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白天经历过的矿道下行,直至采矿区边缘,逸散的寒意让他拉紧罩袍。深长的洞穴没表现出相对的恒温,反而表现得比外界降温更快。
多亏采矿区产生的矿粉碎石,在凌乱踩踏痕迹中,克拉夫特还是辨认出了几道往更深处延伸的脚印。
稍作犹豫,靴子跨过模糊界限。
“好吧,来这算我一半过错。”克拉夫特嘟囔着抽剑出鞘,自言自语安抚有些波动的心境,逐步走向冰凉的黑暗深处。不论对错与否,无关责任在谁,总不能放着威廉在下面完蛋,从好友角度和良心上都说不过去。
一面往下,克拉夫特梳理着现有的信息。
那个长条状的环节物体,被称作“信使”。信使当然是负责带来东西的,从此处到彼处。
那岩画石壁上下异色,应该分别代表人居住的世界和另一个概念。按男孩的说法,那信使就要把他的父亲,从“另一个地方”,带回他现在生活的世界里见他。
怎么想都觉得隐晦森寒,这让克拉夫特不由地联想一些荒谬不经的传说,被乡野诡谈和惊悚故事提起:死去的人仍有执念,从阴间——这儿叫地狱,返回人世。那个孩子提到曾于矿洞里见到父亲时的笑容,此时想来尤为怪诞。
以他的经验,地狱和地府没一个见过,后者就算去过多半也一碗汤后忘得干干净净。不过“另一个世界”,确实是知道一个,从那带来的沉甸甸的几何体在袖中紧贴肌肤,“大不了又是个深层玩意,还能怎么”
自我安慰的话语终究没能出口。
星点沁出的灰白岩石出现在火光中,占据洞壁,划开明晰界限。可怖裂纹呈电击状蔓布,碎石遍地,昭示能在现世发挥的、崩裂山体的力量。
如果将信使带出亡灵的灰白部解释为地狱,那他正站在一个现实存在的地狱门口,就差在墙上刻一句“进入此门者当舍去一切希望”。
“.要不还是让天父救他吧?”
第110章 退行
“沃克!”威廉急切地上前,想把归来的同伴带回队伍,早些离开这片危险的地方。
火焰随他的动作移行,光晕摇曳,阴影如水退开,让出新生的洞穴,由无数巨锤生敲开般的小断面拼成,棱与角间被强行掏出一个均匀、圆形的隧道空间。
与之前所见的洞穴别无二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而正因为此才让人感到发自内心的震悚。像铺垫许久的故事里无数次看似无意提到的重复细节,于结局揭开真相时,一齐在前文中爆发出哄然大笑,为制造它们的元凶喝彩。
到底是那东西将行进轨迹伪装成岩洞模样,还是这些形态非自然的岩洞无一由风沙、流水等地质因素塑造,不论大小均出自其手笔。
若真如此,他们便是行走在巨人脚印中,将其当做天赐福地的微末爬虫,浑然不知随时会有何物行经。
【从来没有什么“安全”的矿洞】
见证者无法逃开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正站在这样的一个“脚印”里,那东西或许随时都能即兴折返,把他们永远埋葬在他乡地底,随即这个矿洞也像老矿洞一样被封存,留下个不知所谓的“意外坍塌”传闻。
对不可抗衡存在的恐惧让他稍缓脚步,却发现自己远比认知中的距离走得远。
地下十字路后被身后合拢的黑暗遮盖,他们少说已经走出了三十步,在恐惧余波和耳鸣未散的通道里径直深入。
以威廉的粗神经都觉察到了古怪之处,但好像有些迟滞的思维让他的想法还停留在某一刻,封在树脂琥珀中的飞虫、坚冰里凝固的气泡,一个不动的、栩栩如生的念头,在驱动双足前行,走向若即若离的同伴。
跟随的水手也是如此,没人认为他们还没赶上沃克有什么不对劲的,哪怕那张脸就像驴子脸上吊着的胡萝卜,看似近在咫尺,可又永远保持在光圈边缘,仿佛就是阴影表面的漂浮物,黏在黑色水域表面,光进则退。
似乎是察觉到了威廉的犹疑,两侧脸颊再度扯开些许,更宽扁的脸上嘴角稍提起,把似笑的表情强化了一分。
牵扯的形象,比威廉印象中某位疤脸同行还不自如,那位同行只是被当面劈了一刀,还能看出狰狞下的生动表情。而这完好的脸面的最多算作牵强,完整表面的背后全然僵死,似是被寒流冻硬,肌腱凝结成块。
咧开的嘴缝后,不是海员们黄白的不健康牙齿,却又深度有限,比起咽喉更像一个照不清的黑色吸光平面。
三人的步距不近相同,一位水手在行进中从右手边超过他,逐渐靠向火把照明范围前缘,伸手往黑暗中探去,想握住沃克的手。他没有得到回应,摸了个空,理所当然地再往前数步,恰好完全走进宽面漂浮的阴影。
肩膀从宽面颌下穿越,未及实体,像无声无息走入另一个世界。
蟹足敲击石块的声音起落,思绪被凝结,艰难动弹间要走通一个简单逻辑却不可得。
威廉累了,他年轻些时也是个能在甲板上秀肌肉的人物,虽然很少有机会展示给异性。但那早随着他的父亲、老船长转交舵盘离去,总喜欢喝酒吹牛的船长先生体力远不如当初,就算没堕落到提不动刀,跟水手们比属实有点难为他。
一旦失了自律,之前底子有多好,体态膨胀起来就有多快。为了威严,腰带扎紧肚腩,但脂肪可不会因为看不出来就等于不存在,还是很实际地拖慢了速度。
另一位水手也逐渐超过他,走出大概比教堂大门到圣象间步数远点的路程后,彻底地离开了火把光焰。
洞穴里唯一的光源势微,缠绕的可燃物渐渐剥脱,颤抖将熄。
光圈萎缩着,沃克的脸未从视野里消失,始终保持在越来越近的光亮边缘。飘摇火光退缩到步子稍大时脚尖都能碰上暗区,漫长到疲惫的路程终于拉进了与它的距离,能看清半阖眼皮瘪平。
蟹足敲打石块,近于停滞的思维走通了一条旁路,换了个更为直接的描述。
【甲壳】
是甲壳那样的坚固材质在与石壁接触,可沃克怎么会有甲壳?那也未免太大了吧?
可笑的想法晃过,念头好像在解冻,不再被禁锢。
前进、迎回沃克的想法如火焰收缩得只剩一点,黑暗的念头占据脑海: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又走了多远?
他惊觉自己走出太远了,远到一成不变的岩洞令人感到陌生,像在另一艘同样形制的帆船船长室里醒来,陈设如故,陌生感还是一瞬间捏住了心脏。
酸涩与心跳震颤一并扩散,皮肤被涩味触碰、舌尖尝到震颤,难受、疏离,离开舒适圈的不适。
他拄着火把作呕,这个动作让苟延残喘的燃烧坠地,即将泯灭。明暗不定的一捧光芒里,一张涨红的大胡子脸,与一张苍白宽扁脸庞对视。
不,不能称之为对视,瘪下的眼睑后没有安放眼球,咧开的唇后也不铺设舌咽。
又一张面孔凑了上来,接着是第三张,从围拢的、要溺死残辉的幽暗里浮出。
威廉认得他们,这两张脸的主人刚从他身边走过,绝不会认错的、他的水手的脸,变得宽扁、缺乏立体感。
有一次在酒后揉皱了羊皮纸日志,重新摊开晾晒就是这副摸样。
“什么地狱玩意……”饱经海洋文化熏陶的嘴比脑子快一步构词咒骂,不好说是脏话还是陈述句。
死亡、或者可能更可怕的命运逼近,漫涌的恐惧倒是没有想象中强烈。
那上下异色的岩壁,环节长躯之物崇拜、突出描绘的面孔,条理贯通、逻辑勾连。
也许是早有心理准备,连他自己都觉得惊奇——在手伸向刀柄的刹那,还有闲心意识到正亲历一个惊世绝伦的惊悚故事。
冰海、特姆河、文登港、慰藉港,清澈的、黄浊的河流,石板的大道、尘土覆没的土路……
记不得是谁说过,你最在乎的东西,要在被卷进风暴时才会想到。
而威廉感到遗憾,这辈子最真实、最能调动原始而强烈情绪的桥段,竟然就要默默无闻地随他被埋葬此地,连找个酒馆里最没品味的醉鬼做听众都做不到。
刀刃绵软无力地劈向三张不为所动的浮面。是的,他早已不再年轻,身体状况不复当年,不知不觉地消耗了太多体力。
火光,金属撞击面孔,金石交击的铿锵声,锋刃切破了一层薄皮,在诡谲的极坚材质上弹开。
“天父啊,看在我捐了……”
紧接而来的强硬敲击与明焰一起降临,在面孔没来得及与黑暗同退前凿刻其上。
今天第三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不过这位自带火把。
“谁?!”事发突然,也不知道天父给送来的是天使还是听众,威廉反射性地提问。
“天父!”
第111章 慌不择路
一支火把被即兴掷出,作标枪样直插门面。
迅捷有力的脚步紧随火光而至,金属在手里翻转,手掌握住刃部,将护手与配重作为锤头砸落。
这是战场上使用的技巧,当两位一身铁板的全甲骑士相遇,如果没有一柄页锤之类的钝器进行有效杀伤,就只能以手里的长剑暂为替代。
足够技巧让使用者在不会被划伤手掌的前提下,赋予铸铁护手足以敲凹头盔的速度。
看似无害的钝部,往往能起到比危险剑刃更有效的战果,表现为敲实后头盔嗡鸣下的脆响,造成额顶颞骨骨折伴硬膜内出血、外出血及脑挫裂伤等严重后果,以当前医疗手段,别说治疗了,连探查都别想做到。
简单来说,这是用来应对硬点子的,在威廉佩刀弹开时,来者便敏锐地调整出招,予以针对性杀伤手段。
但那层脸皮下也并不合常理,即使早有预料,传来的反馈也令人怀疑命中了某种非生命的无机物、是与岩石相抗衡。使出的力量反扑自身,剑身险些脱离手指控制,割开厚手套,冰冷锐利感舔舐掌心。
极其坚硬的材质,似乎是某种甲壳,不像金属那么有韧性,受力点形变微凹,而后迅速以之为中心开裂塌陷。介于骨质与石块间的碎片翻开、顶起,扎穿苍白的表皮,却没有血液流出,面孔真如一层幕布般向着凹陷处扯去,放射状褶皱彻底地毁坏了与“人”这一形象的关联。
面孔后一直隐藏在阴影中的部分短暂地暴露了一瞬,幻影似的缩退消散,但也足够看到隐去前漏出的东西。
哑光表面像成形的暗影,由不可理解的方式固化,生长成节肢样的结构,威廉毫不怀疑它会下一刻就溶解在黑暗的背景里——事实上它就是那么做的,一旦离开光线最浓烈处,便再也无法再在阴影中追寻。就算偶尔划过边缘也不可分辨究竟是火光波动,还是那顶着熟悉面孔的甲壳生物用肢体试探。
猛烈的打击将它击退,被正中的沃克面孔坠回黑暗,另两个水手脸庞一并回缩。先后不分,同步得难以理解,似乎是来自同一个体的部件。
就在威廉以为能容他有一刻喘息之机时,弧形阴影边缘探出突兀的尖角,逆着光源急剧伸长,从视野无可顾及的死角扎来。
松懈意识未能指挥身体做出应对,危机感使眉心发痒、收缩瞳孔倒映阴影尖端,迟来的思维才告知他那是一支节肢。抵近时能见到末端钢针般的细密倒刺,刮向耳边脸缘。
但面前之人的动作比它更早,先一步调转目标,再度变换手法,握回剑柄,一手控制剑脊,如铁锥钉下,截住了差一点就要蹭走威廉半张脸的逆行阴影。
节肢抽逃,剑刃在上面剖开大条带裂纹的损伤,在它退回阴影前扣下了足够的代价。
这下应该是够痛了,甲壳尖壳敲击地面的声音翻滚着远离,凌乱繁密,听不出究竟有几条肢体供它行动。
“醒醒!”克拉夫特抓着威廉,趁着机会拉开距离,可用上全身力气也没拖出几步,情急之下硬扯着领子试图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一阵缝线绷断、布匹撕裂后,右边领子被拉下一大块,人还躺在原地蹬腿。
“快起来,不然我们跑不了!”
他想要开启精神感官探查那东西的动向,然而又没法保证能在有限时间内撤出洞穴,只能一边靠视力警惕着黑暗,一边拾起火把。
“等我一会!等我一会啊!”威廉哭嚎着翻身爬开,手脚并用了好一段才从贴着洞壁地上站起来。这可太吓人了,濒死时激发的勇气在晃过神来后丢得无影无踪。
不知为何,预想中的追击没有跟来,急促的节肢敲打岩石声响后,大约它是稳住了身形。
不可见黑暗中,一个浑厚、通过漫长腔道共振发出的声音,由弱至强鸣响。压缩气流在不断扩张的硬性管道里,逐步推进,转化为悠远、适合传播的振动,听起来像一个比烟囱还长的巨型号角,被无数人联合吹响。
从威廉震恐的脸上,克拉夫特意识到这是比黑暗中探出节肢更为糟糕的事情。
“那是什么?”
“它来了,快跑!”船长竭力驱使双腿,往来路奔逃,还算有良心地知道喊上克拉夫特。但就算他不说,只要是个智力正常的人都会明白,这时候应该跟上。
后者的疑惑只持续了一小会。
极为相似的回应从彼端传来,那是他们的来路。尽管那声音与佩戴面孔的节肢生物发声极为如此一致,完全不在一个级别上的音量足以否决把它当作回声的想法。
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宏伟号角声清晰可闻,随着寒流与接近的振动登场。
先前的声音是某种模仿、呼唤,而响应呼唤之物正循着洞穴到来。
“完了。”威廉停下脚步,绝望地来回观望两头,事已如此,浪费时间多说几句也无所谓了,“你说的是对的,我们不该下来。”
“还记得村口岩画上的东西么?这些山洞不是天然而成的。那东西,造出山洞的那东西……现在它正朝我们来了。”
“没人会因为当个明白鬼感谢你,想想有什么办法!”克拉夫特随口回道,收剑归鞘,空出一只手缩进了袖子里,不明意义的动作颇有条理。
不知为何,威廉感觉他不是很慌张,比起直面死亡的坦然,更像是有个不那么愿意选择的最差选项。
“我们肯定跑不过它的。”他颓然坐下,供以奔跑的体力本就是一线希望榨出,既然跑不掉了,那宁可死得舒服些。
不过总体而言,还是赚到了,他还有点临终祷言时间。
威廉倒空钱袋,在底部找到了来时摘下的双翼圆环护身符,“万能的主啊。我有罪,全因我一人贪念执意孤行,连累船员为异教徒的恶兽所害,克拉夫特医生与我一起落得如此境地。”
“但克拉夫特医生是为拯救生命而来,虽不是信徒,但也恳请为他敞开国度的大门……”
“希望你能想到的最后办法不是向劳什子天父祈祷!我没见过那东西,现在只能靠伱想办法!”震幅越来越大,克拉夫特丢开火把,冲到威廉身边抓住他的手,两人间的距离贴近到能被装进一个桶里。
“我为他之前冒用您尊号的亵渎之行向您告罪……”
克拉夫特快被威廉气笑了,这祈祷还想得挺周全,不忘给自己带上,“**的!我能亲自来地狱捞你一把不比天父强?”
一阵眩晕恶心感打断了船长临时抱天父臭脚的祷告,失重错觉袭来,感官紊乱。
随着克拉夫特在他眼前捏紧袖管中的某物,他听到了反酸的烧灼,尝到隆隆爬行震动。各种交联错乱感中,唯有一项最为明显——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