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凭它们都那么……“繁茂”?
对,克拉夫特觉得自己把握到了某个关键,问题之所在不是真菌,或者不单是真菌在近日经历中频繁的出现的次数,而是在于真菌异样的旺盛生命,以不可遏制的势态生长。
“把盖子都合上,抬进去,先从这个穿长袍的开始吧。”
尽管不情愿,士兵们还是在命令下动了起来,将盖子复位,抬进室内,然后像有鬼魂在颈后吹气似的快速离开了这里。
马丁提着被带到的工具转交予克拉夫特,封闭大门。两人合力将那具看起来是异教徒首领的尸体连棺木一起抬上矮桌,在周围点起一圈烛台,这些光源在照亮临时解剖台的同时也让场景更加难以形容了。
比起躺着的这位,可能他们现在更像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异教徒,将实行血腥黑暗的仪式。
克拉夫特取出器械整齐地码放在一边,套上专用罩袍,最后一次检查手套完整性,“我需要确认一下,这次的行为算是私下帮个忙,还是有不仅限于我们的意愿?”
“我们的调查是受到许可的,哪怕是谁有意见,也得在威胁整个维斯特敏安定的事件前做出让步。”马丁没有离开意思,站在棺木边看着尸体,面部肌肉紧绷,为了脱敏在强迫着自己直面恐惧情绪的来源。
克拉夫特注意到了这点,不过不太能感同身受。在他看来马丁不是手上没沾过血的人,应该对死亡没那么敏感,而当麻木于生死,也没什么太可怕的了。
“接下来的工作只需要一个人就够了,嫌无趣的话可以先去忙别的事物。”鉴于一点习惯性关怀,克拉夫特还是可以给他一个不要自我折磨的委婉建议,“说实话,对外行人而言这只是无聊的一团糊,就算看了也需要转述解释。”
“如果不妨碍的话请让我旁观吧,万一有需要也能帮点小忙。”一个违背内心的拒绝,马丁坚持留了下来。
“那我开始了。”克拉夫特拾起小刀,从领口下刀,准备将缠结的衣物直接切开。反正他不是要全面解剖,只是简单探查一番,犯不着非常规范。
用镊子提起布料,锋锐刀刃从胸口划过,将圆环图案剖成两半,长袍向两侧滑落,展现出粗糙的胸膛,粟粒样的密集起伏在皮下散在分布,像有什么要分离松弛的皮肤与皮下组织,在搬运中褶出古怪的皮纹,以致在胸口正中的圆形纹身都变成了一个歪扭的不规则图形。
手套保护的手指按在一块皮肤上,试着左右挪动,活动度很大,能感受到近似于两层胶皮摩擦的感觉。这让克拉夫特想起第一次触摸皮下气肿病人皮肤,呈现一种“捻发感”,不过更滞涩一些。
不像皮肉本身相连的质感,反而是种细纤维网夹层把它们黏在了一起,质地疏松、乃至蓬松。
“好像下面很蓬松,又不是空的,我不是很确定。”克拉夫特抬起手指,又按压了一次,这次他确定了这种变化广泛地存在于整个躯干部。
他扫开被割成两半的衣服,两侧衣摆各自顺着疏松的死者躯体滑落在棺底,发出些小件硬物碰撞的声音,“等等,你们没搜身?”
“没……”马丁摇头,“当时想着带回来再说,不急着动。”
恐怕是没人想去搜这么个诡异家伙的身吧?这听着就是长袍里夹了什么物件,克拉夫特循声找去,很快摸到了两个不知开口的暗袋。
他不想在这时被分散注意力,干脆切开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个随处可见的金属小瓶和一枚不知用途的串绳镶嵌饰物,搁在旁边台面上,待解剖完毕再另行研究。
马丁好奇地绕过棺木,审视着这两件异教徒的随身物品。他本以为会是什么狂信徒的象征物,但那个最该是徽标的饰物上没找到任何圆环相关的设计元素,仅把一块半透明宝石样矿物固定在了金属框架里,连打磨都没有,直接串起来做成挂坠。
说是异教徒首领的话,生活也是够朴素的,全身上下都搜不出钱来,很不符合第一次发现这个异教时是在因为敛财的形象。
另一边克拉夫特已经小心地划开了一个浅小三角开口,用镊子掐住边缘缓缓揭开。意外的容易,不用如解剖课上需要谨慎把握深浅、用刃口仔细分离韧性表皮与皮下软组织,他只是手腕微微用力就将虚浮的皱皮提起。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他觉得自己是在撕下一片另类的橘子皮,随轻微的分离嘶嘶声,皮肤被匀速提起,白色立体丝网在下方离断,这就是他刚才感受到的疏松组织,网格间还能见到细点状物在没分解完全的疑似组织遗留物上缀生。
令人惊讶的、旺盛到可怖的生机潜藏在死皮下,那是任何人都没见过、也不敢想象的茂盛菌丝,宛如掏空山体建成的微缩食腐城市。
未等克拉夫特从这一角的骇然中回过神来,置物台边传来物件翻动的声音。
“克拉夫特教授,您看看这个,里面好像是在发亮?”
第155章 哈德逊庄园
“发光?”克拉夫特抽出注意力,往声音传来处一瞥,发现马丁拿起了那个嵌有不知名矿物的挂饰,走到阴暗处用手掌围拢,遮住光芒查看。
“没错,是它自己的光亮,这样看就清楚了。”骑士背着烛火将坠饰举到眼前,确认了自己的发现,随即想递给克拉夫特查看。
正持刀持镊的克拉夫特下意识一个哆嗦,手上一松,掀开的皮层落回原位,“别!离我远点,把那东西放回去!”
虽然还不知道是啥,但本能让他觉得最好不要贸然靠近什么原理不明的发光玩意。而且这东西刚从一个皮下全是菌丝的可疑人士口袋里取出,也不知道有没有沾上什么东西。
“我建议你好好清理下手套,用石灰粉擦一遍,否则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浪费了一个持针钳,提溜着这东西的系绳,把它提溜到了室内暗处,所幸他没感觉到传闻中的皮肤麻痒、恶心之类的症状,也没立刻发现什么光芒。
“为什么?这有什么危险吗?”对医生的过激反应,马丁一阵后怕,要知道刚才那颗镶嵌物就在他的鼻尖前,如果真会发生什么,那现在八成晚了。
“以我个人的经验而言,会自己发光的矿石中有不小一部分,经常跟某些不治之症有联系。”
克拉夫特一边恐吓着马丁,一边拉开距离,隔着几步远观察着那个饰品。
刚才的明晃烛火下,那就只是颗品相不好、黑中泛点微红的矿石,透明度都难归类于宝石,加上托座用普通黄铜打造、没有特殊纹饰,真的很难跟什么重要物品联系起来。
不过当光线黯淡时,马丁所描述的那种光芒,就变得容易察觉。
那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整块石头放射荧光、如萤石一样。而是一种源自内部的光芒,呈暗沉的幽红,更像深潭底部的某个光源穿透浑浊水层来到空气中,或一只瞳孔红亮的眼睛,在一动不动地盯着观察者。
黑暗沉默中,马丁忍不住问道:“所以这是您说的‘不小一部分’吗?”
“不确定,如果我亲眼见过的话应该没机会站在这里。”克拉夫特摇头,他有点怀疑过这东西存在辐射之类的,但转念一想,异教徒们肯定有过长期的接触史,只是一小会的话应该不至于出事。
“找两个铅盒来吧,要厚点的,我们把它封好。”
虽然对辐射病没有解决办法,但对疑似辐射源的东西处理方式倒是很简单。铅作为分布广、易提取还熔点低的金属,柔软便于塑型,很容易能找到个铅容器把它关起来。
当然,仅为以防万一,从异教徒与它长期相处可见这东西不是个强辐射源,至于是什么也不好判断,说不定真是块比较特别的萤石。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有盖铅瓶暂替使用,把挂坠丢进去,结束了这个解剖中的小插曲。
“暂时就这样吧,马丁,去那边石灰盆里把你的手套搓干净,在我结束前不要动任何东西好吗?”克拉夫特再次拿起刀和镊,回到棺木前继续未尽的工作。
行Y形切口进入遗体内部,他很快理解了皮肤松弛的原因。在干燥的表皮受压时又像凹陷性水肿,留下不复原的陷坑,内部几乎全是松棉团样的菌丝,继承了原组织的有机质和水分。
包括连接胸骨和肋骨的肋软骨也受到了侵蚀,导致整体结构已经进入了一个不稳定状态,给克拉夫特拆解胸廓减少了很多麻烦。
比较容易地切开已经松脆的肋软骨,离断骨骼连接,给胸廓撬起一条缝。他先是想要伸手,但又缩回换了把钳子,沿胸骨右侧缘探入胸腔内,面露不解之色。随后把钳子撑开转了几圈,看起来完全没撞到什么阻碍。
“有些奇怪……你要回避一下吗?”克拉夫特忽然毫无征兆地抬头问道。马丁不明所以地摇头,既然之前都看下来,应该没必要这时回避。
于是他就看到克拉夫特像开合页窗一样打开半边胸廓,半个桶状穹顶被翻开,肋骨如教堂横梁在内面排列。光线照入本应被肺脏填充的右胸,里面空空如也,仅余贴在后壁上的一块萎陷物,长出如浆糊气泡或菜花、小珊瑚样凸起的各色生长物。
而在胸壁内面的肋间、组织深厚处,繁茂的菌丝供养起了叠瓦状层累的东西,它们像某种软鳞平行于肋骨生长,横延出的丝束如鳞脊长虫的密集对足。
乍看下像打开了恶魔的宝盒,各种形态的生物争相展现自己的躯体。马丁为了避免视觉冲击退开的两步让他无法看清那些东西原貌,只见到那丛生抱缠的轮廓,随粗暴的开胸动作好像在活动。
身体先一步于混沌的大脑做出反应,他感到胃部收缩,烧灼感顺食道反流,不自觉地弓身,口中酸味泛滥。
马丁见惯了敌人和己方是如何在不同的武器伤害下死去的,但目睹这样的情形,还是打破了他对于一个人在世上所能遇到最可怕遭遇上限的认知,简直是向他展开了地狱的一角,用残酷恶毒都不足以形容的精神洗礼。
“呃!”他掐住自己脖子,擦手套的石灰粉飘进鼻孔,让他连打了两个喷嚏,忍不住引发了呕吐,耳边飘来遥远的关切询问声。
“伱还好吗,马丁?这就是些……蘑菇,不要紧张。”克拉夫特想去扶他一把,但刚摸过胸腔的手不适合碰任何别的地方。
果然不该放外人进来的,没想到这样的场景对马丁这样的人来说也太过于刺激了。说实话,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在见过的恶心病灶里至少能排前五,属于亚季军宝座有力竞争者。
骑士屈辱地在旁边趴了少说两分钟,大脑才重新运转起来,理解了克拉夫特在说什么,“蘑菇?”
“确实,虽然它们也属于我说的‘真菌’,不过能长这样的出现在体内,真的很意外。”解剖者被胸腔奇景所吸引,向马丁发出邀请,“你要来看看吗?”
“不。”马丁扶着桌沿,扭头看了一眼棺木又快速移开视线,“呃,我是说等等,让我缓缓。”
他强撑着抹掉嘴角酸液,平复呼吸后站回台前,跟某个印象发生颠覆性改变的教授一起观察这罕见奇观,不太情愿地承认了这和平时盘里常见食物可能大概也许真的是同类。
“真的不可思议,马丁。”克拉夫特夹起其中一块,那典型的菌菇质感让马丁胃部又是一阵挛缩。
“我觉得你们见到的‘蘑菇林’不是偶然,这个异教一定跟它有什么关系,具体原理我还不理解,但这或许会帮助找到他们在哪。”
“谢谢您,教授。”这声谢谢有点勉强,马丁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大概知道您说的是哪了。”
“啊哈?”
“哈德逊镇,公爵在那边有个庄园,盛产各种蘑菇,尤其是口感最好的白腹菇。”说到口感,反酸恶心让他卡住一会,简直想甩自己一巴掌。
“白腹菇可不太好保存,所以每次巡视几乎都会从那边过一趟。”
“很好,那现在告诉公爵我们发现了什么,然后一起带上人手去逛逛。”克拉夫特关闭胸腔,准备暂时结束探查。想起边上还有一个搜到的小瓶,于是换了双手套拨开瓶塞,借光查看里面的东西。
某种分量很少的液体,不知是光线不足还是别的原因,瓶底漆黑一片。
“教授?”马丁发觉克拉夫特的表情逐渐凝重,在打开胸腔时他都没见到过克拉夫特露出这样的严肃神态。
“马丁。”
“怎么了?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多带些人,要胆子够大的。”克拉夫特把瓶塞摁回,拿起一架烛台,融化烛油滴落在严丝合缝的瓶口,将它彻底封闭,“还有火油。”
第156章 你这环有问题啊
只能说维斯特敏堡不愧是拱卫敦灵的军事中心,反应能力和效率都高出预期不少,当天克拉夫特还在泡洗器械打包的时候,就收到了人员完备、明早可以出发的消息。
等到第二天克拉夫特带着库普和行李准备到场,见到的就是一支马比人多的队伍了。部分着甲或披挂锁子甲的骑手们带着一到两匹多余的马,由扈从驾驭,挂载着盔甲与杂物。
一共三十多人,据他观察,这些马背上的包裹里至少携带了七八套全身甲。要是普通情况,正常情况得对应倍数的附属人员。
按出发前威尔伯特内务官的说法,他们本想带上更多人,但这事也不是人越多越好,多一批步兵只会拖累速度、让快速的行军变成拖泥带水的跋涉,并给留给对方更多反应时间。
……
“实际上不可能带更多人了。”马丁与克拉夫特在并行在队伍中间,他们已经在这样较为良好的路段上行进了两天有余,接近那个不算偏远的目的地。
“哈德逊镇不大,庄园只是公爵出行路线上暂居的临时住所之一,平时由很少的人维护,在要启用时才会有人提前来准备。这个时间根本不会留接待大量访客的物资。”
“其实这些人也不少了,我们不需要太多受点惊吓就会崩溃的拖累。”两天的相处下来,克拉夫特对这支队伍的素质还是挺满意的。
能有意识地维持队形、晚上哨戒轮替规律,着甲率高,还携带了弩和短弓之类适合在小规模冲突中使用的中程直射武器。总结一下就是没啥短板的专业团队,相当完美。
琐细金属摩擦声随马匹颠簸在马丁的外袍下响个不停,那是锁子甲和罩住的金属片,“虽然这样有些不符合一名骑士应有的精神,可我没法说完全不担心。”
他表现得不太有安全感。在解剖完异教徒的首领后,他们也打开过另一具躯体。情况比前者好些,不过那种体表完整而内部被蚕食大半的景象……像看不见的水蛭贴在灵魂某个角落,在每个意识到它的时刻感到恶心的寒意。
“哈,马丁!我都记不得上次见到你害怕是什么时候。”前面的骑手转头发出没有恶意但很大声的直球笑声,直接戳在了痛点上。
“巴罗,骑好你的马,我可记得你上次是怎么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别逼我再讲一遍。”
同伴的打岔倒是让他从稍阴郁的情绪里转移了出来。马丁指挥队伍放慢速度给马匹休息机会,趁着这会掏出一件被布匹包裹严实的东西,连一个带扣皮筒交给克拉夫特。
“我相信巴罗他们,我们一同在公爵麾下效力已经有些年头,互相了解。”他一边说着,给克拉夫特展示自己腰带上同样的皮筒,示意可以挂在此处。
“但相信仇敌的无能是件愚蠢的事。就当是胆小吧,或者一点直觉,迭戈的事总让我觉得很糟。还有那些没找到的人,尤其是他的扈从,按理离迭戈最近,是最不该在林子里走失的人。”
“我很同意伱的想法,料敌从严。”克拉夫特照他的样子把皮筒挂在腰上,铅笔袋大小,里面似乎也装着什么像铅笔的细长物。结合那个被包裹严实的东西,让他有了某些猜想。
“这是?”
“以防万一,也是一件礼物,相信您会喜欢的。”说到这个,马丁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克拉夫特分开缠在表面的布条,里面是打磨光滑的红棕色木质的握柄和主体,配以金属制机件和弓部,处于折叠收起的状态,不到半臂长。
他见过马丁使用差不多的东西,但这架看起来明显更精致,还敲上了银片装饰和木身雕刻,看形状像是一支枝条以银橡叶为翼伸展振翅。
“一把单手弩?这可真没想到。”说起来不好意思,其实克拉夫特在船上第一次见到马丁掏出这东西的时候就想要一把。
可惜看着就知道不是什么便宜东西,也跟自己的事务无关,没找到机会要一把,没想到在这得偿所愿了。
“皮筒里是专用箭。这东西在十五步内还算准,劲也不小。唯一可惜的是为了能把弩弓折起来,没有同类结实,效果也终究差了些。”
“谢谢,我很喜欢这个。”这绝对是有史以来收到过最合心意的礼物了,克拉夫特爱不释手,要不是考虑到现在不方便,恨不得马上找个目标试试。
有了新玩具的陪伴,剩下的路程就显得不那么枯燥起来。待到日上当空,众人饮马河边时已经能看到漂过的木料,那是不远处的林中伐木场产品,由水体物流免费转送至哈德森镇,一个由带皮原木栅栏保护的聚居地。
公爵静养的居所当然不会跟镇子放到一起,这座庄园的主体是一套靠近林边的双层建筑,用低石墙保护成荫的葡萄园,外圈由抬脚就能跨过的简易篱笆圈出包括一小片林地在内的范围。
快睡着的看守者被马蹄声惊醒,跑进建筑里叫出了面带愁容的庄园管家。
他卷着沾泥点的袖子跑来,听到不是来告知公爵行程后松了口气,接着一边将他们带进建筑,一边絮叨地汇报起了些庄园里的事。
大概是以为队伍是为了视察庄园情况而来,他说了些今年雨水跟葡萄品相、木柴准备之类事情,还有镇上送来的森林产出不及往年,暂时没来得及去找镇长和税务官。
意思应该是希望有人能去催促一番,可马丁就完全不是来管这些的,毫无关心地点头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