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后厨里有人偷吃,至今没有发现是谁;某块粪肥田产出的莴苣没洗干净;一位很受信任的骑士在借公事外出时经常私会秘密情人;山坡上翻倒的送货马车里可能是本月啤酒份额;以及城堡特有的某些偏僻角落的闹鬼传闻。
虽然没感觉很有趣,但这些传闻确实有着一些使人想要听下去的魔力,她看着工匠给那支匕首去锈抛光、更换握柄,不知不觉地听了很久。
等到焕然一新的匕首被套上皮鞘,伊冯才发觉在这耽搁了半个下午。
这也是第六天才完成额定内容的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医生不允许晚上在烛火下阅读太久。
在椅子上呆坐了一会,想象终于能在至少一个方面获得少许优势,那种不安全感减轻少许。她迫切地想做些什么,但目前能供努力的只有看起来离生活很远的文字学习。
敲门声打断了胡思乱想,大概是有人送来了午餐。不用多做理会,仆人在礼貌地敲门提醒后很快就会离开,无需赶去开门。
她在踩不到地面的椅子上晃荡着脚,继续想象他们回来时的惊讶,这种认可会让伊冯感到高兴,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就会得到认可。
今天的敲门声不太一样,两轮后依旧不依不饶地响着,发现无人应答后,一个陌生男性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克拉夫特教授,您在吗?”
似乎不是送饭的。伊冯跳下凳子,小跑到门口,打开一道能露出半个脸的缝。
一位身穿黑袍的来访者站在门口,发际稀疏的高额头在正午光照下很显眼,使他看起来比声音更老一些。
见开门的是个小女孩,他露出了一瞬的惊讶之色,不过很快调整好表情,微弯下腰,“午安,年轻的小姐,抱歉打扰了。那些粗心的侍卫竟告诉我这就是我要找的人住处。”
黑袍,是医生经常穿的服装,胸口别了一枚颜色有所区别,但款式很眼熟的叶片样徽章。
可能是同行,另一位很有地位的医生。
“不,您来对地方了,请问找克拉夫特先生有什么事吗?”
“布里默,里弗斯大学教授,与克拉夫特教授在晚宴上见过面,他应该还记得我。”来人进行了自我介绍,递上一个扁长小盒,缎带包装,表面有一股熏香味道,“这次来是为了学术聚会的事。”
伊冯疑惑片刻,只理解这是为了某事来找克拉夫特的人,没有伸手去接。
“一份为新同僚准备的见面礼,本地拜访传统。”布里默解释道,越过她朝门内看去,“请问克拉夫特教授在吗?”
“克拉夫特先生在几天前就外出了,您或许可以一周后再来。”
“啊,那还真是不巧。”他这么说着,抚着胸口,好像因为在燥热天气奔波有些呼吸不畅。
或许是对情绪和意向比较敏感,伊冯觉得他不是特别意外,也没有白跑一趟的失望,只是在进行一场没有什么波折的对话。
“我们需要了解与会者发言内容来安排顺序,还有定制场地布置。如果有需要安排病人的必须现在开始准备。”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布里默严肃道,“关系到克拉夫特教授的出场顺序,甚至直接影响报告的效果。”
听起来的确挺重要的,伊冯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准备去拿纸笔交给他记下需要转达的内容。
“时间紧迫,我得尽快回去准备,要是一周后才能见面,恐怕只能让克拉夫特教授屈尊让步一些。”他仍旧递出那盒精美的礼物,“礼物没有收回的道理,送给小姐你也合适,给教授的下次再另行准备吧。”
“不过如果能借阅一些手稿的话,应该能帮助了我们解克拉夫特教授的需要?请不要误会,只是为了知晓合适的演示病人和治疗效果表现部分,里弗斯大学的学风绝不允许窃取他人学术成果。”
第170章 模仿
有那么一瞬间,伊冯真的顺着布里默的话想下去了。
她知道,克拉夫特医生从慰藉港赶来维斯特敏堡,就是为了所谓的“学术聚会”。
“提供餐饮和差旅费的免费出游”这个表述,不妨碍从实际行动中看到这件事的价值。即使不了解具体意义也很容易明白,能让人放下正专注投入的工作、把宝贵时间浪费在以月计旅途上的,只能是更重要的事情。
毋庸置疑,这件事的顺利进行必须得到保证。遗憾之处在于,以伊冯还在丰富词库的水平,确实难以理解他们的世界,也无从判断。
这让她再次感受到了挫败感,她的努力在短期内派不上任何用场,不像切实的力量能直观地挥动武器、当即见效。
看起来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个自称能帮忙的人接手,机会有且仅有一次。但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在提醒着她,里面可能存在着什么问题。
这是一个有明显诱导性的限时选择题,在父亲刚病倒时经常遇到类似的情况。声称病情严重、需要尽快治疗,而能医治的人或者药过期不候,在焦急中很容易就会答应提出的条件。
不过他们也没成功几次,因为索求钱财的无法从窘迫生活中得到什么,追寻失语之人口中线索的注定无功而返。而她也很快被迫熟悉了这个套路。
所以在这里也有一样的事吗?
不是很确定。因为面前这人衣服面料细腻,胸前贵金属徽章和克拉夫特带回的那个类似,出手的礼物包装精美,看起来很有身份。
在纠结中,她的沉默或许被当成了不通世事,布里默也觉得对一个孩子而言,之前的表述有些不便理解。
“小姐你一定见过歌舞剧对吗?那些在剧场里的表演。我们得知道出演的是哪一幕,才能安排好舞台。小木台可演不了《圣婚》。”为了消除隔阂,他特地选了出他所知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一般都看过的经典情感剧目为例,期望以此打开话题。
伊冯眨巴了一下眼。她当然没看过,不过她听明白了一点,这个人声称要帮克拉夫特办一件没法拖延的事,因此想要借走通常不太适合借的东西。
“抱歉……我没法做决定。”她仰起脸,对以一贯缺乏波动的表情。
拒绝,但不是真的拒绝,她观察着黑袍人的反应,如果对方表现得没有留恋、转身离开,那说明是欺骗的可能性会小一些。
届时她会在布里默消失在视线中前反悔,反正也没有人会跟她计较不是么?
“好吧。”布里默直起脊背,居高临下地把礼物塞到女孩手里,“那只能暂缓克拉夫特教授的报告了,真希望他能早些回来。”
他要表现的应该是遗憾,而在伊冯眼里,这种言行更多地是在施加一种软性的威胁,并因为进展的不顺利越发明显。
过往已经见过够多了,这算不得里面隐晦的那一类。而且面对低龄人,他们会更倾向于较强硬的表达,尤其是对小女孩,这使得意图不会被藏得很好。
他转身离开,一步、两步,伊冯揣测他可能在想这个女孩为什么还不惴惴不安地反悔,接受建议。
生活确实是最好的老师,如果将人丢进生活的海洋,只要没溺死,无论愿不愿意,都会以难以想象的高效率学到一些东西,而儿童还挺擅长并热爱模仿的。
“布里默先生。”等布里默多走出一段距离,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她出声叫住了他。
看样子他似乎是松了口气,认为一点小手段终于起效了。
“不用太担心,克拉夫特先生说过,如果那里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只要一周左右就能返回。”伊冯从半开的门缝里探出头,压着指头计算,“也就是,明天或者后天?”
“啊?”
她如愿观察到了布里默的不自然情绪变化,从假作平静的转身,到一瞬的错愕失言,再重新恢复那副耐心沟通模样。正如所想的那样。
“那可……太好了。”他这么说着,手按在胸口,像是又在拍打顺气。从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好”的。
布里默挤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很快调整过来,“我会在这多等两天,不过最好还是尽早让我们知道克拉夫特教授的需求吧,时间不等人。”
“我明白。”伊冯点头,不过没有任何开门的意思,目送他走出视线,消失在下楼的拐角处。
这个所谓的“教授”好像不希望克拉夫特回来,急于在此之前拿到手稿,且非常坚持。伊冯不明白也不在乎这是为什么,她只需要知道自己成功确认了这是个跟以往没什么区别的套路。
既然确认了,那只要拒绝就好。
这几乎让人在厌恶排斥之余感到有些无聊了,利用看重的人、事,再营造意料之外的紧迫感,就能致使对方慌张出错,从而达成目的。看来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这样想着,把那个包装精致的盒子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又看了一会小册子,但被打搅后始终无法静下心来,于是决定趁着正午那些麻烦的全身覆甲巡逻者较少的时候,去工坊查看克拉夫特要求的东西进度如何。
这也是正事,顺便可以去听听新的闲聊内容。
找到正当理由后,抱着奖励自己一下的潜在想法,锁门外出,沿着已经记住的路线来到了工坊。
首饰匠仍闭门不出,据说已经勉强用薄银片卷裹熔接出了空心细管的雏形,但还离工艺需求差不少,其他工作不需太过精密的匠人和学徒们做着手里工作,一边继续无止尽的闲谈。
还有受不了正午日光的骑士和扈从躲在檐下,加入他们的话题。
午餐的菜色、谁吃到了怪味;新来的年轻厨娘皮下脂肪分布;私生活丰富的贵族无嗣是因为早年战斗受了不便出口的暗伤;关于大家都好奇的某骑士私会对象可能身份;还有经典不可或缺的各处闹鬼传言。
发现伊冯存在后,骑士们有意地开始控制话题,装作没有聊过一些不适合在年轻小姐面前谈论的内容。
接着,他们发现如果完全不涉及腰部以下,能让所有人都感兴趣的内容真的很有限。
气氛冷却了一会,终于有人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点子,鬼故事。
和看恐怖电影同一原理,这是勾引好奇心,同时展示自身勇敢、获得青睐依靠的好办法。
公墓幽灵、无头枉死者、徘徊在走廊的身影。在他们的嘴里,这座城堡连周围的山丘一到晚上简直是人间地狱,鬼比人多,力求吓到伊冯。
但当他们结束声情并茂的讲述看向女孩时,后者只是听得入迷,用眼神催促再来一个。
陈年谣传差不多被搜刮殆尽,惯常承担夜巡任务的人只好从日常经历里发掘恐怖故事,比如路过某处无人仓储区时会听到响动。
离奇的是,刚还争相表现、互相拆台的人里,居然有人附和了这个既不精彩也不吓人的低质量故事。
那是一位靠在墙角的骑士,听到有人提起此事,出言证实了它的真实性,表示此事夜间巡逻经过时有以为是幻听的响动,来自同一路段。
维斯特敏堡作为要塞,在不处于战争征召状态时不少区域都是空置的,住进了些小动物再正常不过。立即有人起哄嘲笑他们被老鼠吓到,都没亲眼进去看看。
可得到旁证的人坚持那不会是鼠类造成,在几轮争辩未果后,最终无奈宣布的确没去搜寻过源头。
“真奇怪不是么?说起来,这位小姐,你不会害怕吗?”
“不,一点都没有,能照旧借一盏灯么,天好像暗下来了,我得快些回去。”
“当然,美丽的小姐,愿意效劳。”
第171章 高墙之夜
带着一盏提灯,伊冯离开了氛围热烈的讨论现场。扈从、骑士们还在争论杂音到底由什么造成,并不出意料地向人身攻击发展,大有相约去一探究竟的趋势。
其实她还想再听一会,不过现在的确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别看这会太阳还高挂在天边的火烧云里,厚重高墙后只有窄长射击孔采光的石梯和廊道里,已经需要灯火照明才能通行。
回去的路不短,从位于外堡的工坊出发,层层攀爬绕行,穿过一座座同宴会多层蛋糕一样高低错落的建筑,最终穿过内堡关卡,回到住处。
那些高大的阶梯爬起来费时费力,她花了些时间才登上高层,站在露台可以看到下方聚集在工坊周围的人群逐渐散去,骑士和扈从各回驻地,工匠学徒们收拾着铺开的台面,把小件工具收回室内。
渐晦天色中亮起一团火焰,分出几小块沿着高墙投影下的道路散开,像在灌满冷水沟渠里漂泊的灰烬。
那是夜巡的队伍,部分会由一名骑士带领,遇到一位晚归的小姐大概是他们沉闷到发霉的执勤中少有的亮点,免不了一番无意义的礼节性问候致意,回礼会很麻烦。
她加快了脚步,打算早些回到房间。
塔楼螺旋阶梯旁开的屋形窗外,一大片带着喳喳怪叫的东西扑棱经过,突然惊吓使她趔趄了一步,小腿磕在下一级磨钝的边缘上。
坐下提起裙摆,伊冯揉着疼痛处朝外望去,那是数不清的飞鸟,平时盘桓在下层谷仓周围,以运输中散落的粮食颗粒为食,被不知什么成群地惊起,黑云般升腾高飞。
直至它们急切拍打的羽翼彻底融入暗沉天帷,那连绵噪杂如滚沸的鸣叫还在岩墙石壁间回荡。
很少有人能有机会在近处目睹如此多的鸟类集群掠过的场景,诧异使人短暂地忘记了其它,包括腿上的疼痛。
而那鸟群仿佛昼夜更替的报信者,窗口天光不知不觉地缩退消失,等她再次站起来时,照亮身周的就只剩下那盏借来的提灯了。
她有点吃力地继续攀登,跨过高度不一的石阶,穿过互相连通的走廊厅室。门最多的一段是外堡的普通访客住处。
可能是淡季缘故,仆人只点亮了寥寥三四盏灯火。一扇门前摆着失去温度的食物,凝固白色油脂在汤面上漂浮。一位不太常见的忙人正站在门口,端着一份新的食物。
“布里默教授,您在吗?”他的呼唤没有得到回应,见伊冯提灯走来,威尔伯特将托盘交给仆人,作礼貌的偶遇问候状,“夜安,伊冯小姐,希望维斯特敏堡的景致没让你太失望;比起裙裾,盔甲总是短于修饰。”
“听说近日有些精力旺盛的小伙子总会烦扰一位淑女,我已经提醒了他们,以一名骑士身份而言,这种行为太无礼了。”礼节性地绕了一个大圈,使交谈的启动不那么目的性明显,而真正要说的话其实只有一小句。
“请问你知道布里默先生可能会在哪吗?”
“夜安,威尔伯特先生。”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后,伊冯也稍微理解了这种行为的规律,从容不迫地消费着时间似乎是身份礼仪的一种体现,“他没有与我提起过这种事。为什么会这么问?”
“我的主人有些健康上的问题需要咨询,而我想到正好有一位享誉业界的人物来访,可惜没有如愿。”
“听说他是为了学术聚会的事造访,请问见面时有跟小姐你谈到过今日还会拜访其它地方吗?”
“没有,布里默教授只说了会在这居住一两天,等待克拉夫特先生回来。”伊冯摇摇头,她并不担心这位是去内堡的房间窃取什么。且不说门上那道需要钥匙的铜锁,内堡巡回守卫和几道关卡也不会也选择性失明。
“好吧,看来只能请我们自己的医生了,他们恐怕不会有什么帮助。”内务官撤走凉透的晚餐,把新一份留在原地,“至于这个,去处理掉吧。”
仆人轻快地端着冷汤和面包肉食下楼,脸上笑容不似作伪。伊冯常会疑惑那些门口没被及时吃掉的食物哪去了,得到的统一回答是“处理掉了”,反正不会第二次端到宾客面前。
有时她觉得这种奢侈比城堡的高墙更令人发自内心地惊讶。
从仆人那添了一份灯油,离开客房区。身后威尔伯特内务官自言自语着,责怪自己不该让某个粗心鬼把布里默教授安排到了外堡。
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伊冯紧抓着一段听说有人坠亡过的低围栏,慢步通过。实际上对她的身高而言这完全没有危险,但高空和崖下吹来的夜风像要把身体抛起,丢进深不见底的星空中。
险峻的感觉,某种自然冲动让她既害怕又好奇地探出头向下张望。