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识趣的围困者在磨圆滚石能跑几分钟的漫长山坡上吃高空抛物时,城堡主人会在内堡高层露台品尝新鲜肥美的蔬菜、肉类,端着深地窖里刚提出的冰凉啤酒或葡萄酒俯瞰他们的表演。
当然也不会缺少各种工坊,处理木石工程、铁器打造修理,以及满足高端需要的奢侈品工匠。他们从父辈乃至祖辈起就参与了建设,并继承了对这座建筑的服务,在这里看到的大部分物件无论大小都出自他们之手。
不过今天,工匠们被提出了一点从未听说过的特殊要求。
“不不不,我觉得羽毛管不行,它连扎穿皮肤都困难,很容易就会折断。”稍稍用力,手里的羽管就被掰成了折角,要求苛刻的外来人把它丢进旁边的炉子,“需要一根至少和这个差不多细,但硬度和韧性都要好得多的中空管,最好要是金属,能连接在气筒上。”
在场的人看向珠宝匠,能把麦粒大小宝石嵌上耳坠的巧手也犯了难,“我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但我以前见过鸟骨的发簪,确实是又硬又细。”
“如果您非得要金属制作的话,那我可以试试,但不保证能成。”他苦着脸补充道。这个职业不像同行们大多只要遵循传下来的手艺,还得面临贵族们层出不穷的奇怪需求,这个年轻贵族提出的要求在各式异想天开里也算得上的最离谱的那一批。
中世纪高质量甲方托着下巴一言不发,看来是不太满意。今天他已经接受了太多妥协,充气装置可能得用灌肠的那种,软管只有皮革缝合后胶封的,长度还短,再加个鸟骨胸穿针,仿佛原始部落里的萨满要跳大神。
他陷入了自我怀疑,是否自己的要求确实不妥,应该根据客观条件调整设备形态。
“克拉夫特教授在这吗?”匆促的盔甲行走声插入了工坊内的交谈。
克拉夫特走出人群,向门口看去,意外地看到了一个早在三天前就该离开城堡的人,“马丁?你不是去港口那边了吗?”
“有些急事,现在方便吗?”马丁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摘下头盔,浸湿的头发黏连压实,跟刚捞上来的海藻差不多,能晒出盐粒来。
“当然,随时可以。”很难想象在太阳下穿齐这一身装备跑到维斯特敏堡来是什么体验,克拉夫特相信不会有人愿意没事这么折腾,马丁应该给他带来了想要的答案。
出于对在外面奔波的人尊重,他可以先放弃思考萨满画风的问题,“就这样吧,两种都试一试,我会在明天回来,在此前有什么问题可以转达给我的扈从。库普、伊冯,代我在这看一会好吗,如果有什么需要也可以告诉他们,晚餐不用等我。”
克拉夫特快步离开工坊,跟着马丁走向一条没什么印象的路,人声离他们远去。
“你问到了那个教派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了?”
马丁从腰挂上摘下水囊,把最后一口灌进嘴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显然这还不太够补充失去的水分,但他没有为此多花一点时间的意思,“至早在四个月前,是教会处理了第一起,起因是那家伙试图从信徒手里骗取钱财,结果收多了被盯上。”
“然后就发现得越来越多。”克拉夫特接道,“我记得你说有的人都信了他们几年了,明明能继续相安无事下去,为什么最近就活跃了起来?”
“虽然说来毫无道理,也只有些时间上的重叠,我总觉得.”
“您觉得他们在插足些不该动的东西。”一个陈述句,用着肯定的语气。
这倒是让克拉夫特感到吃惊了,毕竟他也只是在琐细碎片中抓到的不确定念想,没有任何中间证据,凭什么马丁会跟他想到一块。
他重新审视马丁,发现骑士不知何时又戴上了那个闷湿的头盔,潮热的天气也不能阻止他通过这种动作来获得一点潜意识中的安慰,“发生什么了?”
“您还记得迭戈吗?就是宴会上的那位总管。”在这时,马丁反而提起了好像不相关的事,“我们以前有些交情,刚到港口时本来想去找他,结果听说他去城外追什么参与失踪案的犯人了。”
这确实有印象,当时就看得出他跟马丁相熟,“是的,我记得。那位有些微胖的骑士。”
“起初我们以为他是去抓哪个不相干的小贼凑数了。”某种情绪如菌斑附着在语调上,使叙述带有复杂色彩,大概是后悔、低落,还有些让他精神动摇的东西,“可能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二十个人,就在城外没多远,又有什么问题?”
他似乎在复原迭戈的想法,又像是不敢置信。
“然后?”克拉夫特感到有些不妙。
“迭戈,维斯特敏公爵的骑士。”他顿了顿,继续往前走去,把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甩在身后,“以及我的朋友,以符合他身份的方式回归天父怀抱,证明了的忠诚和勇敢。”
克拉夫特一时失语,确认自己没理解错语意,某个仅一面之缘的人几天之内就被确认了死亡,由另一个不太熟的人转告给他,缺乏实感。只脱口而出一句“愿天父保佑他”。
随即快速地前后联系起来,惊讶地看向马丁。
“那个异教?!”
他见过那些守卫的装备,一个公爵手下的骑士,带着二十来号人还有扈从,居然栽在了城外不远的地方。他的猜测很可能是对的,能干出这种事的异教,很难不把所有的坏事往它身上联想。
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迭戈这一死,他还把误打误撞出来的线索断在了这里。那个异教的人估计都收拾干净跑了。
“现在继续搜查下去还来得及吗?或者我们能找到些别的?”克拉夫特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
交谈间,他们已经走到了一间偏僻庭院,看样子是用于训练的场地,但假人木桩却被搬到了一边,公爵的士兵看守着几具长木条箱,大小正好能躺进成人。
克拉夫特意识到了这些是什么,安静地闭上了嘴。他还不明白马丁需要他帮什么忙,而且这如果作为一名骑士或扈从的棺椁的话,未免有些简陋,不符合正常战死的人身份。不过这是别人内务,他不打算置喙。
“这就是我们需要您帮忙的地方,您见过这样的东西吗?”马丁从腰间拔出匕首,插进缝隙,将其中一个箱子撬开。
有些诧异地,克拉夫特上前俯身看向箱子内,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位微胖总管的尸体,而是一张形貌丑陋的脸。
长袍胸口的白色圆环中,一道贯通剑伤穿心而过,伤口中隐有丝状物牵连弥漫。
第153章 气道与蘑菇
“那个异教没把尸体带走?”极具标志性的圆环符号,但没有双翼,显然是异教成员留下的尸体。
按马丁的说法,等他们发现不对劲再找到现场至少过了一夜,就算对方再怎么迟钝,也没道理留下暴露身份的尸体在原地。
这里可是王国核心领土,贵族和教会力量最强的地方,谁会希望把自己翻到明面上跟他们对着干?要真有这个能力,它就不该叫异教,应该自立门户更名新教了。
“迭戈没给他们这个机会,这是他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马丁看着箱子里的尸体,确切地说是尸体胸口的剑伤,“这是他们中最重要的一个,在一片背向的懦夫尸体里,迭戈是唯一一个把剑朝着他的。”
“我想知道为什么,一个身上没有武器的人能吓退手持武器的士兵,而我的朋友又为什么非要杀他不可。”
他半跪下来,因覆甲而不太灵活的手有意地避开伤口,拉扯被红黑色浸透干结的布料,试了几次才把尸体胸口的衣服撕开,让那个伤口更清晰地显露出来,“所以我发现了这个。虽然我没在医学院里学习过,但也知道这不太对劲。”
克拉夫特在他身边蹲下,掏出口罩和手套,看向那个致命伤口。
从外面看来,创伤的入口不算大,是个边缘规则、约一指长的横向口子,与肋骨平行,开在左胸近胸骨处第四肋间,不出意外的话是字面意思上的伤心了,出血量很大。
想必当时场面会很夸张,大量血液从还在收缩的心脏中泵出,血容量断崖式下跌,这些获得自由的液体从伤口喷出,或在心包腔、胸腔内积蓄,在几秒钟内他就失去了意识。
这不足为奇,值得注意的是伤口上的白色物质。它们并不算多,只是作为一片红黑中特别的异色引起了注意,第一眼时觉得它们应该是搬运过程中不慎沾上的尘垢,但又很难想到什么东西是这样的轻薄丝雾状。
类似无人知晓角落里蜘蛛结网的丝线,但更稠密朦胧,在不规则中带着莫名的规律,如某种植物在土地上随意地生长。
而这种交织的白色丝状物刚好以伤口为中心存在,由密到疏,形态上不符合外界粘上的样子,反倒是更像……从内向外?
克拉夫特按住棺木边沿,靠近观察那些古怪的丝缕,它们确实不是浮于表层,而是深扎入伤口的切面内,依附着胸壁组织成型,多处绵细到以薄纱状挂在附着物上。
这些古怪的东西如同有实体的烟雾在伤口里弥漫,拦住了看向丝网后的视线。
“你们发现他的时候剑还插在伤口里?”克拉夫特想上手分开伤口,但又舍不得手套,只好折断一根草茎,放在丝网外围缓缓旋转,白色的丝缕和看起来质感一样脆弱,又具有一定的粘性,很容易地被卷起。
剑刃的拔出能轻易把这种轻柔结构搅碎,这是在被收拾完装箱后才出现的。
“把剑抽出来的时候,还有些沾在剑身上,里面一定有更多。”马丁厌恶地甩手,抖掉看不见的排斥和不适感,他总觉得有什么会在接触中像虫豸爬上身体,钻入盔甲缝隙。
“它在生长。”
“是的,在我们把他丢进箱子时,我记得还没有这么多。”即便对一个见惯生死的人来说,这种情况也太过可怕了,这像是把人体作为土壤的植物,马丁无法想象有活的东西在体内生根发芽是什么感受。
“您见过这种东西吗?什么病,或者诅咒之类的?”
“好像没有。”克拉夫特摇摆不定地答到。
【有】
某个声音在心中给出了相反的答案,它没有来处,也无法被意识捉住,和其它从信息堆里组合碰撞出的灵感一样,一闪即逝,无从追寻因果。
“那其他人呢?”
“都死了,包括那些异教徒,身上没有半点致命伤,在其它的箱子里。”马丁起身走到其它箱子前依次撬开盖子,展示里面像沉睡般的尸体,脸上还凝固着一致的祈盼与痛苦不适并存的矛盾神情。
他放低了声音,与克拉夫特并肩小声道:“只有这些异教徒我能处置。无意冒犯,我经常听说医学院里有查看死者身体内部的方法?”
“其他人呢?我是说跟着迭戈一起去的。”对马丁的明示,克拉夫特没有否认,“都是一样?”
“都一样,可耻的死亡,背向敌人,可惜没逃出多远,死得毫无价值。”能听出鄙夷和对临阵脱逃者的嘲讽,这两种意向被刻意地加强,来掩饰暗藏其下的隐晦恐惧。
他能隐约地意识到迭戈遭遇了能击溃整支队伍士气的东西,视常识上的防护如无物,纵使浑身盔甲也无法让他在这个已经死去良久的躯壳面前感到安全,毕竟里面还有“一部分”活着的东西呢。
“全部?”
“在核对后还有几个人没被找到,包括迭戈的扈从之一,说不定是在被袭击时就逃走了,或者死在了我们不知道的地方。”马丁对此也很无奈,以维斯特敏地区的环境特点,大片的树林绿海是常态,沿着队伍行迹追踪不难,但要在整片地区里盲目搜索,这就强人所难了。
站在凝固着怪异神色的尸体间,克拉夫特思索了一阵。
确实需要一点点进一步的佐证,来抓住滑溜的灵感,把它从不定形的东西转化为有逻辑的固化信息。
至于理由,能找出成堆的理由来,比如什么早已牵涉其中、项目支持需求,还有混入圈子之类的。但这都不能掩饰某个一直在内心蠢蠢欲动的想法,他确实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存在一种联系,像仔细咀嚼米粒的微甜味在泛开,让人忍不住继续,去寻求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并把它抓到手里。
“找个方便处理的地方,去工坊找我的扈从,他知道我的工具放哪了。”在一具异教徒尸体边蹲下,他审视了一番这张没什么特征的普通农户面容,“可惜这套工具以后没法用在活人身上了。”
“您很快会有一套更好的。”马丁承诺道,从面露不安的士兵中挑出一个幸运儿,离开这氛围诡谲的庭院,去拿取工具套件。
很维斯特敏式的方案,克拉夫特满意地点头,从胸口袋里抽出根两端圆钝的扁木条,这是昨天刚从工坊薅的。
“我先在这看看。”
熟练地将木条扦进嘴里,撬开牙关压下舌面,靠头顶日光观察内部的情况。造成马丁描述情况,最便捷的方式是吸入什么致死,可以从口鼻查起。
在压舌板下触及了一种不太顺手的陷压感,有什么膜状或粘稠的东西在舌面与木条之间,几乎让他觉得这是还在抽动的舌肌要从他手下滑走,或里面被涂上了一层分泌物。
随着阳光射入,克拉夫特看清了妨碍他的东西,一层“舌苔”,浊白色的舌苔,长满大半舌面。上颚和两颊也有蔓延如毯的白色附着物。
厚沉的白色向光线难抵达的深幽处衍生,跨过腭咽弓,将悬雍垂变成带枝叶一起霉烂的腐果样形貌,在咽后壁上加倍的浓密,从依稀可见遍生蕈样小凸点的绒白喉管中漫出。
克拉夫特丢弃木片,抽出新的一根撬开另一名教徒的嘴,里面的景象显示了这不是个例。
“你们到底是在哪找到他们的?”
“一片树林,密得多走出几步就能迷路。”马丁探头看来,挡住了光源,只见到口腔内有略显肿的轮廓。
“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呃,非要说的话,那里有很多的蘑菇。”他比了个“大”的手势,又觉得不够,干脆张开双臂来形容那种难以容纳的量,“虽然这边蘑菇一直不少,但多到那种程度的真的从来没见过,好像无处不在。”
“蘑菇?”或许是思维过于活跃地在组合各种可能,一条荒谬到让他想立刻从脑海里驱逐出去的线被排列出来。
公爵肺部那占据结核空洞大部、只留新月形狭窄空间的古怪球形病灶,抛开各种无法解释的症状体征不谈,真的非常吻合一种标准的结核并发症影像表现。
【曲霉菌】
而在异教徒气道里漫布的“白毯”,又让他想到不太常见的口腔感染表现,只是被放大无数倍,到了不易联系起来的程度。
【念珠菌】
“还有蘑菇……维斯特敏到处是菌菇?”这里的气候实在太适合它们的繁衍了,草坪、树林,甚至石缝,基本没有它们不能到达的地方,可以自由地出入自然和人类环境中的每一个角落,也能堂而皇之地走上餐桌。
那些交织如网、如薄纱,在气道与脑膜上攀附的微末细丝,串织起不合理的联系。
无理的灵感、启发涌现,短暂打破了知识构建的思维条框,蛮横地将把一个成品逻辑链呈递出来,非常理的意识认可了它的合理性。
“真菌?这算哪门子真菌?”
第154章 菌丝
“什么?”马丁听见克拉夫特的惊呼,在说着某个从未听过的词语,不过他并不感到奇怪,一位医学院的教授嘴里蹦出什么旁人不知道的东西再正常不过了。
比起一个不知含义的单词,他更在意的是这意味着什么发现,能解释这怪异的情况。
“我是说,一种不太常见的疫病感染。”克拉夫特左右旁顾,没找到黄色垃圾桶,只好将压舌板弃置在棺木里。
从字面意思来说是的,真菌感染确实不太常见,哪怕很多人都有取下足部与鞋之间套筒状柔性保护布料时闻一闻的习惯,但因此染上真菌性肺炎的也还能算个极罕见新闻不是?作为一种大部分时候都跟人没啥关系的生物,真菌感染不像其他病原体那么高发。
大部分被提到的时候都它们都跟在其它基础疾病后面,提示免疫力受损。比如艾滋病人口腔里的白色念珠菌,还有作为肺结核并发症的曲霉菌,在情况不妙时趁虚而入。
这就更加使他感到事情的不可理喻之处,若是公爵罹患曲霉菌感染还能理解,可这里那么多个异教徒还能都是全是人类免疫缺陷病毒感染者不成?
【不一定,难说】
克拉夫特快速地把思路拉了回来,真能有那么离谱的事情。但念珠菌感染也不该长成这样,跟正常情况比起来,简直是原始森林与人工草皮的差别。
而且就算这个莫名的灵感是正确的,那真菌也是一个大类,感染人体的真菌和蘑菇之间的差别,说不定比人和猪还大,凭什么把它们并列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