拉夫特都变了脸色。

  黑暗沸腾,尖锐或带刺结构依稀试探着光圈,不可视的变化在其中发生,宽扁面孔接连浮现,带着扭曲后显著如故的本地人特征。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来这边了吧?”

  评论区,我的评论区,我想死你啦!

  (T▽T)

第113章 库普

  暗夜无垠,身处泥土与尘黄岩石堆砌的简陋庇护所,库普会回想起,克拉夫特留下仓促嘱托的薄暮时分。

  ……

  库普撑开略微刺痛的眼睛,强打精神。

  绵麻灯芯火苗跳动,发出纤维混合油脂燃烧的焦臭气味,盯久了会感觉灯焰上的黑烟熏到了眼睑,扎得眶后生疼,不得不眯上眼睛。

  可刚眯了一会,睡意就从脑壳的角落里流出,没过意识,把额头往桌面推。

  他必须找个话题,无论什么都好,只要能防止自己在守夜时睡着。负责下半夜的彼得已经入睡,不能去打扰,还醒着的只有一位称不上同僚的同僚。

  “克拉夫特先生说过,最好不要在弱光下看字。”

  作为一个没有在学术方面长期发展意图的人,库普坚定地遵循着“差不多就行”原则,但伊冯半夜翻小册子的行为还是给他带来了莫名的压迫感,并产生了一种加入这种自我折磨行为的冲动。

  他侧身往册子里瞄了一眼,歪扭的字符跟在大概是示意简笔画的东西后面,本能的节俭让女孩写字比较拥挤,缺乏辅助线、加之初学者落笔踟蹰,无意中形成了额外加密效果。

  明明学习内容进度同步,库普硬是没在这页纸上找出认得的单词。

  伊冯显然是不想听他说教的,见他看过来,动作自然地合上本子,如过去几周一样,已经形成了习惯,“什么时候说过?”

  “大约是……”库普没料到她会跟自己较真,迟疑了一会,随即注意到女孩满不在乎地再摊开小本子。

  不成,你质疑我库普可以,但这话克拉夫特确实说过没错。他可不愿意被按上“假传克拉夫特语录”的帽子,哪怕想想也不行。

  库普努力地回忆片刻,在伊冯要翻页时意外找到了一段画面,“大约是在慰藉港的时候,你来后不久。”

  目光从册子上转移,带着些怀疑看着他。

  “我记得是晚上,阿德里安神父只点了一支蜡烛,照不到整张桌面。”起初语气里还带了着迟疑,随后越来越快,像口唇被成形的语言带着开合,“克拉夫特先生那时说的,我们都在场。”

  聊天果然有效,他感觉自己暂时摆脱了昏昏欲睡的状态,精神在思考中活跃起来,顺着崩塌大半的残存记忆场景,描述当时情况。

  他对此恰好有点印象,就像在克拉夫特提问时对那两个词有不那么确定的模糊认知,脱口而出,随即又自我怀疑。

  “啊。”伊冯张了张小嘴,吐出一个带点惊讶尾音的语气词,也许、可能、大概是有这么件事,经提醒下她才有了近乎于无的微薄回忆。

  看在克拉夫特的份上,合上册子塞进小包裹里。

  但她还没想到下一步该干什么,她早过了成天嗜睡的幼儿期,也不像成年人那样劳累。今天以她的心智也察觉到了有大事发生,难以入睡。

  以她的年龄帮不上忙,精力只能用在唯一的“正事”上,放下册子后在桌前左右扭动,坐立不安。

  库普拿出一点长辈样子,续上话题,其实他想说这事不是一两天了,“你的时间很多,不需要急于一时,克拉夫特也不是缺乏耐心的人。”

  而且他八成就没想过给伱安排什么活,库普想道。他接触过学院里的人,最年轻的卢修斯大概和他同龄。

  考虑到伊冯起步晚,“学医”这种要求也只有克拉夫特会答应,从头开始教读写少说一两年,所谓“帮上忙”要几年他都不敢想。

  其中投入的时间成本和将要投入的金钱将是一大笔,一般小商人家庭都未必给亲生儿子这样的教育。伊冯童言无忌真的敢提,克拉夫特居然还真答应了。

  这一时半会的快慢,跟今后的投入比起来不值一提,完全没有急的必要。

  现在想来,如果自己当时来一句“俺也想学”,说不定克拉夫特也会答应?

  库普摇头遣散无厘头的念想,他从不觉得自己是那块料,一时答出两个单词不过是偶然,作为成年人跟孩子的心智没啥好比的。

  “不用着急。”他诚恳地重复道,“没人会跟你抢什么东西。”

  伊冯低头沉默不答,有时驱使她的更像是纠缠不去的不安全感,库普能隐约察觉到,盐潮区那些过早失去上一辈照顾的人十之八九是如此,会执着于表现自身“价值”。

  而直观的表现就是与人比较,不管是什么事情,有个可见的标准就行。

  这不是三言两语能开解的。他把椅子搬到墙边,靠上多有土渣的墙壁,好让背部舒坦些。

  “谢谢。”女孩在良久的沉默后说道,“但我还是想做些什么。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如你所见,威廉船长在山上迷路了,克拉夫特先生得去把他们找回来。”流程上是这样的没错,具体执行细节上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点。

  不过他对克拉夫特有种盲目的信任,他说不好这种信任出于何处,出于直面那团蠕动光芒的壮举,或者日常言行的潜移默化。

  “没必要担心。”

  因为担心了也没用。

  仰视高处窄窗,一方夜空内不见星月,没有参照物来,根本不知道怎么来界定上半夜,希望彼得能自觉醒来接班。

  库普打了个哈切,睡意渐浓,但并不想入睡。那张脸挥散不去,在回忆里徘徊,好像随时会从哪个光线外的死角浮出。

  还有岩画上的脸,男孩的脸,在放松时被反复地想起,以不确定图像的形式轮转交替,时而互相重叠。

  有那么那一刻他觉得男孩与岩画上的某张宽扁面孔有几分贴近,明明脸型相差甚远,却存在血缘联系般的相似之处,像中年体态走形的父亲与儿子站在一起。

  “真奇怪啊。”

  “什么奇怪?我总觉得你没全部告诉我……”伊冯双手凌空放在胸前,这个动作似乎是在模仿克拉夫特,后者在无事可干又没东西可拿时就会那么做,以她的形象实在做不出那种祈祷般的莫名仪式感。

  “咚咚咚!”

  两人对视,接着一同看向彼得,确信声音不是来自屋内。

  “咚咚!”打断闲谈的敲击声再次响起,是从门口传来,“有人醒着吗?我有东西落在家里了。”

  他们记得这个声音,是屋子的原主人,那个挥舞矿镐无碍的健壮妇女。

  伊冯要去开门,被迅速起身的库普按住,不解地回头,看到他捂嘴做出“噤声”手势。

  【去那】

  他指向彼得酣眠的床下,狭小不易注意到的空间,半数行李堆放在那边,剩下的地方塞不下成人,但放个孩子勉强。

  “什么东西,放在哪了?”

  克拉夫特不喜欢合唱,库普也有自己讨厌的东西,半夜响起声音的门窗当属第一位。敲门声将睡意一扫而空,呼吸一窒。

  巧合吗?刚搬去隔壁暂居的房主刚好忘记了什么必需品。

  唯有在不可见时,这些思绪如此的活跃,以自己都不一定能察觉的恐惧催动,结合非常理的那些东西,以及异教的诡秘图腾,往最坏可能猜测。

  转身向身后,做出动作后才迟一步发觉自己是想向某人征询意见。门外是潮水般的黑暗,森然夜幕能藏进他记忆深处那些最糟糕内容及其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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